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好心的兵士看到桓祎呕吐得如此狼狈,赶忙将他扶起,搀扶着他走回属于自己和吴叔的军帐中,为他倒来一杯蜜水。四公子接过蜜水,小口咽了几下,慢慢将胸中汹涌的恶心之感同那嗜杀的恶意压制住。

蜜水的味道如此令人怀念。桓祎想到,自己五岁时曾经发过一场高热,那时,母亲也是这样,为自己斟上一碗蜜水,丝丝清甜下肚缓解了因为发热而带来的晕眩和恶心。

她一直是这样温柔。

正如她在那样痛苦的最后一刻依然努力保持着微笑:“容道,不要怨恨你的父亲,他并没有愧对于我。”

“海清河宴,万民安乐,……,吾虽身死,亦无憾矣。”

她一贯最懂得体恤他人。

她不愿将自己的死归罪任何人,她只怨这世道不公,她爱的人因为她的身份而厌弃他。

她以为她死了,她的爱人就可以安心地建功立业,保一方安宁,不会再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母亲还是太信赖那个人了。但他不值得。”

一口薄薄的棺材,轻飘飘的,母亲躺在里面,甚至没有换上一身得体的衣服。灵柩没有按照规矩停留三日,当天就下葬了。父亲从始至终没有出现,他指派了一个自己的心腹匆匆料理了一切。父亲归来后脸上看不出丝毫悲伤之色,他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眼神好像一把冰冷锐利的尖刀,要把他脸上母亲的全部痕迹挖去,和那个他厌弃了的女人一起埋藏在厚厚的黄土之下。

“听你的,我不会怨恨他,也不想杀掉他。”桓祎一哂,“但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如果你想要海清河宴,万民安乐,我会成为比他更好的人选。

桓祎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要摆脱那从心底往外涌出的嘲弄和悲哀。他知道,母亲和父亲的往事已不可探究,现在,还有很多人、很多事需要他关心。

帐外充斥着军官发布命令的吼声和士兵嘈杂的脚步声,放眼望去,他发现军营中一座座帐篷已经被拆解成了布料和支架。他知道,这是营中人马马上就要开拔,北渡伊水,剑锋直指洛阳。

他慢慢走回属于自己的那座军帐,帐内吴叔已然苏醒,郎中正准备离开。郎中见到四公子,向他通报了吴叔的病情:吴叔只是摔到了头部,再加上一路旅途奔波累到了,所以昏睡得久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大碍。头上的伤抹点药就好了。

四公子听到这里也才放下心来,坐至吴叔床前,温声说道:“吴叔,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先吃点东西吧。”

吴叔疲惫地笑了一下,慈祥地看着小主人:“四公子,老奴好多了,只是恐怕一时半刻动不了身,拖累你了。”

四公子听到这里,忙出门吩咐帐外的士兵做一壶热水来,服侍吴叔将剩下的馍馍和羊肉吃了。他自己则找到了曾参将,禀明吴叔的身体状况。

“大都督派营中五人负责殿后,可能会多逗留几日。既然吴叔现在行动不便,公子不妨和他们一起,最后一批再乘船离开,公子看如何?”曾真这样安排道。

四公子发现自自己从帅营出来,曾参将对自己的态度柔顺恭敬了不少,想是父亲将他对自己的重视在曾真面前表现出了一二,他自然心领神会了。

顺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桓祎发现领头儿负责善后事宜的士兵竟然是昨夜同处一坑的“有缘人”。

张景不知道四公子与大都督今早在营中密谈所说的一切,只是听曾参将说起,昨夜其实他们是被人设计掉入陷阱,有赖于四公子机智才得以保全,他自是将四公子视为救命恩人,格外乖顺感激。

“小人张景多谢四公子救命之恩!”见到四公子,张景单膝跪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这叫张景的小哥人老实,没有别的心思,又把自己当成了救命恩人,想必这一路和他不会生出什么龃龉,桓祎心情不错地想。

大部队离开后,张景和留下的一队士兵都换上了常服,和四公子一道做客商模样打扮,再用一辆木板小车拉上吴叔,向伊水河岸行去。他们入住了河岸码头附近的客栈——一来可以让吴叔休息几日,二来这个客栈本就是荆州军的一个暗桩,林中陷阱事件发生后,桓温安排他们驻扎此处,打探附近是否有可疑人员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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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夜。

掷箸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接着几个士兵或兴奋或沮丧的声音吼声响起。

“成了!”张景的大喊最为突出,看起来他这轮手气不错,成功吃掉了对方的一个鱼。

桓祎的脑中飞快计算着隔壁屋两方的战况,一边端着药碗,服侍吴叔吃药。

将药一口饮尽,吴叔咂咂舌头,并没有被苦药影响了“听”战的心情。他放下药碗,同桓祎说道:“张景这小子今日的手气,是拜过菩萨了吧,怎的运气这般好,连吃了对方两个鱼。”

“嗯,再吃一个,他就赢定了。”桓祎说出了自己对隔壁“战局”的分析。

他们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像两个小偷一样侧耳倾听着隔壁的响动,小声嬉笑着猜测何时张景能再下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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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叔的呼吸声怎的这般沉重,莫不是患上了风寒?

