小院?孔子屐?

桓祎的头脑飞速运转,他想到了很多。孔子屐恰恰位于他们几次探访过的小院中,这个结果并不算太出乎他自己的预料——阿四去小院也是要找一样东西,而能让捭阖门大动干戈,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必非凡品。只是在前往楚辛处之前,他从未将阿四之前的行动与父亲刚刚交代的任务联系在一起。不过现在,楚辛的坦白为他指明了答案。

如果阿四想要寻找的东西是孔子屐,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只是,他们又是如何得到有关孔子屐的消息的呢?

似乎因为之前太过激动,楚辛的气息有些不稳,他粗重喘息声充斥了整个房间,宛如一个正在工作着的、陈旧的风箱。在这让人心烦的的背景音里,桓祎将目光紧紧锁定在少年的面孔上,观察他的表情是否因为楚辛的答案而出现什么波动。

然而身旁的少年面部未有一丝变化,依旧淡然的像天边时卷时舒的云朵。

他继续追问:“那楚先生可知,此物现在何处?”

楚辛跪在地上,丧气地低垂着头颅:“罪人也不知。罪人就是与同僚,也是那个院子的主人一道,见到孔子屐的。此物,此物恐怕现在还在那里。”

桓祎沉吟了片刻,眼眸低垂,装作若无其事地琢磨着楚辛破旧的纶巾,缓缓问出了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你可知那院子原来的主人是谁?”

这不仅关系到孔子屐是否为真,更牵扯到他们几日前在屋内和密道中见证的惨案现场。

楚辛沉默了良久,桓祎惊讶地发现,在听到自己的提问之后,那人竟匍匐在青石板上,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半晌,在空气都即将凝固之时,他才嗫嚅着开口:“除了贾后,还有,还有周成手下的参将刘,刘征。”

对于楚辛的反应,桓祎心下有些奇怪,不过他来不及细细思考此间的曲折,忙追问道:“你就是和他一起亲眼看见了孔子屐?那他人现在何处,是否已经被我们收押了?”

楚辛抬起头,桓祎和阿四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如山间的雾气,神色疲惫而麻木:“正是。只是他已经,已经,死了。”

死了?桓祎心内一惊,但是这又隐隐符合了他之前的一个猜测——小院的前主人的确出事了。他正待梳理已经得到的线索,忽听得身旁一个稚嫩但严肃地声音响起:“他是怎么死的?”

桓祎向身旁看去,只见阿四紧盯着楚辛的面部,眼神有如锐利的钩子。

楚辛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但是他又竭力克制着这种紧张与惊慌的外露,他克制得如此卖力,使得面部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他,他是被周成杀的。周成说他里通外敌,同胡人斯通款曲。”

不用阿四提醒,楚辛这精彩纷呈的表情早已出卖了他,桓祎心里明悟了大半,此事中间的委曲绝不是此人说得那么简单。不过,看他一幅牙关紧闭的痛苦模样,今日要问想必也是再难问出什么。

桓祎摸了摸下巴上莫须有的胡须,重整出一幅翩翩公子的姿态,语气平和地开口:“楚先生的忠心,祎今日见识到了,待找到了孔子屐,祎自然会通禀父亲,说明楚先生在这其中的功劳,到时候父亲一欢喜,楚先生或许能为惠帝少守几年灵也说不定。”

“我……罪人,罪人何时能够,前往太阳陵,为惠帝安灵呢?”楚辛一袭话说得磕磕巴巴,心内也是焦急得如同生了一把烈火。他生怕桓祎反悔之前的种种许诺,得到孔子屐却不放自己出去。只是又碍于桓祎是桓氏的公子,是位能决定自己生死的贵人,不好将怀疑之意透露得如此明显,只能急切地表达自己愿去守灵的决心。

“很快。我们现在就在金墉,想要验证先生所说也只需一两天的功夫。”他远离了楚辛跪着的那块青砖,在屋内快速踱了几步,接着行至门前,利索地打开房门:“楚先生,再会。”

房门“啪”得一声打开,室外凛冽的寒风“呼”得灌满了整个房间。寒风吹散了楚辛的头发,他蓬头垢面,保持着跪姿,身体颓然得向前倾着。冰冷的青石板上有点点水光,映照出他苍白虚弱的面颊。两个负责护卫的士兵走进屋内,将他从地上架起,拖着他走进那萧瑟的秋风中,回到他本来被囚禁的小屋。

