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之间,四公子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最近发生的林间陷阱事件,吴叔并不是个蠢人,他不会武功,应当清楚夜晚的树林对于自己来说有多危险,发现走到了树林附近之后,他为何还会前进,一直走到离大营更远的树林深处中去?
再比如,在跟随师父学习的期间,他发现师父巅峰时期的武功应当是当世之佼佼者,在道学、儒学方面也是造诣颇深。他思忖以师父的能力,并不需要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来教小孩子。更何况他后来才得知,父亲对于自己的这位师父也所知甚少。他当时就有疑问,师父究竟是谁为他找来的?当时他有猜想过是吴叔,不过这样一位老仆又是怎么认识师父这种武学奇才的?
还有,吴叔曾经跟随过他的母亲,在他母亲死后,父亲将她身边的仆役遣散,唯独留下了吴叔照料自己至今,并且对他还算信赖,这也很不符合父亲平日做事的风格。
四公子不是没有怀疑过吴叔有事隐瞒,只是,但是在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十年里,吴叔对他算得上情深意重。
他记得,某年除夕,父亲和他的夫人默契地将自己遗忘,只有吴叔从厨房为他偷拿来一块羊肉,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用木炭炙烤,就着院子外的一空烟火,烤得肉汁四溢,吱吱冒油;
某次生病,吴叔一勺勺喂他喝药,他嫌药苦不肯喝,吴叔奇迹般变出一包蜜饯,放在他的怀中,说喝完药这一包都是他的;
某次他氏族里的坏孩子欺负,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打得头破血流,是吴叔把他拉回院子,为他包扎伤口。对方的母亲气势汹汹地上门时,也是吴叔赔着笑脸一遍遍地道歉,像一只老母鸡,将他护在身后;
在他十岁时,父亲为自己带来一位道士做师父。后来他才听说,是吴叔求了父亲一个月,每天都在大将军的书房门口苦苦站上大半天,才磨得父亲同意了此事……
十载相依为命,纵使今日吴叔有事相瞒,自己又怎能苛责这样一位多年来并无恶意的和蔼长者?
“吴叔,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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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四公子你的母亲有一段渊源。我们不仅是主仆,还是隶属于同一个秘密组织,后来阿四才加入。不过,我只是那里的边缘人物。你的母亲加入比我早,地位比我高,在去世前的几个月才将我领入那里。
这个组织的成员遍布大河南北,他们只负责收集和分析情报,并不为任何一方势力做事。”吴叔缓缓说道。
母亲也是那个组织的成员?桓祎心下震惊,只觉得自己对母亲的固有印象如落地的瓷盏,片片破碎了。
母亲那般温柔到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竟然和手段了得的阿四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甚至地位比他们都更高?
他紧接着马上想到,那她,一个秘密情报组织的成员,应该有途径得到消息,知道有人在策划着要毒杀她,可她为何不逃?为何最终还喝下了那杯酒?
他本已坚定的认为,母亲的死是由桓氏的人下的手。他们将母亲视作父亲顶天立地一生中的污点,趁父亲出兵蜀地,便想将这抹华贵袍子上的泥点彻底抹净,而他的父亲,母亲的丈夫,假作不知地默许了此事的发生,甚至没有试图找出凶手。
但是现在看来,此事或许还有更深的一层干系。他本欲发问,又想到还有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在侧,只能硬生生将问题咽下肚,准备待少年走后再慢慢向吴叔求证。
“此次林中陷阱的事情是因为阿四需要同你单独见个面。我们商议过,知道你在大营期间你父亲定会派人监视,想来想去只有出此下策。我的出现只是为了引开跟踪者,同时不让桓将军起疑心。”吴叔先将最近发生的事件向桓祎解释了一番。
“至于阿四为什么要出现、和你见面,”说到这里,吴叔停顿了一下。桓祎刚想笑言一句“别卖关子”,但这只存在心中的小小抱怨马上被否定。吴叔咳嗽了起来,咳得天昏地暗,咳得好像肺部要从喉咙里呕了出来。桓祎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吴叔实在疏于关心。他回想起吴叔最近常常剧烈咳嗽,这个症状在他们来伊水南岸前就已出现,持续到今天仍没见到有什么好转。
阿四从床上坐起去为吴叔倒水,服侍他喝下。等到气息慢慢平稳,吴叔才继续说道:“四公子,想必你也发现,近日我的身体愈发不济了,常常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我随你来大营前就去看过郎中,他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老了。秋日早晚寒冷,肺部受了寒气,更加脆弱了。”
吴叔低垂着头,抚着胸口,几根白发竭力挣脱了包头,纷乱地披在老者的肩上、脸上,“近几年,老之将至,我愈发觉得自己精力不济。我想再去,回老家看看,虽然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但到底,是我成长了几十年的家乡,死前,总还要回去看看。我给那个组织写信,说我,恐怕难以胜任了。经过商议,我被允许可以逐渐退出这个舞台,告老还乡。”
桓祎握住吴叔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发现,不知何时,蜿蜒如藤蔓的青筋已然爬满了那人的手背,松弛发黄的皮肤,仿佛马上就要脱离指骨。桓祎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只手,好像要抚平所有的褶皱,好像要恢复它昔日的容光——它曾经为他持得马鞭、打得坏人,也为他端起了一碗碗热饭热汤。
“但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阿四是你母亲的小师弟。我虽然没有和他见过几次,但是早就听说过他。这次,组织内本是要我带阿四去洛阳的,但是老奴的身子,车马劳顿,怕是受不住了。”吴叔的喉咙中又发出熟悉的咕噜声。桓祎见状,忙将温水送至他的唇边,看着他双目紧闭,尽力吞咽着。
“吴叔,有什么事,你尽可交给我。”桓祎温声承诺。眼前的这位老者为自己操劳了半生,把自己抚养成人,现在他以近暮年,想要告老还乡,度过最后一段悠游的时光,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放他走呢?
