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

再能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睁开眼睛,不意外的看见那张温文儒雅的脸。眨眨眼睛,再次确认。

然后我闭上眼。

安安静静,除了呼吸再无反应。

只是脸上有两行透明的泪不受控制的无声滑下,濡湿了薄被。

那些对话,我都听进耳里,刻□□中。

不能醒来,不能反应,不能道句珍重。

心里,好痛。

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说着珍重,一遍一遍,无尽无终。

有一只手用方帕轻柔地拭去我的泪,轻拍襁褓,还用轻柔的声音哼着摇篮曲。

这会是一个内心很温柔的人吧?

不自觉的睁开眼睛,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温柔慈爱的双瞳,竟是满溢着亲人的味道。

再次闭上眼睛,将心情恢复平静。

父亲,母亲,兄长。

我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我将一直是你们的昭儿,只要你们还肯认我,这一点就永远不会改变。

也请你们,珍重。

接下来的十年,我随着师父走遍大江南北,帮他扶危济困,救助苍生。

不觉间,悟世间大道,修佛门武学。

法术是不涉的,师傅说我既志不在此便不需强求。凡事俱有因缘,无缘于法,便专修武学就是若是一道真至化境,殊途同归,终通大道。倒是我的师兄小葫芦,十年来个子一分未长,法术进境却是飞快,已然接近飞升的门槛。

还有师傅手中的那串翠绿佛珠,时不时会变作一青衣女子,修为甚高,小葫芦师兄叫她青姐,多次在千钧一发之时显形救我们。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居然叫师父“宝哥”,怎么听怎么不像出家人。而问师父,他却只是一笑置之,不曾解释。?

这十年中,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印象深刻——有巍峨高山山巅,有浩瀚大海海底,有虚渺白云云端,有幽深山谷谷中。

而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一次赏景,是在雷峰塔顶。

那时,师父说要去依约见一位故人,便带着我们前往苏杭,直至雷峰塔。

塔顶之上,忽现一白衣女子,见到师父,那女子表情甚是惊喜,“法海大师,一别百年,大师近来可好?”

“贫僧无碍,白施主近来可好?许施主近来可好?”师父双掌合十,温然一笑。

而我,于此第一次听到师父的名字,震撼不可谓不深。

在白蛇传中一直担当着骂名的法海大师,其实,是这么一个温柔的人呐。

“他们都好,他们刚上天你弟弟我可是一直暗地里帮着照顾着,现在早就适应了……倒是大哥你,准备什么时候归本位回家看看娘亲?”一个清朗的声音自空中响起,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塔顶,一身白衣,外罩一件罩衫,手执一把墨扇,微笑回眸,清朗如玉,别有一般的潇洒风流。那张与师父一样的脸上带着一样的暖意,眼波流转间似有冰凌融化,人面更胜桃花。

“戬儿,我是不会回去的,你知道。”

“是,我知道。”那被叫做戬儿的男子笑得颇有些无奈,似乎还有些疲倦,“但是大哥,你好歹该回去看看娘,看看三妹,看看你外甥,你可不能把那个古灵精怪的惹祸精丢给我一个人管教,很累的!”

呃……这状况,是这人在向师父撒娇么?

看我满眼的茫然,师傅笑了,“来,昭儿,这是我的弟弟,杨戬,你叫他叔叔便是。”

“杨戬叔叔好!”我施礼。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啊?

我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仔细得好像要把我细细解剖了一样。

“大哥,你哪里找到的这个孩子?”

“佛祖法旨嘱我寻他,果然没让我失望。”

“何止不失望,百年难得的好苗子啊,就这么让你拐去了!”

“……”我茫然了。

那名为杨戬的人拍拍我的肩,“我再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杨戬,师承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号为清源妙道真君,因排行第二,通常人称二郎显圣真君,也就是二郎神。你既是我大哥的徒弟,便是与我有缘,我便也算得上是你的半个师父。我也没什么好给你,这把剑你拿去,权当是见面礼。”

一把样式古朴的剑凭空落在我怀里,我条件反射的接住,然后就犯了难——

“师父?”我小心翼翼地拉拉师父的袖子。

师父拍拍我的头,笑了,“收下吧,那可是我弟弟。他的东西不需要忌讳什么,尽管收下就好。”

“哦,那么,谢谢杨叔叔!”

“再叫我叔叔可不行,”杨戬摇扇轻笑,“叫我二师父好了。”

我抬头看看师傅,征求意见,得到了全部支持——“谢谢二师父!”

“真乖!”杨戬拍拍我的头,“可比沉香那个小子让人省心多了!”

我只管笑,完全不晓得接下来说什么好。

“师也拜了,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二师父,徒儿名叫展昭。”

“展昭么?好名字,俊逸大气,正配得上这把剑。”

“?”

“这把剑即是古剑巨阙,非仁者不能得之。我将此剑赠你,信你不会负此剑盛名。”

古剑……巨阙?!

我轻轻抚摸剑身,厚重的手感承载了历史的积淀,历经岁月,更显其光润,却气势逼人。

抬手握住剑柄,正好可以契合进手掌的纹路上似乎有金色光芒缓缓流动,似乎是有了生命一般。

一瞬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一种似乎是寻回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般的舒适。

仁者之剑……么?

放心吧,巨阙。

我展昭,定然不会辱了你!

那日后,二师父与我们一起辞别了白素贞许仙,再次上路开始了游历。

也是自那日起,巨阙长伴我身,不离不弃。

二师父陪我们住了小半年就告辞了,从此不知去向。问师父,师父总是笑说,“放心吧,他不会有事,他可是二郎神呐。只是,正因为他是二郎神,才会劳碌成这般模样,不若我这无位无忧的云水和尚来得潇洒自在。昭儿,若是你有朝一日不得不为官,你须记得,为人生活需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切莫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点头“否则会适得其反的,徒儿省得。”

又三年,师父一日忽然对我说,“昭儿,若我不在,你便自己出去闯荡,像之前生活的便好,只要万事随心,终会找到正道。”随后就再不说话了。

我不解,也不好问,只是在师父身边坐好,手紧紧地攀定了他的袖子,靠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呼吸,慢慢睡去。

这句话,便成了师父临走前留给我的最后的话。

我知道师父没有出事,因为青姐和师兄也已不在了,干净得就好像他们不曾参与过我的生活一样。

那么,按师父的话,就是时机到了吧?那么我所要做的也是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期待再见的那一天。

会再见的,我相信。

只要,我还活着。

离开山林的路上遇见了几户人家,他们询问的语气均是很好奇,“小师傅,你的师父和师兄呢?”

“师父带师兄另行云游去了,令我自己先去闯荡,大娘可还有事么?”我笑着,习惯性地要去合掌,手触到衣角,恍悟般换了手势改为双手抱拳——从此以后,我必须适应这样的日子。

“没什么,小师傅,你们是好人,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我们也没什么帮得上的,这些干粮还请你收下,小小年纪,将来的路,不好走哇。”

“大娘,谢谢,您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您家生活的也不容易,我这里还有很多吃食,足够我吃上几日的,您的东西还是拿回去给小孩子们分了吧。”

“可……”

“大娘,保重,有机会我再回来看您!”再度抱拳而拜,我足尖点地,身形拔起,向林外行去。

师父曾说,我虽入佛门,却并非出家。若有朝一日他离开,我便是个江湖人。

从今日起,我就再不是小和尚展昭了。

从今日起,我就只能是江湖人展昭了。

许多年后,我常常想,如果当年这时候师父不曾离开,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伴着朝阳,我步入江湖。

我的人生,自此拉开全新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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