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祎默默听完了吴叔的讲述,久久没有开口。

那个和蔼、顺从,甚至是有些怕事的男人曾经为了一个人的托付,潜行在关中茂密的树林里,穿越过布满断肢和新鲜血肉的战场。桓祎暗自猜想,也许他会碰上濒死的大兵,看着他们的肢体在地上艰难地蠕动,血色浸润了黄土;从荆州至关中,山匪猖獗。也许他也被拦路劫掠过,失去了所有的包裹和银两,唯独将那封信藏在最内侧的里衣里,挨家挨户乞讨一点饭食,或是采摘野果充饥。

他再次看向那个老者,从凌乱的白发,到粗糙的手背。

十余年的岁月,他已经将那人的样子刻入脑海最深处,但今天,桓祎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遇见他。

真的是这个人吗?

桓祎发现,他甚至无法将这一路上的艰险与吴叔那张苍老敦厚的面容联系在一起。故事中的人像一个无所不能,却又风轻云淡的侠士,刚毅、忠诚,重视情义胜过生命。

但在桓府里,吴叔是仆役中的最底层。他常常被被一群年轻的仆人嘲笑,呼来喝去,被要求去做那些得宠的仆役都不愿去做的、最卑贱的事情。然而桓祎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出丝毫不耐,这位老者只会唯唯诺诺,憨厚地笑笑,将“对不住”放在嘴边。

以他的能力和性情,本可以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但却为了自己,为了母亲,甘愿为奴为婢,忍辱负重。

“吴叔,你和母亲是朋友吧。”桓祎开口。

生死之交,莫过如此。

只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人,与当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母亲,又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呢?

桓祎听得吴叔温和地回答道,“老奴不敢说自己是夫人的朋友。我曾经有过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女儿,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在战乱中离散了,我私心里把夫人当女儿看。”

“老奴年轻时也是读过几天书的,只是,世道乱,没读多久,我就被征召去打仗了。”

“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在家乡也娶了妻,生了子。可是后来家里那边又打了起来,我的妻、子都死于战乱,女儿也离散了。”

“在夫人的别院,她教我读书,教我认字,不嫌弃我粗陋老笨,还经常问我老家的事。夫人说,因为战乱,也因为桓将军和你,她去不了许多想去的地方。她说,和来自不同地域的人聊天,就仿佛到过这些地方了。每天和府里的下人说话,是她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老奴不敢自夸,不过老奴私以为,在这些人里我和夫人是最投缘的。桓将军派来的仆役,很多都是家生子,从小就在桓府长大、伺候人,几乎没出过府门。但老奴不同,我吃尽了战争的苦头,人到中年,却没有了家人,后来投靠亲戚,幸得人一力举荐,才成了大将军的奴仆。”

“其实夫人也是这样。你当时还小,恐怕夫人不会对你说,但是她同我讲过,她幼年历经同室操戈,差点死于亲兄弟之手。后来家人全部身死,幸得到好心人的收留,才活到了成年以后。”

桓祎不错神地听着吴叔的讲述,仿佛重新认识到了母亲的前半生。

他连忙问道:“吴叔,您了解母亲的过去吗?她生前从没跟我提过她小时候的事。”

吴叔慈爱地笑笑,“老奴小时候一直和小公子说,夫人是真正的羯族公主。其实夫人与羯族的石氏,确有些渊源。”

羯族的石氏?

桓祎对这个家族不无了解。羯族石勒曾经在冀州称帝,极盛时治下有北方多个州郡,不过现在早已败落,宗室大多都死于了战乱和相互屠杀,曾经的领地也已被各路势力划分殆尽。

母亲是石氏的人?是石勒的女儿,侄女,还是宗亲?桓祎猜测着。

“不过夫人与石勒的关系,老奴也不知,这是她的伤心事,夫人通常也不愿多提。”

桓祎还想再问下去,但是他看见吴叔的气色愈发不济,才意识到此时已是二更。对一个病人来说,此刻早该就寝了。

桓祎仍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对吴叔的体谅让他不忍再追问下去。于是,他转换了一个话题:“我会同阿四好好合作的,吴叔请放心。”

“你和阿四,我都放心。”吴叔握紧了他的手,轻轻抚摸着,从手背到指尖,迟迟不忍松手。

他发黄的眼珠滚动了两次,却只掉下一滴似泪非泪的水珠。那水珠穿过层层沟壑,未来得及落下便消散在颊边。他低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出了一句,“四公子,保重。”

“吴叔,家乡那边安顿好了吗?需不需要我做点什么?”桓祎诚恳地问道。

“那个组织有人会给我帮忙,不烦四公子惦记老奴了。”吴叔客气地回答。

就要到分别的时候了吗?

