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

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

——纳兰容若《柳枝词》

宋,常州武进。

展府。

展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静悄悄的府中,压抑的气氛从来没有这么浓重过。来往的无论是展家的主子还是打杂的下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担心。

原因无他——展府刚出生不足三月的小少爷,这几日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小少爷出生时身体便弱得很,时不时的呼吸困难,小脸常被憋得青紫,这几日来更是已断过几回呼吸了。亏得常驻展府的离休老御医是个有经验的,这才一次次的把小少爷从阎王那里拖回来。

只是——

瞧这发病的样子,怕也是拖不了几天了。

展家上下都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小少爷。除去其粉雕玉琢的天生优势,其性子也是极讨喜的。

这位小少爷平日不哭不闹,只是喜欢微歪着头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人,在孩子中是难得的懂事的。展家内外,凡是见过小少爷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喜欢这孩子的。

所以看着小少爷受着病痛的样子,展家没有人不心疼。

日子一天天滑过,小少爷每日能睁开眼睛的时间也日渐少了——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了力气,连被奶娘抱着吃奶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展家之人,也随着小少爷这一日日的消沉,日渐心焦。

见这情况,展家老爹当即决定将小少爷的百日宴做大,用以给这最小的儿子冲喜。

我自孟婆手上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前尘种种尽皆放下。

望着前方六道,不由得想微笑——全新的没有牵绊的人生,我终于等到了。

释然投入人道,闭目,感觉到自己被一片温暖包围,身周是刺目光芒。

我睁开眼,望着雕花的天顶,再望望抱着我的人穿的衣服。

默,我这是被丢到了那个朝代了啊?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为什么我喝了孟婆汤前世的记忆还在我脑袋里面?不是入了六道再世重生后就会忘记的么?白无常没理由骗我,而且孟婆也是这么说的啊!按照记忆,他们的神色也不似有假……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着来往忙碌的人们,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随后的日子我也看开了,顺其自然的生活。既然没有抹掉记忆,那么也无需改变本性——作为一个有过写作副业的人,我喜欢的是置身其中以局外人眼光观察分析。既然现在没有人要我做什么,那么我只要旁观就好了。

我开始试图成为一个合格的旁观者,却总是不小心成为事发中心。

这个身体委实太过孱弱,连一口气没有喘好都有可能引发生命危险。幸好家中有手段超群的大夫长期坐镇,否则我应当已灌完第二碗孟婆汤了。

日子一成不变地过去,不觉间,这个残破身体也要挺到百日了。

这几日我抓紧时间看着爹娘和兄长们以及奶娘和照顾我的下人,我有种预感,这个家,我可能住不了多久了。

我记得传说中的这个人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要入佛门的。这个“很小”似乎未足一岁。

百日宴,是个很有可能引来天缘之人的场合,我被抱走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而我的举动,被许多人误认为是我自知时日无多,我无法解释,只得由他们去。

哦,忘了说我现在的身份了——我叫展昭,大鹏展翅的那个展,日明为昭的那个昭。

几日后,百日宴。

以江南展家的实力,凡是开宴,必有一群人或为了家族利益或为了个人前程前来赴宴。与其说是赴宴,不如说是巴结。

被父亲抱在怀里,作为宴会名义上主角的我几乎被这群心怀鬼胎的人们完全忽略成了背景。

我也乐得清闲,占据着父亲的怀抱这个绝好的观察场所开始了我来了这个世界之后日常的生活模式——看戏。

其实也不是我没心没肺就想看戏——实在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很难再让我有那个精力做其他的事情。

连皇帝都要给三分薄面的展家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随着父亲在场中转了一圈,我对这一点的印象更为深刻了。

我讨厌官场讨厌政治并不代表我会打太极,更不代表我不懂或是不擅长。场中的各色人物,明显都是此类高手,水平低一点的都不见。纵使如此,数量仍旧这般惊人,从侧面充分说明了展家的地位果然不一般。

