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房中。
名叫张景的士兵从床上醒来。他揉揉眼睛,感受着意识慢慢回归头脑。
昨夜,和老六、小马玩六博棋,我差一把就赢了的,真是可惜。
诶?我是赢了还是没赢来的?怎么想不起了?他们最后,把钱给我没有啊?
张景疑惑地查看缝在衣服内侧的暗兜,发现里面并没有多出几个铜板。
他只觉清早思维便有些滞涩,对于入睡前的某些事情,似乎忘记了大半。
我才不到二十五,断不至于患上健忘症啊?怎会记不清昨晚的事情了?实在不应当,实在不应当。张景抱着怀疑的眼光,审查起自己的大脑。
他的审查刚刚开始就被“嘟嘟”的敲门声打断。张景打开房门,发现阿四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温热的食盒。
“张大哥,早餐好了。有早上大师傅新蒸的馍和包子,还有肉糜。要不要来一点啊?”阿四热情地介绍道。
食物的香气打断了张景的疑惑。他发觉肚子已然咕咕作响,忙请阿四进门,挑了几件合胃口的吃食饱餐一顿。
餐后,他照例去隔壁公子和吴叔的房间问候,商议启程的时日。但今日张景却发现,吴叔的病势好像一日之间有加重的趋势。现在,这位老者正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听桓祎讲,如若要下床,吴叔也只能在他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几步。
张景转向桓祎,不解地问道:“四公子,是否是客栈下人照顾不周?一日之间,吴叔的病势怎的又沉重了起来?”
他听见四公子担忧地解释道:“我曾同师父学过些医理。今早为吴叔把脉,看他的脉象是旧疾未愈,又添新病。前几日他在树林的陷阱下呆了大半夜,受了些风寒;这几日车马劳顿,也是风餐露宿、疏于保养。”
“那四公子看,吴叔可还能随我们上路?”张景有些焦急地发问。
“怕是难了,新病好治,但旧疾难愈,假使强行带吴叔上路,他恐怕……”桓祎没有说下去。
听到吴叔现在的情况,张景犹豫了起来。他知道,军令不等人,昨日从已经渡河的大股部队处传来消息,姚襄军听到了风声,知道桓温率军来攻洛阳,遂也撤兵南下,现已迫近伊水北岸。
决战就在这一两日。
因此,他们今日必须乘船北渡,与主要部队汇合。
但,吴叔的状况别说是上战场,就是起床都十分困难……
“你们不要管我了,我于大局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留在客栈养病,等你们回来。”吴叔哑着嗓子,气息不稳地说道,“我对自己的病心中有数,虽然看起来严重,但是是换季的老毛病了,我到时叫客栈的小哥抓几服药来,就,就不妨事了。”
这方法确实可行,张景想到。只是此事关系到四公子,他肯不肯抛下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去前线?如若四公子不松口,还要在这客栈多盘桓两日,他也不好意思提议将这个年近六旬的老者一个人丢下。
张景将头转向四公子,想听听他的意见。
“看来只能按吴叔说的办法了。”只见四公子无奈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这个客栈张大哥你熟不熟悉?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可以帮忙照顾吴叔?”
张景听桓祎答应得爽快,不由得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至于照顾吴叔的人选,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此次北伐前,大都督早已在伊水河岸设置了沟通洛阳的据点,就是这间客栈。之前张景负责的小队,常常来客栈与潜入洛阳的探子交换情报。客栈老板是个心向王师的本地人,也大概清楚了他们的军方身份,因此很是配合。
说到客栈老板,他有四个儿子,老大老二逃到了南方,老三老四年纪都还小,在客栈帮父亲的忙。其中就属老四这个小子聪明又懂事,曾经为他们办过不少事情。张景想到,吴叔的事情拜托给这小子,四公子大概就可以放心了。
“回四公子,这个客栈的老板与我们几位都很相熟,因为常有事拜托客栈的人,也大概知根知底。在下发现,老板的小儿子,一个叫阿四的小子甚是机灵,给他交代过几次任务,他也办的十分妥帖。四公子,不如在下托他来照顾吴叔?”
