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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踌躇了月余的大雪终于落了地,北邙山上,楼阁、庙宇、院落,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洗涤净了世人得双目。五天前,山下的村落新来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说是山上修陵民夫的亲戚,随身带着大包小包。村里人看少年穿得不起眼,来探望的人又只是个最底层的民夫,都不乐意请他住进家里。谁知这小子出手竟颇为豪阔,摆出十个大钱,底气十足地要村里的大户人家将一处无人的院子赁给自己一月,说是要等雪停,休整一下再上山去。
这五日里,大雪时断时续,一直到了今儿个天色才逐渐放晴。村子里的小孩儿在家里接连憋闷了几日,终于盼到个好天儿能出门耍,都乐得合不拢嘴儿。一群傻小子约着,要去村西头的空地里打仗,谁知还不到地儿,便同一个个子不高、穿着粗陋,看起来颇为面生的少年撞了个对脸。
“小哥这是要上哪儿去?”村里来了新人的事儿已经传遍了,早有好奇的小孩子揣度少年的来历,今日得见,最自来熟的几个便嘻嘻哈哈地问起。
“上集去,我那表哥在山上也吃不到啥,好不容易我过来,给他买点东西补补身。”那少年一脸挂怀地唠叨道,“小兄弟可知道哪边有集?”
“我带小哥去。”一个年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子抢先说道,“不知小哥怎么称呼?家在何处?”
“我行四,父母不识字,街坊邻居都叫我阿四,家在,家在金墉城里头。”那少年乌黑的大眼仁转了一转,瞎话没经草稿便汩汩地往外冒,“我表哥也是金墉人,桓大将军的人听说他会个画儿,特意征召了他过来给个什么老皇帝修坟。”
村里头几个半大小子带着这名叫阿四的少年向几个村共同开设的集市走去。他们都没过过城里的生活,可身处北邙山麓,多少也知道些金墉和洛阳城里那些皇帝、太子、皇后间乱七八糟的事儿,见着个金墉来的小哥,便缠着要他讲,于是一路上几人收获了一肚子金墉城里各处的闹鬼故事,什么贾皇后的鬼魂喜欢缠着俊美少年啊,什么大太子被药壶砸死,脑浆迸裂啊。饶是个大白天,几个小子的脸儿都紫青得如同冻得梆硬的芜菁。
看到同行小孩儿的表现,阿四心中暗自得意。他自诩是讲这些怪力乱神故事的内行,当年都能够把见过市面的四公子吓得够呛,更别提这些村野顽童了。到了市集,他便支开几个领路的小孩儿,马不停蹄地采买了足足一大筐日用吃食,满意地将私下的积蓄花了小半。
路过一家卖首饰的小摊,他听见摊主热情招呼道:“店里都是上好的玉石,最近便宜卖了啊,走过路过,进来选选!”
吆喝声阿四想到了什么,在小摊前停住了脚步。摊主见有人停留,忙自夸道:“小哥别看我这摊小,我早年是在洛阳城里头开铺子的,手艺虽不能比那些宫里头的,但是到底是十岁上下就干这个了。”一番话讲完,他暗自打量了小摊前的少年几眼,咧嘴问道:“小哥要替自己选还是替心上人选?”
“都,都不是,我替我表哥选一样,”不知为何,说到表哥二字,阿四蓦得有些心虚,他抿了抿嘴唇,形容道,“我表哥比我大个三四岁,但个子很高,是个书生,但是,也会武,老板替他挑一样吧。”
“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好嘞,我来看看啊。”摊手热情洋溢地翻开自己的包袱,“都是好东西,不过要说配得上你表哥这种人才的,还是,”老板将几只白玉簪摆了一排,翻腾了几下,从中挑出一件,递给阿四,“还是这个!”