这乱哄哄的场面中提炼不出任何重点,若是非要重点的话,那便只剩下了溜须拍马,丝毫没有营养可言。被父亲抱着晃了一会儿我便觉得无聊,心一累,身体上的疲乏感就不可抑制的涌上来了。

闭上眼睛,摒弃外物,专心睡眠。

若是我知道再能睁开眼睛时已经不能再在家中,我绝对不会贪恋这一会儿的安逸。

展骏抱着睡着的小儿子回了房间,就看见一脸不舍的家人们全部坐在主厅之中,甚至于他的三个儿子眼睛都是水水的。

“发生了什么?”展骏皱眉问着自家老婆。

林羽灵只是睁着水水的眼睛伸手指向一边,“你去问这位大师吧。”

展骏这才注意到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在。

那是一个和尚,身穿一身白衣,手执一串绿得晶莹剔透的佛珠,身边跟着一个头顶葫芦的小孩子,笑得温文儒雅。

“请问大师是?”展骏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有种就要失去这个孩子的感觉?

“我没有名字,只是个云水和尚罢了。”大师脸上笑意不改,“我前来贵地,是来接这个孩子走的,我想,他应当也是有些感觉。”大师看着展骏怀中的小孩子,目带赞赏,“此子与我佛有缘,百日之前我佛嘱我前来于今日迎接此子,今日一见,果有善缘。此子有大智慧,于刚才宴上目中精光展露无疑。我佛嘱我前来迎他,不只为挽救我佛一脉,更是为救其性命而来。此子天生体弱,若不及时补充灵气早哺灵露,灵根将迅速萎缩,生命也将消散于天地之间,归还灵气于来处。”

“就是说,不入佛门,我的儿子就会……”

“还请施主大义,将此子交与贫僧,日后有缘,自会再见。”大师望望天色,“今日子时之前,贫僧必须带他离开常州,而子时之前,此子将不会醒来。”

“不会醒来?你对我的儿子做了什么?!”林羽灵怒了。

“并非是贫僧做了什么,而是此子掠夺天地灵气过多,不得庇护,终将受罚于天。若是不及时将之救走,此子几日后就将再也醒不过来了。”大师语气严肃。

“怎么会……我们的孩子,就不能只是我们的孩子么……”林夫人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只是想要留下我的孩子在身边而已,为什么老天不许啊!”

三个孩子倒是看上去很镇定的样子,“大师,昭弟只有离开才能活下来吗?”

“虽然很抱歉,但是,是的。”

“那么,”老大展云翔与老二展霁、老三展侑相视,语气坚定,“那么,我们要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是我们要他记得,他是展家的孩子,是我们的弟弟,我们最疼爱的,独一无二的弟弟。”

展骏看着这三个孩子,除了欣慰和感动,更多的是释然——三个孩子说的没错,其他的都不重要,在不在家更是可以忽略的事情,只要他活着!

“夫人。”

“相公……”

“夫人,放手吧。只要他……”

林羽灵轻拍展骏的手,“我省得。”

展骏最后摸摸自己幼子的小脸,收敛起所有的不舍,将他小心地放进白衣和尚手中。

“大师,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大师,吾儿,就交给你了。”

“大师,一定要告诉弟弟,他,永远是我展家的宝贝。”

白衣和尚深施一礼,“施主放心,今日起,他就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自是不会容任何人欺负去的。”

“那便好了。大师,这是我全家上下的一点心意,前路尚长,万望珍重。”

“诸位也请珍重,他日有缘,必会再见。”

白衣翩然,于屋中微一旋身,已然不见。

展家上下怅然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地方,许久,许久。

展云翔一手一个牵着自己的两个弟弟,微低着头。那眼神中,渐渐透出坚毅,似乎是想开了什么,又似乎,是认定了什么……

展霁展侑望着自家大哥,那眼神中,似乎,也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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