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步行至佛堂,依照上次的办法,用线香加热香炉。机关被触发,石板豁然打开,那条幽暗深邃的密道展现在两人面前。由于不知道暗门从里面如何开启,这次二人商定,阿四留在外面负责再次触发机关,只让桓祎一人进密室检查。
商议罢,桓祎跳入密室。须臾,石板自动合拢,从外面完全看不出一点痕迹。阿四蹲坐在破旧的拜垫上,百无聊赖地盯着佛堂内的两扇小窗,望着洒入室内的阳光一寸寸消减,供桌、佛像的阴影被拉得愈发长。他玩着手中的火石,火星“滋拉”一声迸出,瞬间照亮他的面庞,又迅速湮没在空气的微尘中,一次,又一次,直到它成为屋内唯一的一抹光。
夜幕降临,阿四感觉腿麻麻的,像从别人处借来的一般。他试图起身舒缓一下长久紧绷的下肢,便踉跄地变坐为站,假人般一顿一顿,踱步到佛堂的入口前。门没有上锁,行至仅仅是掩住的门缝处时还有些冷飕飕的。一阵微风挂过,刺激得阿四浑身一哆嗦,接着他的步伐好像突然被冻住,连带着他的呼吸也迅速迟缓了下来。他屏息凝神,上身缓缓地向门边探去。
门外有动静。
“嘟、嘟、嘟、嘟”
那是木鱼声。
那是白衣白面鬼的声音。
木鱼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好像敲击在阿四的天灵盖上。他将肢体动作尽量放缓,但头脑却在疾转。
此时离开,恐怕会和那个带木鱼的“东西”直接来个面对面,局势瞬间升级,恐怕不好收场。点燃香炉把桓祎叫出来?那个“东西”就在外面一丈处,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听见,而四公子在地下密室里,那里狭□□仄,不利于动武。有自己去叫人的功夫,那“东西”就能把他们二人一锅端了。
阿四在心里设想了多种可能,可外界的时间才过了不及一瞬。在这转瞬之间,他已然下定了决心。抬眸望了佛像后的密道入口一眼,深深的一眼,阿四的嘴角隐约显露一丝释怀笑意。三根线香依次腾起粒粒火点,接着缕缕如纱般的白烟四散在空气里,刺鼻的低劣香气充斥了他的鼻端。顿了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随手多点燃了一根。四根纤细的线香持握在阿四手中,还比不上他的一根手指粗细。他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嘟、嘟、嘟、嘟,”木鱼声愈发清晰。阿四放缓手脚,将四根香插入香灰中,然后趁着地板尚未打开的空当跃上佛堂的窗户,未作掩饰地、大剌剌向远方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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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头顶的地板裂开一条缝隙,桓祎头皮发麻,浑身一激灵,霍然向地道里退去。心道自己还未叫人地道就打开了,一定是发生了异常紧急的状况。然而一息之间并无人持武器冲下来,桓祎也未听到阿四发出什么声音。他心知事情不好,阿四在外间恐怕有危险。他三步并作两步,身影忽得向上弹起,猛得跃出密室,有如一支千斤弓上箭矢,以画出残影的速度向佛堂外射去。
冲出门前,好似与阿四心有灵犀一般,他转头向香炉处瞄去。
四根线香。
神三鬼四。有“鬼”。
他大概猜测到了阿四的遭遇。一边疾行一边控制着呼吸声,他凝神静听。果然,在前方十数丈外,有极其轻微的、清脆的嘟嘟声。他也由此分辨出,那是木鱼的声音。
是白衣白面“鬼”。
他发疯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长衫外面的革带因为他的步幅过大而松垮至腰间,举动之间碍手碍脚。桓祎见此情形,一把将革带薅下,“嗖”得一声弃在路旁的草丛中,全然不顾带上名贵的青玉佩与地面骤然碰撞,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木鱼声越来越近,接着骤然停止。桓祎紧张地四下张望,发现他已经疾行至街道的尽头,四周空空当当,并无白衣鬼和阿四的踪影。
他利索地撩起长衫,一个翻身跃上周围的民房,凭借着高处的地形优势,他敏锐地注意了一个飘忽不定的白点,他身前,一个瘦小的少年在与他对峙。
时间好像在那二人面前静止了,只能从他们僵硬紧张的手臂和姿势判断,他们间的大战一触即发。
民房上,残破的瓦片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身穿青色长衫的桓祎足尖发力,借着瓦片的承托,在屋檐上行动得如燕子般轻巧,须臾间就行至阿四和白衣鬼身旁的屋檐。
白衣鬼意识到事有不对,一个闪身脱离了屋檐下笼罩的区域,一眨眼功夫就飘到了阿四身后。
“别动。”阿四只感觉,背后有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顶着自己的脖颈,他看着四公子从房檐上跃下,与自己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冰冷地注视着自己的后方。
