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温看来,自己的一番话已经达到了效果。桓祎好似被父亲看穿了心思般表现异常紧张,却又在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完整地将昨夜的事情讲述出来:“昨夜儿子掉落坑底之后并没有马上昏睡过去,因而能够发现陷阱附近有人来过。”

“那人在坑外,儿子在坑底,他的样貌儿子没有看清,不过儿子得了机会和他交谈了几句。通过那几句话,儿子感觉来人年纪不大,是个少年,而且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

“他说有人派他到附近打探大军的动向,不过他无意为这群人做事,趁着他们尚未寻到此地,他特意借用以往猎户所做的陷阱,希望如有父亲营中的士兵落入其中,他可以借机提醒他们一声,此地向北行进危险重重,一路上行踪定要更加隐蔽。”

“那人不知儿子的桓氏的公子。他和儿子约定,让儿子只是侧面提醒大都督便可,不要把他深夜潜入大营附近的事情同大都督讲。儿子猜测他自己的身份怕也是和姚襄那边有些牵扯,因此担心我们去详查他,也怕姚襄那边的有人知晓。”

这一番话虽是四公子临时编来撇清自己、取信于父亲的,但是这段所谓的“真实经历”并不全是假的,相反,这是他通过早晨时的思考推理出的最接近现实的可能:

那个少年昨夜提到他不会为姚襄做事,从他目前的所作所为来看这此话不假,但是他知晓了很多有关大都督的军中内情,甚至很可能在自己运粮草来营的时候也在从旁监视,所以四公子推断很可能少年此行的主要目的的确是收集军事情报。他不为姚襄服务,但并不意味着姚襄方面不想通过在伊水河两岸的情报网络收集大军的信息。这个少年很可能是一个情报贩子,或者正在为某个情报组织服务,那么抛开他说自己想做交易、想去洛阳不谈,他或许是有意搞出一些风波,使得晋军警惕起来,意识到军营防守的弱点。如果他的设想没错,那么自己刚才的这番话非但不假,还正切中了少年的真实意图。

果然,桓温听到了他的解释之后眉头略微舒展,他思考了良久,没有再说话。桓祎又顿了顿,立誓般坚定地说道:“北地之民,依然心系我大晋朝廷,不肯为胡虏做事,儿子心中甚为敬佩。儿子有幸长于大晋治化之下,更应上为国尽忠,下为父尽孝,驱逐胡虏,方不辜负我桓氏一门忠良。”这一句看似普通的立誓实则意蕴颇多。

八王之乱,胡族入主中原以来,兄弟相残、臣子弑君之事时有发生,孔孟二圣似是已经被扔进了故纸堆,而道家玄学清谈之风盛行。桓温惯不喜这虚浮的风气,反而对儒家的“内圣外王”、忠恕之道颇为认同。

这一番忠孝两全的圣人言听得他心中很是畅快,不由得对这个本不讨自己欢心的庶子高看了一眼——桓温早就听说他这个儿子的师傅是位粗通儒理的道人,现在看来他这个有羯族骠勇血统的儿子硬生生被这道人改造成了一个满口圣人之言的儒士,不由得心中升起一阵感叹,想要斥责儿子的心思也淡了。

桓温品评着四公子的回答,沉吟了良久,最终叹了一声:“真是一位年轻的忠义之士啊。”这句话赞叹既是给昨夜的那个少年,更是讲给说出刚才那一番话的四子桓祎。

桓温踱回木几的另一侧,缓缓坐下,语气略显和缓了一些:“容道,你辛苦了。”

“儿子不敢,父亲乃大晋之柱石,此战肩负光复旧都之重任,才是着实辛苦。”桓祎半真半假地说着恭维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带兵离开荆州时,你对我说,如我做征讨大都督,你愿为前锋,此话可还作数?”

这句话将桓祎的记忆带回当日,带回他祈求父亲让他跟随出征的那一天。

那是在他过完十六岁生日的一个月后。

时隔半年,父亲终于有空闲可以回到荆州。他请求师父托人送信给父亲,说自己的学业已有小成,可以出山去历练一番了。他想要随父亲去军中锻炼。

师父问他为何要到军中,他只说那是母亲的遗愿,再问他便只有沉默。

出乎他的意料,父亲真的来了,许是终于看到了他的努力,许是看清了其他几个儿子难成大器。他来到了师傅的道观,考校了他的武艺。他记忆里那是父亲第一次带着笑意看他。父亲说,“容道,很好。”

“容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直起身体,变坐为跪,深深一躬,说出了这句话:“儿子愿为大帅前锋,为父亲效犬马之劳。”

往事与现实重叠,他的声音再次在军帐中响起:“儿子愿为大帅前锋,为父亲效犬马之劳。”

伴随着他铿锵的立誓,往事一幕幕闪现:桓府上下的视若无物,周围孩童不加掩饰的恶意,以及他在在吴叔的庇护下躲进自己偏僻的小院子,练武、读书,练武、读书,疯了似的无穷无尽。

他同师父说的是实话,的确,他有母亲的遗愿正待完成。

“母亲。”他默念着这两个字,试图用那饱含温柔的意蕴的词汇平静自己的心绪,如同十几年来他在每一个日子里所做的那样。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描摹着那个女人的样子:她卷曲微黄的头发,她细腻白皙的皮肤,她深邃的眼窝和茶色的瞳孔,她高挺的鼻梁,她薄薄的唇和犀利的唇峰。他还记得吴叔说过,他的母亲是羯人中最璀璨的明珠,是真正的公主,然而,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才二十六岁,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被一杯闪着光芒的鸩酒。

从帅帐走出,四公子感到一身轻松。初秋的风钻进他半敞的衣领和宽大的袖口中,吹走了他背上薄薄一层的汗水,但是他的心沉重得好似充盈着万钧的铁石:昨夜他幸运得没有碰上敌军,今天父亲幸运得相信了他的解释。

只是幸运而已。

但他知道,他不会总是那么幸运。

他的敌人有很多,他们不仅在他的对面,也在他的身后。

因为猜忌,他们不已经这样杀死了一个人了吗?

她的嘴角慢慢淌出鲜血,卷曲微黄的头发似乎也已经干枯。她呼吸先变得急促,后来就一声比一声吃力,一声比一声迟缓,她的手想要握住自己的手,但是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开了,转而握住一沓笔记。

我不会是第二个。

他狠狠地握住了腰间的匕首,像是一个坠崖的人在悬崖边紧握救命的藤蔓。他想象着用这把锋利的匕首插入敌人的脖颈处,汩汩鲜血从此处涌出,想象着敌人惨叫倒地,头颅和身体彻底分为两半。他感到生理性地恶心,大脑却被被某种奇妙的快感驱使着,将这个场面在脑中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真得呕吐出声,吐得直不起腰背。

我不想杀人。我讨厌这种感觉。

“可是,对你来说,这个世界处处是战场,敌人的死去,就意味着你的幸存,在你母亲被一杯鸩酒毒死的时候,这个道理你就应该明白了。”他脑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蛊惑般说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你不是想变得更强大吗?这就是强大的代价。”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