“阿四他是个好孩子,就是有时候爱戏谑了一些,但不会害人。如果他来惹你,你也不要理会他,莫同他生气。”
听到此处,阿四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冲四公子挤了挤眼睛,好像在说,“你听见了吧,吴叔此时惦念的是我。”
桓祎心内正是沉重之时,顾不得理会一旁少年的鬼脸调笑。他郑重地听吴叔继续说道:“此役收复洛阳,有九成的胜算。阿四是个有智谋的,他在你身边,能够助你良多。但阿四此行洛阳也有自己的任务,四公子你是桓氏的人,在城内行动可能会有些便利,故而老奴舍下面子问一句,四公子可愿在需要时助他一臂之力?”
桓祎内心的天平仍有些微晃动。但最后,对吴叔的信任和敬爱压倒了他对几面之缘的少年的厌烦。他肃然地握住吴叔的手,侧头看了看依然坐在床上的阿四,如同承诺般说道:“既然吴叔信他,我也信他,我愿意带他上路。”
他停顿了一下,转向阿四说道:“吴叔要回乡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些私房话想说。不知阿四小兄弟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现在就走,给你们留地方。明日见,四公子!再会,吴叔!”阿四轻快地点了点头
话音未落,他已然退回外间,赭石色短袄在窗沿旁浮现了一瞬,接着便如同小石子落入海中,与粘腻幽邃的黑夜再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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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过二更天,桓祎回到里间的榻边,紧挨着半躺着的吴叔坐下。
他听见身后吴叔粗重的喘息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儿时为他遮风避雨的那堵墙,在不知不觉中在岁月的侵蚀下摇摇欲坠。
“四公子,你是想问你母亲的事情吧?”他听着吴叔以沙哑的嗓音问道。
桓祎忍住眼角的酸楚,重重地点了点头。
“唉,四公子莫怪,其实夫人的事情,老奴也并不是每件都清楚。我不仅是你母亲的仆人,后来在那个组织中也是她的下属,但你母亲在这个组织中地位很高,因此她的很多事情不必经过我,而是直接与高层汇报,因此我也并不知情。”
“如果四公子愿意听老奴讲,我就只说说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吧。”
“我记忆最深的事情就与我加入那个组织有关。在夫人去世前几个月的一天,她突然变得很奇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我几次敲门,她都不开,我也猜不透为什么。当天夜里很晚她才走出房间。我很担心她的身体,因为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但是夫人说自己没关系,也没有动我送来的饭食。她把我叫进房间,然后突然问我,问我愿不愿意替她做一件事情,这个事情可能有些危险,但是对她、对她的一些友人非常重要。”
“那是一个送信的任务,你母亲让我把信送到关中,但信的内容我并不清楚。当时你父亲派给我的差事是监视你母亲,我本不应该离开她的住处,但是你父亲在蜀地用兵,也没有办法了解我的具体动向。”说到此处,吴叔笑了一声,似乎是对当年自己的“肆意妄为”颇为得意。
“当时关中到处都是战场,但是最终我还是把信送到了那个人手里。”
“收信的人接到信件并没有拆开。他只是问我,是否愿意救你的母亲。他说桓氏的人准备趁桓温出兵蜀地的机会毒杀她,如果我愿意,可以回去帮你的母亲处理一些机密的事情,助她摆脱这次危机。我当时深感惊诧,不过很快应允下来。”
“我回去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有些我地位不够并不清楚,有些出于很多原因我现在也无法告诉你。总之,你的母亲还是饮下了那杯毒酒,在临终前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她告诉我,在我将那封信成功送达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那里”的一员。不过那个组织十分松散,我大可以在她去世后淡出,告老回家,不会有人来找我麻烦。”
“但最终,我选择了加入他们,同时留下,在桓氏照顾你。”
“我以为,这也是你母亲最希望我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