“你放了他,我放了你,这交易不可谓不公平。”桓祎缓缓开口,他的嗓音低沉平稳,像有人用手掌拍击一口兽皮制成的旧鼓,“如果你觉得不够公平,可以把命留下。”
“我虽是个冤魂,但不会伤人。”那张惨白的,没有面孔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有刺啦刺啦的、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发出,虽然桓祎和阿四都能够听懂他所用的语言,但没人愿意承认,这种诡异非常的嗓音来自人类。
“那请问阁下,劫持在下的仆役所为何事?”桓祎踱了几步,选定了一个视角最佳的位置,在这个位置可以看清白衣鬼手部最细微的动作,在他手中钢刃出现异常的瞬间解救阿四。
“冤魂只想,请尊驾听我这个死去的人说两句。”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又起,听不出丝毫语调的波动,也难以辨别说话者的感情。
“也好,我可以听,”桓祎嘴角礼貌地微微弯起,“请问阁下是为何而死?生前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是这座小院的主人,刘征的鬼魂,我是枉死的!之所以没有回归地府,是因为我一直在找,是谁,害了我的性命?”哪怕发出这些问句的金属声还是那么的无波、那么的刺耳,任谁听来都能感受到说话者的怨气和不甘。
刘征?直到现在桓祎也并不相信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鬼魂。不过,是人是鬼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白衣鬼应当对当年刘征通敌被杀一事有自己的不同看法,说不准他能够从另一个侧面为自己提供关涉此事的消息。
“那阁下,是想让我们为你洗冤吗?”桓祎直视着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孔,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那层惨白的、没有波澜的罩子,直指他那颗跳动的人心。
那鬼影笑了,他苍白的面孔像一块破抹布一样扭曲着,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向上勾着的裂缝中喷涌而出。吱哑吱哑,金属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更加爆裂刺耳:
“我,并未通敌,却全家被杀,连幼子都未放过,”
“除了周成,还有谁杀了我?”
“谁,杀了我?”
桓祎只觉一瞬间木鱼声大作。“嘟嘟嘟嘟”,“嘟嘟嘟嘟”,铺天盖地都是那古拙而又清脆的响声。响声的间隔越来越短,每一下敲击都好像在他头部的血管上跳舞,他只觉得耳膜爆裂开来,随之而来是眩晕和恶心。
待到他恢复神智,那白衣“鬼”早已不知所踪。阿四离白衣“鬼”更近,受到的影响更大,到此刻还颓然失神地坐在地上。他双手捂住头部,将脑袋埋进两腿之间,好像要将自己的头颅割离开这个嘈杂的世界。
桓祎走上前扶起阿四,伸手抚上他的太阳穴,试图让他恢复几分清明。阿四几步摆脱桓祎,走到角落“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接着深深长吸一口气,嘴里念叨着:“什么鬼东西,甚是,甚是,哇”,他又一阵恶心,把未消化完的午饭彻彻底底吐了个干净。片刻之后,他才惨白着脸,晃回桓祎身边,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邪门”。
检查了阿四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无东西遗失,桓祎方才舒了一口气。
“你为何不去密道叫我,自己跑出去?”桓祎一把将阿四的身子扳过来,让他面孔对着自己,如同一个严厉的师父面对着自己的徒弟。
“你在地底下,叫你也没用,倒叫坏人一锅端了。”阿四挣了挣身子,不去看四公子的脸,“我不是跑得挺快的嘛,那东西到这里才追上我。”
上次在小院,阿四也见过这白衣“鬼”,知道它行动极快,连我都跟不上,何况他一个没练过甚么武的人,又如何能在他手上讨得便宜?不过是拖延时间,让屋内的另一人来得及逃出来罢了。桓祎这样想到。
阿四侧对着四公子,低垂着头,若有所思地将手指一个个掰开,又一个个合拢,最后握成一个拳头。恍然间,他身侧那个高瘦的身影包围了过来,接着,他被温暖的气息笼罩,只觉得耳边一股股湿润的热气袭来,吹得人从心里往外的痒,吹得他不由自主得想躲闪、想逃。
但阿四没有逃。
就这样,也很好。
时间仿佛静止。不知过了多久,阿四感觉到,额头上,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他听见,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是,“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