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粗糙但仍然纤细的手稳稳接过紫檀木制成得华贵箱子,找到箱盖衔接处的关节摆弄了一下。铜制雕花的锁“啪嗒”一声弹开,一双青绿与草黄掺杂的物事跃入少年的眼眸。
足有阿四小臂长的木片被打磨得光洁,还厚厚上了一层清漆,滑溜溜的,不至于刺伤人的脚板。木片中央被钻了孔,孔洞挫得光滑,几条细麻编织的绳子层层缠绕,汇成一条小蛇般的粗绳,穿过中间的孔洞,另外一侧则分别固定在木板的两边。
伸手把玩了这传说中的大晋至宝不过须臾,阿四便百无聊赖地将手中之物抛下,一双眸子澄净有如初生的婴孩。他笑了笑,孩童般撇了下嘴角:“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只是阿四见到这孔子屐,却觉得与平日里师兄们穿得没什么两样。”
这双木屐放在洛阳城内的集市上卖,至多不过两枚铜板。可他心中清楚,手里这双哪怕是老师派工匠另做的,它一日叫孔子屐,一日便背负了血泪。贾后和她身边人的血,刘征一家四口的血,楚辛的泪,呼延胜和刘家幼子的泪。层层血泪,段段哀鸣,灌注入了这双再普通不过、市场上超不过两铜板一双的木屐之内。
想到此处,阿四看它的第二眼,便已带上了悲悯。也没什么必要分清了。真的,假的,以孔子屐之名现世,便多一段血雨腥风。
将孔子屐收入匣中,阿四恭谨地低垂着头,“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问景略的那一双?”门主悠闲的半倚靠在肥厚的织锦坐垫上,颈项舒展,如仙鹤衔羽。“是我让呼延胜给他的。对比你,景略就有点囿于此物了,不过他选定的主上是氐人苻坚,直爽磊落、善于阳谋,正与他的性情相配。”
阿四默然了一瞬,之前心中的疑惑大都得到了解释。他微微颔首,目光凝聚在光滑如洗的青石板上,恭谨地向门主通报道:“老师要见四公子吗?他还在追索自己母亲当年之事,恐怕过不了多久也要问到门内来。”
良久,坐于他对面的中年人都并未答复。阳光没有损耗地从晶莹的琉璃窗穿过,将水榭外高大树木的影子投射到屋内的地面上,忽而有风刮过,地面上的影子也一时鲜活起来,明灭变化,如一出傀儡戏般精彩。
阿四的目光定格在地面异彩纷呈的光影上。
一。二。三。四。五。他默数着屋内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
良久,久到阿四甚至开始怀疑了自己的听力,他才听到一声夹杂着轻叹的颤音,“无妨。”
阿四抬头看向吐出这两个字的那人,只见他那温和端方的面容依旧看不出情绪,但眼尾和眉间的浅淡的纹路,似乎在须臾之间又加深了几分。
“你看桓祎可有我们捭阖门的气魄?”门主陡然发问。
捭阖门的气派?那需得老师您定夺才是,我们做学生的又知道些什么?阿四在心中调侃了一句,但紧接着,他敏锐地察觉到,老师今日确实有点不对劲。和桓祎的那日的夜谈之后,阿四已经大概猜到,桓祎的母亲和老师之间,恐怕不止是师生那么简单。而门主刚刚的语气也证实了他的猜想,老师对于桓祎和自己的这位大师姐,都存了些郁结于心、不可告人的心思。
“学生也不知。只是四公子也说过和老师相似的话。他曾经说,孔子屐一介死物,难不成真于大晋这半壁江山有什么裨益?不过是他父亲的一点私心罢了”阿四眨了眨妩媚如同春日桃花般的眸子。他对待老师一向恭敬守礼,不亲近亦不敢僭越,但此时,谈到四公子桓祎,他的眼中抑制不住地有涟漪泛起,潋滟照人,让坐于上首的捭阖门门主都心神为之一滞。
“不像他那个父亲便好。”门主好像想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蓦得一蹙眉头,但随即便舒展开,换上一副不甚在意的轻巧笑容,令阿四看得心惊肉跳。
“能说出这句话,他确实有他母亲的风采。”那人看着阿四,嘴角噙着笑意,好像在欣赏一件由自己创造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作品。他微微眯起眼睛,也许是乏了,也许是被杯中刚从建康运来的新茶灌醉了,他在朦胧中看见,坐在茶案另一侧的不是阿四,而是一个秀美的少女,她有着与阿四相仿的晶亮的、沁着水光的眸子,但瞳孔却是蜜色的,一见便令人心生暖意。她从宽大的、火红色的袍子中伸出象牙般纤细白皙的手掌,如同蜿蜒向上的藤曼,一把缠住了自己的手腕上。