诶?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也不轻,平日呼吸,不用心都是听不到的。怎么今日?

不对。

不消细思他便意识到,隔壁已有三四秒钟处于绝对的安静中,笑声、吼声、叹气声,诡异地一齐消失了。

这不对劲。突然,桓祎有了一种诡异的危险预感,全身肌肉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四公子用眼神示意吴叔事情有异,自己要出门看看。他握紧匕首,悄然走出自己和吴叔房间,站在房门口向隔壁房间的门口望去。

隔壁,两扇木门端庄地肃立着,像一对装备齐整的卫兵,并未察觉异常。

四公子心中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迅速控制他人的方法他好像刚刚经历过。

是阿四!

他急忙返回房间的外间,扭头向窗户位置看去,只见一缕白烟静悄悄地从微微敞开的窗缝中飘进屋里。

他悄然屏住呼吸,潜行至窗前。接着,握紧匕首,骤然拉开窗板飞了出去。霎时间,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桓四公子,别拔刀啊,是我,阿四。”预想中的那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四公子心中先是一松,庆幸现在的状况与他所想别无二致。然而,阿四虽然算不上顶危险的人物,但是两次交手下来他发现,在阴招方面这个小孩子似乎造诣颇深,潜行和下药的水平极高。此次竟然能无声无息间将几位壮汉控制住,如若阿四真有害人之心,他们恐怕也难以活到现在。

四公子将匕首垂至身侧,但依然没有把它插回腰间,而是紧紧攥住,提防地向那个身影望去。只见这次少年的衣衫不再那么破烂。他穿着一身破旧但是被缝补得整整齐齐的短袄,头发也洗得干干净净,用布包好。脚上踩着一双还算完整的草鞋,俨然一副客栈仆从的样子。

他怕是早就以仆从的身份潜入他们中间了,真是让人防不胜防。桓祎想到。

“四公子安好!”那少年笑盈盈地盯着桓祎,一双大眼睛散发着他特有的妩媚的光芒,就那样看着桓祎,让他竟然有些失神分心。

但一瞬之间桓祎已然察觉不对,只能暗骂一句,这小子不仅来去如风,在魅惑他人方面似乎也可以发展一下。只可惜他是个男人,不然将他送到建康,不知多少王公贵族要为他倾心呢。

“四公子,几日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念我。不过我可很是想念四公子。四公子这般标志的人,看一眼便一天都觉得畅快。”

四公子感觉自己的心里一阵阵翻腾,一些他平日从来不会说出口的污秽之语纷纷涌进了他的脑海里。面对着这样殷勤的夸赞,他本来应该是循规蹈矩地无视其中的挑衅意味,恭敬地行礼感谢,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话从这个少年嘴里说出来就让他难以控制胸中奔涌的热血,恨不得把此人吊起来打一顿才解气。

过了半刻钟他才压制住了这股热血,冷声问道:“你又要在下干什么?”

“带我去洛阳啊,我们说好的。”少年一派天真的说道。

“可是现在还有很多我父亲营里的士兵在附近,带上你多有不便。”四公子冷冷地回答。

“没什么不方便的,公子。明天吴叔就会突然生病,起不来床,公子身边自然需要有人伺候。我现在的身份是客栈老板的小儿子,张景原来摸排这里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混熟了,今天一天也见到了不少士兵哥哥,大家都夸我能干又让人省心,自然愿意四公子带我上路。”少年轻快的说着这些让人心惊胆战的话,却骄傲地像是小孩子在介绍自己刚获得的新玩具。

“你答应过我,不会害人性命。”四公子心里陡然生起一股杀意。

吴叔是他最看重的人,那些年他在桓氏受尽冷眼,只有吴叔,像父亲一样保护他,疼爱他,陪伴他。如果这个来历不明、目空一切的少年要去害他最亲近的人的性命,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杀意大盛之间,他一把将少年粗暴地拉近怀里,用刀尖指着他的咽喉。看着他那光洁的脖颈,暗暗思考着该从何处下手。阴冷的少年声在阿四耳边响起:“现在,我们一起去看看吴叔。希望你有让他生病的办法,也能马上将他治好。否则,在到洛阳之前,我可以先送你去其他好地方。”

他携着少年跃进房内,凑近吴叔的方向。

但是,他看到的景象让他浑身陡然一震,瞳孔直接放大,全身僵在原地。

因为吴叔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昏睡或是出现更严重的病症,而是睁着眼睛,靠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一切动静。

阿四几下从僵住的四公子那里挣脱出来,走到吴叔身边,坐在床沿上,将头靠到吴叔身上,活泼得像一只摇尾巴得小犬:“不会做什么啊,你看,叔不是好好的嘛。”

他似乎从桓祎的僵硬中获得了一丝乐趣,站起身,自豪地开口:“我和吴叔都只是按照上面的命令行事,算起来吴叔在某些方面还是我的前辈呢,对吧,叔?”

上面?真的有一个组织?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组织的成员竟然会离他如此近,潜藏地如此深。

吴叔沉默着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四公子,老奴的确有事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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