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祎那晶亮赤忱的眸光让阿四有些心虚,目光不由闪躲了两下。但是他马上想到,自己这次少见得并未对桓祎撒谎,又理直气壮了起来,摆出一副坦然的架势,一双大眼睛在四公子的面庞上理直气壮地转了又转。
他心知孔子屐之事,自己之前对桓祎多有隐瞒,此时再争取他的信任看起来已经为时已晚。但凭着自己多日以来对桓祎性情的判断,阿四相信他依然会选择与自己一道,调查有关孔子屐的真相。
“你不必赌咒发誓,你所说的话,我都相信;你不愿意说的,我也绝不会逼迫于你。”那只带着温热感的手掌攥住阿四的手,缓缓放下。
数个月来,二人朝夕相处,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何况阿四之前对自己也谈不上欺骗,最多只算是隐瞒。他有他自己的任务,这一点从一开始自己就是知道的。楚辛乍一坦白,他便将门内的安排与自己和盘托出,更无甚可指责抱怨的。桓祎在心里开解着自己,很快便已经释怀。
至于孔子屐最终的归属,他思忖了一番,决定还是莫要强求。对于下达这个命令给自己的父亲,他本无什么忠心可言。此次下山,只不过是想借着桓氏的实力,完成自己的抱负罢了。父亲需要孔子屐增强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可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孔子屐本就是一介死物,拿到它又能如何?
在孔子屐一事上,桓祎宁可做阿四的帮手,也不愿成为父亲的伥鬼,去欺压那些本就身世可怜之人。
他的嘴角隐约显露出一丝笑意:“你不必担心我。此次办事不力,大不了就是再被赶回道观随师父继续修习罢了。总之父亲一日需要桓氏有人替他打仗,一日便会派我出山。”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轻叹一声。这声叹息并不是出于无奈,反而带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皱着眉头继续笑道:“听楚辛哭听得头痛,这种差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他还记得,自己当年下山时,师父问他,安安静静在道观修习不好吗,为什么要搅扰到这红尘是非中去。他只说,这是母亲的遗愿。母亲的遗愿究竟是什么呢?她身上的疑团一层一层被揭开,自己反而更迷惑了。但他知道,母亲绝不愿看到他去做这等威逼利诱之事。
听到桓祎的回答,阿四有些愕然地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能发出什么声音。只听得桓祎继续说道,“不要这孔子屐也罢,孔子屐一介死物,能真于大晋这半壁江山有什么益处?父亲要孔子屐是想要做什么,我现在再清楚不过了。我既然知道此物对黎民苍生并无什么益处,又何必强求?”
他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膀,“我不恼你之前隐瞒于我。我们还是好兄弟。”
谁是你的好兄弟,我是你母亲的师弟,按理说你该叫师叔的!阿四腹诽了一句,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咧了开来,眼眶里也多了些晶莹剔透的东西。
这是……
眼角有些发痒,阿四下意识地去揉,只觉得指腹冰冰凉凉,沾染了湿润的东西。
阿四啊,阿四,你这是怎么了!
他不愿让桓祎看到现在自己的情状,忙低垂下头,任由风吹走眼底的水汽。待到一切恢复正常,他仰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桓祎的眼睛:“四公子,如果我要继续搜寻孔子屐了,你还愿意继续与我一道吗?”
“你可会解谜解到一半就去睡觉?”阿四听见耳畔传来带着浅笑的一问,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向身侧发问的那人看去,只见那人嘴角微勾,眼神骄傲,带着掩饰不住少年意气。
“我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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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战火过后的洛阳城内,到处都是破败的屋舍。院落的主人或是已经逃到南方去躲避,或是早已不知葬身于何处的战场。然而,在洛阳城的边缘,残垣断壁的掩映之中,仍然有一处有如神仙居所般隐秘幽静的园子。
园子中,装饰考究的书房内。
一个穿黑色长袍的中年人端坐在茶案的一头,纤细但骨节分明的手端起眼前的茶杯,他腕部有规律的前后摇晃了两次,待茶香溢出,才将杯子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著褐色紧身短衫的青年男子。此时已是十月半,他仍然穿着一双木屐,下身的系袴仿佛有些短,行动之间布满绒毛的小腿时隐时现。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黑袍男子,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但出于恐惧和尊敬,他不敢催促,只能将一双手垂于案下,指甲无意识地抠抓着指端粗糙的皮肤。