她不喜欢“老师”这个称呼,她叫自己“小师父”。
她握住自己的手腕的手掌,虽然纤细小巧有如白玉雕成,力气却是不小,将自己的腕子硬生生从袖口中扽出一截。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与她呼吸可闻,她娇憨的面庞毫无遮掩、落落大方地展现于自己眼前。她的手掌孜孜不倦,将自己越带越近,越带越近。最后几乎是亲密无间。她恋恋不舍的目光也如同阿四现在一般,水光潋滟,春色常驻。
“小师父,我们建康再会。”
不知为何,他平时都异常精密的头脑却在此刻如同宕机了一般,将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联系在了一起。一瞬间,阿四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影子重合了。
他在感怀什么呢?今日,他便要放阿四出师了。阿四是他最欣赏的学生,自己的谋划他自然能比旁人更早看透,而自己也将一双孔子屐送给了他,作为他此次行动的奖赏,这一切都与以往别无二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况那少年又要扎根在桓温的四公子身边,他将会成为捭阖门打入大晋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棋局如自己所料在一步一步展开,但这潮水般的豪情却没有一浪能够压过感怀故人的势头。他回忆起阿四提及桓祎时的眼神,热烈、矜持,如同当年的阿芙注视着自己。夏夜的天空触手可及,她的眼睛像幽深黑暗中最璀璨也是最与人亲近的那颗星。没有人能见过而不为之心动。
好景不常在。而现在,连他最爱的芙蓉花,也不能一年四季长开不败了。
像是突然起了瞌睡一般,门主呆愣了许久。最终,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强行拖出这场真实的梦境。
他无甚在意地伸开双臂,理了理白袍最柔顺的袖口位置,一指阿四怀中抱着的紫檀木箱,“孔子屐,本来也是凡物,只是沾了前主人的光罢了。”动作之间,一双白皙到隐隐泛着青色的手腕暴露在空气中,与阳光胶着,形成的却是一抹冷色,“世人争抢孔子屐,还为他闹出了人命。可是现在,我派知名工匠仿作两双,任谁也认不清其中的真真假假,让那些愚人宝贝似的守护一双仿造的破木屐,哈哈哈哈,岂不痛快?”
那痛快淋漓的笑声回荡在细腰楚宫人般袅袅婷婷的水榭中,震得下层的圆柱也抖了一抖。
从笑声中歇了口气,门主语气浅淡平和地开口,“孔子屐事毕,你便带他来吧。你想必已经知晓,他的母亲也是我的学生,我倒是也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故人的影子。”他低垂眼眸,羽睫遮掩住眸中的惊涛骇浪。
“再后,你便随他走吧,不必管我。”
“师徒数载,终有一别,不是吗?”
那声音清脆而又庄重,有如来自一只古老的石磬,让阿四心惊肉跳。
在看破老师的计划后,阿四早已料到今日发生的这一切。但听到“师徒数载,终有一别”时,他依然感到难以置信。老师轻抬右手,眼眸微眯,示意阿四他可以离开了。阿四深深行了一礼,躬身小步退至水榭的阶梯前。
就这样,出师了吗?
他的人生,一半是世间最低贱的乞儿,一半是神仙洞府中最受门主宠爱的珠玉。只是,做乞儿的时候,他为一口饭而活,像只丧家犬,东奔西走,跟随着空气中肉的腥气;而做珠玉的时候,被养在锦绣堆里,时常擦拂,有用的时候便将他戴在头上、身上,没用了便置于匣中。总之,他做不得自己的主。
今日之后,他不想再做天上的风筝。没有一条线再束缚着他,让他不得接近太阳。他会成为一只鸟,拥有自己的羽翼,他可以一意孤行地一直向着晴空中最明亮的地方冲去,也可以在山雨欲来之际躲进深深的地洞,不知今夕何夕。
但怀中那个隐隐泛着黑金光芒的箱子却在提醒他,这个世上,独属于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几十里外,雪花零落之地的北邙山麓,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