桓祎多希望吴叔说,家乡没有安排好,自己还能够派人,为他的晚年尽点微不足道的力气。但是那个为他操劳半生的老者已然打点好了所有,从容地向他,向大将军府的一切道别了。

江湖路远,再相见,又不知是何时了。

“多谢您,替我,还有我母亲。”

这声迟来的感谢不是来自什么公子、主人,而是来自一位他在重重危险中抚养长大的少年,来自一位故人的儿子。

“不必谢我,应该是老奴要感谢夫人。她是我的,真正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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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祎洗漱一番,在里屋另寻了一张榻躺下,听着吴叔粗重的喘息,久久无法入眠。

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究竟是因何而死?

他记忆中的母亲,柔弱、温婉、美丽,如同养在温室中的娇花,禁不得半点风雨。可是,同样来自那个组织的阿四,是个擅长潜行和下药、面对强敌却仍能闲庭信步的人;而跟随自己多年的吴叔,十数年来潜藏着另一层身份,同那个组织秘密保持联系,这也非寻常人能够做到。

而母亲,比他们加入得更早,比他们隐藏得更深。她绝不是娇花,她是松柏。

历凛冬而常绿,经风霜而不凋。

半梦半醒间,桓祎仿佛回到了童年。母亲坐在棋桌上,而与她对弈之人,被一团朦胧的雾气笼罩着,桓祎看不清。她三指轻拈着棋子,左手抚上额角,好像在思考下一步的落子之处。

桓祎想走近些,去看棋盘上的棋局,却好像被母亲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她抬眸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未来得及敛去眼中的杀伐决断。她妩媚的淡金色的眸子,现在却冷得像深秋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

她好像意识到,看着她的是穿越十年岁月、从梦中而来的儿子,眸光里重现了惯有的似水柔情。她冲他微微一笑。这种微笑童年的桓祎看过很多次,只是这次,她的笑容里好像多了些深沉凝重、耐人寻味的东西,让人心惊胆战。

“这世上的弄权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要以天下人的性命为筹码。”他听到一个女声响起,冷静而愤怒的,像一只刚淬了火又被冰霜覆盖的羽箭。

“我不会是他们。”

桓祎好像睡得更沉了,陷入了第二重梦境。他梦见了母亲喝下鸩酒的那一幕。

临终的迷离之际,她放开了自己的手,转而拿起了一叠笔记。桓祎跪下,拾起笔记,打开来看。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些血红的字迹,却仿佛不是汉字,令人难以读懂。桓祎快速翻完了一整本笔记,想要回到第一页,再仔细分辨一番,血红的字迹却突然消失了。他吓出一身冷汗,对着黄褐色的、空空荡荡的纸张。

最后一重梦境。桓祎好像梦见了自己要去远行,吴叔在帮他收拾行囊,陪着他谈天说地。正当自己说到兴起,想要凑近正收拾行李的吴叔,却惊骇地发现,吴叔变成了阿四。

自己用匕首顶着阿四的脖子,逼问他吴叔去了哪里。阿四抛下行李,诡异地笑着,撩开延伸至床边的床单,桓祎只看到床下有一具头发灰白的人体,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目。他在梦里与那个长着阿四脸的人缠斗,在将要落败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桓祎惊醒了过来,猛得坐直身体,只觉得里衣尽数湿透。他揉揉眼睛,只见窗外天色已是大亮。

“公子,早点备好了,您要不要来一点?”

“公子~”

桓祎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心神。

他跳下床,疾步入里间,看到吴叔也是刚刚醒来,正半倚着榻边的墙,悠闲地休息。

只不过是梦而已。

只不过是梦而已。

只不过是梦而已。

桓祎终于松了口气。吴叔看到他进来,笑着问道:“早饭来了,四公子去看看想要吃点什么?”

桓祎微微点头,打开房门,只看见阿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只木盒子,有香味从内飘出。

“四公子要来点吗?有早上大师傅新蒸的馍和包子,还有肉糜。”

“我不要!都是你小子害我做噩梦,梦里是你,醒来还是你!晦气!”桓祎在心底大吼道。

默不作声地在内心发泄了一通,他终于控制住想要掐死对方的情绪,于表面上波澜不惊地应声道:“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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