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夜，桓祎翻来覆去。他脑中一会是暗红色铜炉上的残存着袅袅白烟的四根线香，一会是阿四与那个东西对峙时单薄瘦削的身影。那诡异的白衣无面人会出现于每个梦的最后，它越飘越近，自己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刺耳的木鱼声将自己吞没，直到跌入一个新的梦境。

清晨，红日初照东方，一切魑魅魍魉都在火红的霞光中燃烧殆尽。桓祎早早起床梳洗，然后走出寝殿，迎着旭日东升，打了一套师父早年传授给自己的拳法，缓解了一下一夜噩梦所带来的腰背酸痛。

一边打拳，桓祎一边理着围绕孔子屐的一团乱麻。昨日在地下密道，他花了大半个时辰检查了密室的四周，都没有发现暗门或是暗室，如此说来，孔子屐本应该和那些陈旧的木箱放在一处的，只是特意被某个人拿走了，至于那个人是谁，他认为，拿走孔子屐的人与刘征的关系应当比楚辛与刘征更亲近，因为楚辛只说出了小院，而拿走孔子屐的人能够找到佛堂的密室，显然比楚辛知道得更多。

另一方面，那白衣“鬼”昨日所言应当不假，它轻易不会伤人，更没有对自己和阿四起杀心。在与自己初遇时，他就是只是闪避和逃窜，没有试图反抗；而这次也同样，它与阿四僵持了半刻，本可以轻易将不怎么会武功的阿四杀死，但它却只是在发现自己的到来后才亮出随身携带的武器。

既然如此，它真实的目的真的是让自己帮忙查案吗？白衣“鬼”昨日话里话外都是在为刘征的旧案鸣不平，并没有提到孔子屐。但根据桓祎之前的推测，孔子屐很有可能就是被这白衣“鬼”带走的。

如此说来，关于刘征的那桩旧案恐怕也是自己寻找孔子屐的突破口，无论如何都很难绕过。

思及此处，桓祎决定用过早餐就去提审当时占领洛阳和金墉的最高统领周成，弄清的当年判断刘征通敌的证据。但是用什么事由才能套得周成这种人的实话呢？孔子屐的消息或许可以为楚辛留一条命，但是周成是贼首，又曾经降而复叛，哪怕在此事上说了真话，恐怕也难有善终。如何撬开他的嘴是个大问题。

亦或者，另择一个知情人？

桓祎呆立在院子中，出神地想着下一步行动计划，甚至忘了那一套拳法还有最后几个动作未来得及施展。他穿着只有练武时才会着的白色紧身短衫，下装是一条利索的系袴，□□着一双脚踝，脚上蹬了双草鞋，倒真像个行走江湖的隐士大侠。

刚才练功太用力，短衫早已经被桓祎的汗水浸透，此时一阵寒风挂过，透心的凉意袭来，他顾不得仪态，鸭子般缩了缩脖子，两手环抱腰间，紧了紧系短衫的布带。

正待回房添衣。一件厚实的毛皮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皮毛特有的金属气混杂腥膻，将他带入一个暖洋洋的春日。他回头，看见了阿四歪头笑着，扑扇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四公子别嫌热，我只找到了这件，将就穿吧。”

这段时日以来，阿四都以亲随的身份跟着自己，但自己让他来伺候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桓祎常年随师父住在道观里，本身也不是个被伺候习惯了的公子，何况阿四来到自己身边是吴叔的托付，也是捭阖门的安排，怎能真把他当作仆役对待？

没想到今天，这小子竟分外乖觉了起来，还懂得给自己添衣了。桓祎心里暗自得意，但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系紧了大氅的系带，边系边问侍立在一旁的阿四：“今日怎么醒的这样早？”

“还不是四公子你，一夜翻来覆去，扰得我也没法睡。”阿四嗔怪地撅着嘴，一双眉毛都快挑到了头顶，乖巧的面容瞬间扭成一团，变成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真是乖不过一瞬啊。桓祎在心里暗叹。

只听阿四语气轻快地继续说道：“知道你睡不好，一定是有心事。这不，我带来了师门给的线索。”

师门的线索？我也是领了父命来寻此物的，虽然答应你不再寻了，可也同你是对手的关系，你还愿把消息告诉我？

桓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连声说着不必不必等回绝之语。但他瞬间意识到这样不够雅观，赶紧眨了眨眼睛，柔化了表情，回头看向阿四：“这，我不是门内人，恐怕多有不便吧。”