阿四小心地将玉簪拿到手中,仔细相看,只见这物事通体白玉雕成,玉石质地纯净,日照之下盈盈发光。簪头雕了个虎面纹样,威风凛凛,确实配得上那人动武时的飒爽风采。
“要几个钱?”阿四试探着出言询问,要知道,他现在的荷包里私房钱已剩不多,虽然买个簪子大抵够用,可是他还要为以后的生活留点盈余,如果摊主要价太高,他便只好扫兴而去了。
“十五个钱,小哥你看如何?”摊主看这单生意事成有望,大着嗓门报了个价格,又絮絮叨叨地补充道,“大雪天都没有开张,今天第一单生意。十五个钱,我都赚不到什么了。”
“十个钱。”阿四知道,摊主的价格虽然还算公道,但是远不是他说的那般没有盈利。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他又将报价压低了几分。
“你这,”摊主一紧眉头。一番紧锣密鼓的推拉之后,这只玉簪终于以十二钱的价格卖给了阿四。没要首饰匣子,他解开外袍,将玉簪放进贴身衣物的口袋里,边整理衣物边听见老板叨唠着,不知是称赞还是贬损地说道:“有个你这般伶牙俐齿的兄弟,你这表哥也是个有福的。”
回到住处,阿四清点了行李中的东西。给桓祎的猪肉、熏鱼都买好了,放在屋外头冻着,他还从洛阳千里迢迢带了盒流芳斋的点心,也小心存着,生怕碎了坏了。东西采买齐备,少年终于心满意足地筹备上山事宜。
四公子与他分别来邙山监工时,曾给他留下了一件内里填充棉絮的夹袄,说是他父亲桓将军派人赐下的,一共两件,冬日里穿着分外保暖,比那些夹稻屑、夹柳絮的不知强了多少倍。棉絮珍贵,之前阿四一直舍不得穿,加之天气还未寒到极致,便收藏起来,直到这次要上山探访,他才重新将这棉袄铺张出来,趁着太阳好的那几个时辰晾晒一番,在屋内第一次上了身,只觉这夹袄暖融融的,如同把太阳背在了身上。
至于集市上买了的那只玉簪,阿四另有妙用。他把发簪小心翼翼地放进有木中黄金之称的、华贵的紫檀匣里,反倒把那双本该放在箱子中的孔子屐取了出来,大剌剌杵在随身的衣筐里,任谁也看不出,平平无奇的一双破木屐才是原本应该放在箱子里的奇珍。
待到万事妥当,他便只剩下了个最关键又最无需费力气的活计,挑个上山的吉祥日子。阿四翻了案头的黄历,说是十一月廿日宜出行,他盘算了一下,自己还有三四日可供休整,就把上山见桓祎的日子定在了这一天。
接连忙碌了两日,这夜阿四睡得格外沉,直到朦朦胧胧中感受到屋里有响动才猛然惊醒。透过隐约的晨曦,他瞥见了一座正立于床头的黑影。这不明来客看起来是个男子,身量颇高,身材精瘦,看起来不好对付。阿四一时心中有些惊慌,但定睛观瞧,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身影颇为熟悉。他于假寐中又琢磨了半天那人的侧脸,看到那高挺不似汉人地鼻梁,一颗心才终于落回肚中。
“四公子?”阿四试探着轻声唤了一声。
听到床上那人竟出了声,黑影震颤了一瞬,接着便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本来想吓你一吓,不想你这鬼机灵,竟反倒骇了我一跳。”
听到熟悉的带着江陵味道的官话,阿四彻底定下了心。他暗暗敛住溢出唇边的笑意,翻身下床,一把将来人拖到钉住得严实的木格窗下。
“你这是,生气了?”阿四从那人的声音中辨出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惊讶与歉疚,“怪不我好,不该吓你的。”
近来风雪乍停,天气却依旧阴晦,屋内也留不住几分天光。阿四没作声,只是借着木格空隙中透出的那一丁点儿晨熹,将来人反复验看:他的蜜色眼眸,白皙面庞,他那一管高挺的鼻子,暗淡的薄唇。无一处不熟悉,无一处不合宜。来人正是半月未见的四公子桓祎。
阿四向下看去,只见四公子披着件夹袄,内里是一身平平无奇的白色麻袍,腰间搭了跟皮革带子,愈发显得他蜂腰纤细,不盈一握。白袍及膝,露出下身一条赭石的系裤,小腿位置接了一双破烂的青色布靴子,靴子前端被顶破了,半张着的嘴里露出白生生的绵絮,寒酸得可怜。
“四公子你,”阿四本想佯装生气,再引得桓祎赔两句不是,但看到那一副邋遢的装扮却不实在忍心。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道来,琢磨了片刻觉得都不合时宜,最后只闷声问了一句,“怎么今日下山了?”
“陵园地上的门阙、石刻都修缮好了,只剩下些上漆之类的精细活计,我看最近天冷,便让工人们都歇了,我也偷个闲,下山来过过村民的日子。”见阿四并无愠色,桓祎才放下心来,妥妥当当地汇报道。
月余不见,四公子黑瘦了许多,也老成了许多,说起陵园施工得进度更是头头是道。
接着他将半个月来的吃穿坐卧一一同阿四汇报,末了,他拉过阿四的手,灿然一笑:“没想到,下山来竟然能碰上你。”
他们并未约好要在何处再相见。
桓祎猜想,在得知了楚辛的最新供词之后,阿四大概会立即通禀捭阖门,全力寻找刘征那个失落在外的匈奴兄弟。他们都清楚,此人是唯一处在楚辛监控之外,又与刘家交往紧密的人。孔子屐大差不差,就在他的手中。
可通禀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