楚辛摇摇晃晃得被两个士兵架着,面上竟显露出一丝笑容,这笑容既轻蔑又痛苦的,残忍地撕扯着他粗糙发黄的面部。

看这位桓公子的面相,竟带了不少胡族的痕迹。赫赫有名的桓温大将军,竟然也拜倒在胡女的石榴裙下。

恶心。我呸。

-------------------------------------

另一头,桓祎和阿四沉重地走出了关押降将的院子。经历这一番盘问,桓祎的心里五味杂陈。楚辛贪婪怯懦,本不是他会欣赏的那种人。但对这些汉族降将,桓祎心底仍存了几分怜悯。中原沦丧三十余年,这些北地之人为了全家活命,亦或是个人抱负的伸展,只得卑躬屈膝,为胡人甚至是贼首做事,今日自己为找寻孔子屐而做的种种指责,实在是过于严苛了。而今旧都终于光复,他们也被关的关,杀的杀,而行刑的,恰恰是抛弃了他们的大晋朝廷,是他们牵挂了多少年的王师。

唉。

桓祎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行径。他为了孔子屐和这样一个可怜之人谈条件,故意打压他,吓唬他,搬出大晋朝廷和父亲压制他,他在心底悄悄责怪了自己几句:你今天说的话,做的事,实在类同酷吏啊!

但隐隐约约,他也觉得楚辛身上有些怪异之处,比如既然他与刘征曾经有共同看过孔子屐的交情,应当关系不差,可为何他提到此人时神情如此紧张?如果好友因为通敌被杀,他应该感到悲痛和愤怒才是,为何会掩饰自己的表情,努力装作平静?

走在他身后的阿四率先开口:“四公子可觉得楚辛心里有鬼?”

桓祎摇了摇头,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的道路:“似是有些讲不通之处,只是他说的这个叫刘征的人已死,恐怕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他在说谎。”

阿四继续问道:“那四公子觉得,如他所说,孔子屐可还在小院?”

桓祎摸了摸头,沉思着说道:“此事现在也难讲,在与不在还是需得我们再去小院检查过才能判断。不过我猜,孔子屐八成已经不在了。”

桓祎顿了顿,继续解释道:“看楚辛今日的回答,除了与刘征有关的事情,他说得还算老实。如此说来,夜探小院时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应当和他无关。既然如此,当夜我们见过的白衣服的‘鬼’又是谁?”

阿四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在思索着同样的问题。楚辛认为孔子屐还在小院应该有他自己的根据——他今日敢用孔子屐的消息和朝廷做涉及身家性命的交易,对于孔子屐现在的位置应有一定把握。不过,那个装神弄鬼之人的确是此事的变量,既不在四公子手里,而自己与师兄也一无所知的一个变量。

但他的心底,还有一个最隐微的、最不可告人的猜测——老师,他也许掌握着这个变量,甚至,孔子屐。只是……

不过这个想法还只是猜测。目前最重要的是,桓祎已经意识到了,捭阖门也同样在寻找孔子屐,自己要如何对他解释呢?实话实话,还是继续蒙骗他?

阿四沉吟了片刻,干脆同桓祎交了底。他坦然地说道:“四公子想必已经猜到了,我几次领你去小院,其实都是为了替捭阖门寻找孔子屐。但是,据我所知,那个白衣鬼的身份门内也并不清楚。第一次夜探小院,我确是想去对孔子屐的位置摸个底,但遇到那个白衣鬼实在在我意料之外。”

“阿四愿对以性命对四公子发誓,刚刚一番话绝无虚言,孔子屐现在的确不在我和我师兄手中。”阿四抬头看向桓祎的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撞上了那双如同被甜甜花蜜浸润过的、浅棕色的眸子。

桓祎专注地听着阿四的坦白,脸上并无愠色,他的一双眸子晶亮,如同太阳初升前的启明星。当听到阿四用性命赌咒发誓时,他慌张无措地握住了阿四立起二指的手,牢牢地握住。他的掌心是如此炙热,在这冰寒刺骨的深秋,他的手好像是整个世界唯一带着暖意的东西。那暖流从阿四的指尖灌入,游走遍他的周身。

这个少年啊,他拥有小鹿一样纯良的眼眸,他会相信我说的所有。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