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又与呼延胜及王景略客套了一番,便整理衣冠,道别离去。呼啸的寒风顺着他的耳边刮过,刮得人两颊生疼。回到落脚的寝殿,他去马厩中寻上一匹最快的宝马,怀着那个问题的答案,向着东南方向疾驰行去。

暮色将至,洛阳城残破而又恢弘的剪影浮现于他的眼眸。

一片断壁残垣中,马蹄声时断时续,像是在分辨着什么,直到一座院墙外笼罩着似有似无的雾气的、奇异的院落现于地平线之上,降临于阿四的眼前。

乍一凑近,阿四就感受到周身环绕的暖意和扑鼻的花香。他寻到了院子的入口,轻叩柴扉。不多时,一位身着白衫的俊秀青年打开了院门,看着面前的少年,不顾文雅地瞪大了眼睛。

大雪时节已过,本该百花凋敝,此处小院却有如神仙居所,春日长存。院子里,匀净洁白的瓷盆中,几株墨菊开得正好,深红的花瓣丝丝缕缕重重叠叠,远处看来如同墨色一般。再行几步,阿四忽感一阵幽香袭来,熏得人有些眩晕,转头细瞧,几朵腊梅正盛放在嶙峋的枝头,娇嫩的黄月色花瓣,煞是可爱。

跟着白衫青年,阿四移步登上一座临近池塘的水榭。刚上二楼,他便看到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袍、有如竹节般清瘦的背影。

“老师。”

那人转过头来,带着与这春日景象分外相称地笑意,“阿四,你来了。”

那是一张浅淡瘦削的脸,五官都长得恰如其分,没有哪一处格外夺目,组合在一起却让人感到心气宁和。看到阿四,他嘴角微微向上,带出几丝细密有如蛛丝的眼角纹路,才隐约宣告了他真实的年纪——他已不再是少年,甚至正在与青年渐行渐远。

阿四再次恭敬行礼。月白色长袍的男子广袖微抬,请少年坐至下首,又让白衫青年斟了一杯上好的茶水,端至阿四面前。

阿四的出现好像并不令中年男子惊讶,他随手拿起细腻的白瓷茶具,为自己斟上一杯,与这位就未谋面的学生闲聊道:“今冬格外寒,往年这院子都是种桃花,或是芙蓉的,今年只得种些梅啊、菊啊,耐寒的花卉。唉,到底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叹罢,他目光一滞,透过光影流转的琉璃窗,望向楼下几株盛放的腊梅,仿佛要将那黄月牙般的花瓣琢磨成画儿似的。

“老师的府中已是神仙居所了。近来几天关内多风雪,狐裘都抵不住酷寒,洛阳城中已经冻死人了。”阿四坦率作答,语气清冷冷的,虽没有责怪之意,但到底是不叫人爱听的大实话。

听了这回答,门主面上并不不悦之色,仍只是淡淡的。他摇了摇细瓷茶杯,就着空气中稍纵即逝的茶香,品了口手中略带清苦味道的液体,缓缓开口:“阿四,学生数人,我独欣赏你。”

“学生不敢。”阿四并未显露一丝自得之色,反而腰背都紧张得有些僵直。

“孔子屐之事,如何了?”

“今日阿四来找老师,就是为了同老师当面说出我的答案。”

“哦?”门主虽然吐出个问句,但面上无甚惊异之色,他仍端着瓷杯,似乎是在琢磨杯中之物的幽香。只是在品鉴茶汤之余,分了半分眼色在阿四的面上。

“我知道孔子屐之事,是老师在着意考较师兄与我,只是不知,阿四的表现可还让老师满意?”

门主欣然放下茶杯,上好的瓷釉与楠木茶几在接触的一瞬发出干净的脆响,衬出他眼中少年般的不羁眸光。

他自认为是那个操棋之人。在领略天下之大后,依然如是。

他嘴角微勾,隐约露出一丝哂笑,“那双破木屐不是甚么珍贵之物,做千八百个,给我们门内人一人一双都不稀奇。亏得桓温还派了亲子东奔西走,劳神寻了大半月,还没有结果,实在有些好笑。”

阿四面色无波,只是静静看着老师面上笑意退去,才接言道:“阿四猜测,四公子,还有他背后的桓氏,才是老师派我出门的本意。”

他也曾经单纯地认为,门内派给自己的任务只是帮大师兄寻找孔子屐而已。但他初时便有疑惑,门内的规矩,注重个人的才干更胜于门内弟子的合作,从来行动都是一人,为何这次竟然委派师兄同自己一起?随着从师兄处得知桓祎也被父亲桓温大将军指派了同样的差事,他更加不解,既然老师在桓温处已经有了得力的人手,为何还要让自己守在桓温这个不起眼的庶子身边,自己又能够得到多少新消息?