茶案边,青灰色的地板上。一只破旧但考究的木箱平放在那里。这木箱不算太大,最长的边也不过只有一般人的小臂长,两个短边只有约一掌宽。一只青筋毕现的大手将木箱猛得提起,递于他对面的黑袍男子手中。顿时,紫檀木雅致的香气充盈了茶案四周。黑袍男子看去,只见这木箱四角已然有些磨损,却掩饰不了一层清漆下木料本身的黑紫色光泽。他伸手接过木箱,指端是与箱子破旧外表不相符的滑腻触感。
“啪嗒”一声,箱内机关运转,黑紫色的上盖骤然弹开。竹子的清香连同着腐败草绳的土腥气窜入黑袍男子的鼻端。他朝着箱子内瞄了一眼,将木箱稍微放远了一些,语气淡然地开口:“此物是,孔子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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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萧萧,万物枯萎,一派凋零景象。破旧的木门“吱扭”一声打开,两扇门板的中间、本该安置门锁的地方,大剌剌得绽放着木屑形成的毛刺,毛刺围绕成一个圆圈,彰显着此处的残缺。两扇门板,两个粗糙的孔洞,组成了一双失神的眼睛。
三探小院,桓祎和阿四已有了一些经验。前厅里,又一个冬季的降临带走了屋内最后一丝血腥气,桓祎只能凭着上次的记忆,在屋内找寻着那片棕黑色血迹的所在。
“流了很多血,当时屋内的人多半已经死了。”阿四率先注意到了前厅中央地板上的棕黑。他观察了一下血痕的大小,说道。
他紧接着走到窗框旁,检查起了残破的窗棂。在靠近屋外的那一侧,阿四竟然发现了一支掉落在地面上的、还带着几片箭羽的箭。
“这院子是什么铜墙铁壁,竟让这帮人用上了这玩意儿。”阿四把玩着箭柄,若有所思地和桓祎说道。
“阿四,你到过的战场多,能看出是何人干的吗?”桓祎看着阿四问道。
“不用识别样式就知道,一定是周成手底下的人干的。”阿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看这些痕迹”,他指了指窗沿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刀痕、箭痕、剑痕,“如果说一个人只使用一种武器的话,看这围攻的规模,没有十几个人下不来。”他顿了顿,“周成也是屯了兵在金墉的,如果是十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手持十八般兵器的壮士闹出这么大动静,城内守军一定会赶来。两方一交手,这个院子怕是连外墙都保不住了。”
桓祎听罢点了点头。这个前厅两侧有窗,另外两面有门,如果为了防止屋内人逃跑的话,应当都有人把守,哪怕每面只有两个或是三个,也总计有十人了。更何况,整个院子规模中等,如果想确保无人逃脱,起码还要再增加五六个人在院里院外巡逻值守,那人数或许还要再翻倍。如此众多的人手,在金墉城肆无忌惮地采取撞门的方式进屋,又用上了弓箭,只怕不是强盗那么简单。
这刘征得罪了同僚?不过也难怪,他的罪名是通敌,同僚们巴不得速杀之。可是,他马上想到了上次的推断:屋内的很可能只有妇孺。在被众多人围攻时,只有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才会选择紧闭不出,而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多半会走出去奋力一搏。
“依四公子看,屋内死的应当不是刘征本人吧?”阿四观察着沉思的四公子,问道。
“多半是他的夫人或是孩子。”桓祎说出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那刘征呢?此时已经被杀了?”阿四反问道。
是啊,刘征呢?他死在小院的惨案之前还是之后?仅仅通过现场的痕迹是很难判断的。恐怕只有其他的事件亲历者,比如,当时占领洛阳和金墉的守将周成,才能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怕是还得继续审人。”想到这里,桓祎拧紧了眉头,揉了揉有些乏累的眼睛,颇为烦闷地叹了口气。不过当他看到这千疮百孔的前厅,想到可能有妇孺被逼惨死于屋内,一种必须要为她们做点什么的感觉便占领了他的内心,既然答应了阿四要将围绕小院和孔子屐的谜团解开,他便只能驱使着自己向前走,去面对一些他之前所不齿的场面。看着已经西沉的斜阳,决定先给自己放一个晚上的假,明日再去充阎王,恐吓这帮子降将。
“再去下地道看看吧,上次忙着找出口,都没有检查密道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好东西。”阿四从荷包里掏出那个铸着“贾氏私藏”的金锞子,“我去金店问了,四公子你知道吗,这个金锞子足有一两,能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还能在洛阳买,唔,买半套院子。”
“拿了贾后的东西,就要当她的人,小心她半夜来找你啊。”桓祎看着一副财迷模样的阿四,忍俊不禁地一指落日,“天快黑了,怕不怕啊?”
“不怕!随身放了这么多天她都没来找我。”阿四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他捂住面庞,眯着眼睛,沉醉般地欣赏着手里的金灿灿,说道:“她来找我我也不怕,金子才是最好的,如果她来了,我一定问她要更多更多。”说罢,他还把金锭放在唇边,用虎牙咬了咬,对着上面清晰可见的痕迹傻笑。
桓祎用双手制住阿四,趁其不备长辈般照着他的头轻拍了三下,一边拍一边说:“不要神啊鬼啊的乱说话。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