听到张景的意见,其他几个士兵也是纷纷附和,他们常与阿四逗趣,都很喜爱这个孩子。
阿四?
张景口中的阿四,应该就是昨夜迷晕所有人,还两次吓唬自己的那个少年吧。张景竟然提议要阿四留下照顾吴叔?这与吴叔原本的计划不一致啊?桓祎不知阿四要如何说服张景,但他相信,阿四最终一定有办法跟自己走。
不过,饶是这小子精似鬼,一会听了张景的安排也会有些猝不及防吧。桓祎不由得在心底偷笑着想。几次会面,自己都是那个没有准备的人。这次,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阿四惊诧的表情。
“那便将这孩子带过来看看吧。”桓祎面上平静地回答。
不多时,阿四便被唤了进来。
只听张景严肃地和阿四商量道:“我和这位公子,还有你李大哥、马大哥他们有些紧急任务要处理,必须马上上路。但是你也看到,与我们同行的这位老者近几日身体不适,行动不便,恐怕不能与我们一道了。不知阿四你能不能这几日帮忙多照应一二?”
说完,张景掏出了几颗盈盈发光的珍珠,塞入阿四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应允。
阿四面上仍是一副乖巧神色。只是在张景没有注意的空隙,他冲四公子猛挤了几下眼睛,好似是在说,昨日我们商量好的是我要同你走,你快来阻拦啊。
桓祎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他发现阿四的窘迫激发出了自己想要捉弄别人的欲望,阿四每瞪他一下,他的内心就好像有一块瘙痒的地方被抚平。挨了几记眼刀之后,他反而感觉神清气爽,昨日的一夜噩梦,尽数消散在其中。
不过既然昨天已经说定,他也不好在这里像挑逗一只小兽般任意挑弄阿四的情绪。沉默了半刻之后,桓祎缓缓说道:“张大哥,不知我是否能够带这位阿四小弟弟上路呢?你看,吴叔患病,我身边也需要个聪明、能伺候的人,不如拜托客栈老板多加照拂吴叔,阿四就暂时充作我的亲随可好?”
吴叔也从旁附和道:“老奴也觉得,四公子身边还是得有个可靠的人伺候。别,别因为老奴的病,耽误了四公子的差事。”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桓祎看见阿四脸上露出了春日桃花一般灿烂的笑容,他脆生生地开口:“张大哥,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欢貌美的大哥哥大姐姐,这位公子生的如此俊俏,阿四愿意常伴他的身边,伺候他,绝对忠心。”
又让他得意了一次。
桓祎扫了眼阿四脸上的明媚春光,又联想到昨日他向隔壁屋内塞迷香的情景,不由得在无人观察处小幅度地鼓了鼓腮。
只听桓祎说道:“张大哥,我愿意带上阿四,但此行危险且涉及颇多,我也会时刻盯紧他,不让他给营里的众位添麻烦。”
然后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和张景说道:“不是军中的人,都有几分不可信。如果阿四真的犯了事,张大哥不必顾忌他是我的人。他的性命随时交给你们,要杀要剐随你,定要确保父亲那边的大事不被耽误。”
张景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赞叹四公子对大都督的忠心和行事的谨慎,忽略了旁边有个小少年听着此番保密效果不佳的悄悄话,脸儿一会青,一会白。
这十三四岁的少年看向桓祎,一双大眼睛好像能射出带着火球的箭。他学着自己见过的那些常年不高兴的老头儿,眯着一双眼睛,将左右两边的嘴角尽力地向下撇着,五官扭曲,活脱脱是一个戏剧里走出来的丑角。
桓祎也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眼波流转,唇边浮现出一抹自得的笑意。
两人的“对战”发生在顷刻之间。张景再回过神,只看见阿四脸上一派小大人一样恭敬温婉,听见他语气诚恳地说道:“阿四愿对公子忠心耿耿,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而四公子也颇为儒雅地微微躬了躬身,算是对阿四立誓的回礼。
计划已定,一行人打点行装,走出客栈,直奔伊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