假使真要找孔子屐,老师大可以让师兄同那个本就在桓温身边的人合作,不管这个差事最后交给了四公子亦或是其他人,只要经手过桓温处,他们最终都会有收获。而宛如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呼延胜也侧面佐证了他的猜想,老师已然掌握了此事的全貌。孔子屐,大概也是老师派呼延胜送给师兄的。

既然如此,自己的任务便从来都不是孔子屐。跟随桓祎,看似是为了行事便利,但也许,手段本身就是目的。

与四公子共度一段时光,这便是自己此行真正的任务。

对阿四的回答,门主未置可否。他三指轻拈着琉璃盏,将内中的滚水倒入茶壶中,待内中的青绿色叶片随水流纷飞了几轮,便将壶盖合拢于其上,亲自为阿四斟了一杯:“很好,阿四,你做得很好。听说你与桓祎处得亲密,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对你言听计从。听说前一段你身体抱恙,他还为你侍过疾。”

门主虽然句句是“听说”,一番话说得竟有如在一旁亲眼见证了一般,并没有与当事人商量的口吻。尽管阿四早已知道老师的耳目灵通,但仍然心中一惊,只能点头称是。

门主将白亮的茶杯再次送至唇边,眼神定在阿四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转向了水榭的阶梯处。

“阿季,”他放下瓷杯,唤外间的白衫青年,“去帮我把东西给阿四拿出来吧。”

白衫青年应声下楼,过不多时,便提来一个紫檀木制成的漆黑泛紫的箱子,双手递交给门主。

门主单手一拎,木箱在空中划出轻巧的弧线,稳稳落在阿四面前。“孔子屐,你的,”他风轻云淡地笑笑,好像给予别人的只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样玩具,“想必你也猜到了,呼延胜把东西给我拿来,我就偷偷让人画下了图纸,又做了几双一样的。这双是给你的,交给你选定的那个人吧。”

对于孔子屐曾经到过老师手中,阿四心中早有猜测,并不感觉稀奇。不过连他也没有想到,老师竟然真的会仿制数双,还把一双赐给自己。他这是……?

“你知道的,我亲传的弟子,都要出师入世,选定自己要辅佐之人的。阿四,桓祎是你的选择吗?”阿四听见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在两人中间响起,“你决定了吗?”

他心内莫名颤动,好像这短短的五个字仿佛带着万钧的重量,地崩山摧般向自己压来。

阿四悄然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他拷问自己:你真的决定了吗?你真的准备好了选择一个主上吗?

他不知道。四公子样样都好,武艺高超、计谋深远,又心胸开阔,不拘于一丝一毫之得失。更何况,那人也待他也极好,为他侍奉疾病、端茶倒水,还曾救他于危难之中,应当是他辅佐的上佳人选。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便只能是臣子和主上。主上有命,臣子便不得不为;而主上昏庸,臣子又需得时时劝谏;待主上真成了扶不起的阿斗,臣子偷偷摸摸另寻明主也不是多见不得光的事。

可他不想与他做臣子和主上。读遍史书,也没有主上伺候臣子的道理,可那人曾经那样认真地为他端茶倒水,亲自侍疾;读遍史书,也没有主上将自己陷于危险中保护臣子的道理,可那人出现在层层屋檐的最高处时,他又那样欢喜,就像久蔽之人得见天光。阿四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自己跪在四公子脚下,亦步亦趋的样子。他是不想与他做君臣的,但他愿意以别的身份追随他,同他在一起。

和煦的暖风将门主一头乌黑的秀发吹得散乱了几处,他不理那些四散奔逃的,独独将飘至唇边的碎发细细别至耳后。“如果决定了,我也不留你。近些日子传来了不少有关那位公子的消息,都是讲他好的,他究竟好不好,你是他身边的人,自然比我清楚。”

“这孔子屐就是双寻常木屐,于大晋确实无甚益处,不过他父亲宝贝此物得很,”说到此处,门主唇边浮现出一闪而逝的轻蔑笑意。阿四意识到,老师对于桓祎的父亲似乎颇为介意。门主随意指指阿四怀中的木箱,“有了这东西,他的日子会好过些。他的日子好过了,你想做的事,也能顺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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