“咱们一起找呗，反正之前我和四公子一起查案，得了不少好处，想着知恩不图报实在不是我这种，这种君子之所为，哝，就把新消息给你带来了。”说到君子所为时，阿四有些心虚地降低了音量，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惯常的娇憨，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布条塞进桓祎手里。

桓祎定了定心神，打开布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张玄”。

阿四从旁补充道：“此人是周成在洛阳时期的文书。周成是个武人，没什么智谋，草拟的东西大多出于他手。也是他劝周成投降桓将军的，对咱们的人一直很配合。四公子去找他，多半能问出点什么。”

“你当真，如此信我？”桓祎嘴角含笑地看着阿四，他一双蜜色的眸子暖得吓人，“不怕我知道了孔子屐的下落，派我父亲将你下狱，或者干脆把你打翻了，强占了此物去？”

阿四仿佛没有听见此话一样，自顾自推着桓祎向寝殿走去，一边走一边老妈子般地嘟囔着：“换好衣服，赶紧出发。”

-------------------------------------

张玄比楚辛跟随周成的时间更短，同时也是力主周成投降大晋的臣下之一，因此受到桓温的格外优待，得以单独居住，住处的防守也比周成和楚辛宽松。阿四隐瞒了桓祎的身份，还给他出众的容貌做了些伪装，故意粘了些胡子遮挡住了他显眼的薄唇，又把他的脸涂黑了一些，使他的胡人特征不再如此明显。对张玄只说他们是随军的书记，来搜集金墉城的各种怪谈。

桓祎先问了几个金墉城的志怪故事，然后不经意间提到关于贾后被杀的小院：“传说贾后死后，冤魂不散，常常作祟？张先生可知这处院子现在何处吗？我想亲自探访，写成一篇洛阳鬼怪志，回建康肯定好卖。”接着，他又装作颇感兴趣地追问，那处院子现在还是否有人居住，所住的为何人。

对于他们的问题，张玄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迟疑。他说道：在桓将军占领金墉之前，周成手下的一员将领，刘征，就住在这个院子中，只是半年前，他因为有通敌嫌疑，被周成下令处斩。

桓祎故作好奇的追问道：“此人通敌是否有冤情？”他假托自己有一个朋友，把第一次和第二次在小院遇鬼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同张玄讲了，最后他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那个鬼魂自称自己是刘征，说自己既无通敌之心，亦无通敌行径，却全家上下都无辜被害，连妇孺都没有放过，张先生可知道此事？”

张玄愈听这个故事愈发眉头紧蹙。桓祎发现，听到故事的末尾，张玄甚至有些失神，他控制不住地偷偷四下张望。正巧屋外一只狸花猫从房檐上经过，敏捷地一跃落地，带出“嗖”的风声，张玄竟被这响动惊得叫出了声，待他意识到声音的来源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狸猫之后，赶忙惨白着一张脸对着桓祎连连告罪，嗓音都因为惊吓而有些飘忽了：“恕小人失仪，只是先生这怪谈，栩栩如生，让小人又回想起了和刘征做同僚的时日。”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冬日暖阳味道的空气，又重重地呼出，接连几次才微微安定了心神，缓缓开口。

刘征此人，原本也算是与周成有些交情的。原先二人一道为石虎打仗，出生入死，也立下了不少战功。但周成人精明，会算计，在冉闵推翻石氏，主政赵国后不久，他就受其重用，被封为将军；而刘征为人纯质，不喜逢迎，只会埋头打仗，因此多年未得升迁，只是作为周成的手下，跟着他南征北战，也算是有些情谊。

后来，冉闵兵败被杀，周成趁中原空虚，占领了洛阳。金墉作为军机重地，拱卫洛阳，自然需要有人驻守。但中原多年用兵，金墉城附近更是新鬼含冤旧鬼哭，周成的手下都嫌弃这里阴气重，只有几个人愿意驻守于此，其中就有刘征。刘征说他不信这些邪门歪道，还特意搬到了传说闹鬼的贾后居所。那时候他已经成婚，也有了两个孩子，一家子便修缮了一下院子，住进了那处院子。

提及此处，张玄叹了口气，说道：“周成占领洛阳之前的事情，小人本是不知道的，刚刚我同先生讲的，都是周成这些属下在刘征出事后和小人讲的。”

他定了定神，接着说到：“刘征此人会通敌，不仅小人想不到，周成和手下也都是万万想不到的。”

他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但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他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阿四和桓祎一起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