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梧台东。野人得燕石。
夸作天下珍。却哂赵王璧。
赵璧无缁磷。燕石非贞真。
流俗多错误。岂知玉与珉。
——李白《古风其五十》
智化这边儿乖乖地等着挨骂,等了半天,却只得一声长叹——
“怎么过着这些年,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傻。”
智化蒙圈。
头上多了只手,揉乱一头乌黑长发,“大昱儿,你是我儿子,是我庞籍的儿子。”
——父母永远不会念着孩子的不好,在他们眼里,哪怕自家孩子是个恶棍,心里也只会记得当初刚出生时候那纯洁小天使样子的粉团子。
所以,智化,你这些年,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这些年不回家,难道不知道,那只会是更深的伤害?父母这种东西,只要看见孩子回家,能看着孩子在面前,这就够了。
幸福或许有很多种形式,简单困难也是因人而异。
但是对于大多数父母,幸福这种东西,大约不过这般简单。
智化这家伙,在处于旁观者立场的时候,确实智多近妖,但是事情一旦涉及自身,一旦涉及父母亲情,这家伙的智商就迅速地奔着负数而去,就连EQ都受到了牵连降低了。
庞籍是战场上磨出来的军人性格,对着孩子也不自觉地就带上些那收不住的气势——尤其在很多年前庞太师还是个愣头青爹爹不懂得收敛气势的时候。
当然,有了庞昱这个前车之鉴,庞统过的日子就要好得多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于是回归主题,我们还说庞昱。
所以从小,庞昱就很怕这个爹,更黏自家娘——当然,一旦被自家爹发现他黏着自家娘,那么他就一定会很惨,被撕下来丢去蹲马步什么的是最基础的惩罚。
不过……幼年阴影果然不好消除,就这样,即便庞昱后来成为了黑妖狐,他对自家爹这份恐惧,始终未曾消减——尤其是在他对自家爹这还有愧的情况下,这份情绪尤甚。
所以庞昱对庞籍说的那话,其实是有听没有懂,真真侮辱了“黑妖狐”这名号所应当代表的那份智商。
庞太师扮了这半天慈父终究还是没忍住自家那火爆脾气,直接上手将自家崽子一阵狠修理——
“你这小崽子翅膀硬了啊?这一走多少年你自己说!”
“好家伙怪不得这些年不肯回家,功夫不错啊,怎么的,功夫好了,嫌弃你爹我了?”
“嗬,还敢还手?兔崽子……”
智化这直接被打懵了瞬间回归幼年状态口不择言——
“爹啊不带这样的我是兔崽子您是啥啊……哎呦不带打屁屁的!”
话出口智化就想捂脸了——喵的在江湖上混这么些年怎么忽然间就做了这么幼稚的事情真是太丢脸了!原本还想回来叫爹看看自己长大了不用他操心了然后自己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继续不回家在江湖上过他的日子了,这下可好……这情况就是他自己都不带相信会有这反映的是个能叫人放心的大人的!
“怎么收手了?”庞籍很抑郁——还没打爽呢怎么就停了?这孩子这些年进步不少,打架真是难得的痛快啊!
“那个……爹……”
庞籍瞪眼睛,“那个爹?哪个爹?你啥时候在外头还有别的爹了?行哈你个兔崽子,过来叫你爹我好好儿揍一顿!”
“……”智化直接窜上亭子梁柱不下来了——自家爹有多武痴他是自小就知道的!这要是被抓着了,可就得等他什么时候没兴趣打了才能走了!
庞太师看着自己孩子这反映,大约也是觉得自家被自己这武痴状态吓着了,赶紧调整成和蔼状态,开始诓骗。
在这般环境下,智化同学作为黑妖狐的系统,终于重启了。
于是智化同学果断点了自家穴,以至于暂时无法动武,这才扑倒在亭子地面上,预备着和自家爹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结果这一抬头,就对上自家爹很惋惜很无奈还有些小愤怒的眼神儿。
很惋惜自然是惋惜这一个可以练手的就这么没咧;很无奈自然是对自家崽子这番预料之外的举动很无力;小愤怒是因为……这孩子居然会采用这种对自己下手的方式逃避问题,而逃避了正面对敌!这可不是他多年间对这孩子的教育啊!
于是在这种和谐的状态下,这一对父子,终于平平静静地对着一桌子的果盘,啃着水果,开始了阔别多年后的第一场正式谈话。
欧阳春扒着门远远望着那边凉亭里一对父子对坐,太远了也听不见什么,只能着急的直抓头,还是干着急。
太师府下人不少,大多却都是跟着庞籍去过战场的,规矩好的很,这时候也不多嘴,只是默默地给欧阳春准备了早饭——屋里这位爷虽长得憨了点儿,但是是出门多年的大少爷带回家的朋友,二少爷已经立誓永不回京了,这大少爷以后说不准就是自家老爷唯一能见着面慰藉父子相思之情的孩子了,所以大少爷的朋友都是贵客,时一定要照顾好的!若是叫大少爷的朋友们喜欢上太师府,保不准就会经常拽着大少爷回家看看老爷呢!
下人们的想法很单纯,欧阳春的待遇就好的很,可是这待遇再好,欧阳远远看着那边谈话的俩人,仍旧很担心。
庞家的情况,他是知道些的。
和他身为襄阳王后裔“没有子嗣最好”的状况不同,庞家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永不回京也不会再娶妻生子了,只剩下着一个……却叫自个儿好几年前就拐了。
面对着这血脉即将断绝的状态,庞太师就是再宽容也不会忍得吧?何况庞太师……那是有名的直性子暴脾气,就是跟皇上说话都是直来直往该骂就骂,自己不过一介罪臣之后……好吧,其实自家爹以后过的日子会滋润的很……但是……哎这都是在想些什么啊……
于是这太师府客房里,大少爷的贵客欧阳春,终于成功地将他自己绕晕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真是可喜可贺……
1059年三月初四,王母诞辰日。
茉花村丁月华嫁与京中从七品翎麾校尉,红妆十里,半个汴梁城都搭了红绸。
陷空岛五当家、金华白家二少爷白玉堂白公子刚死,这妹子和兄弟就结了亲,还办得这般宏大,当下就叫那群御史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四处探消息准备参了马汉,却不想这一打听,居然钓出一条大鱼——这所有事情,居然是云麾将军展昭一手包办!
这群御史只知道襄阳王事败,在京中遭遇清理,然后被抓,其他细节完全不知,就连白玉堂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何而死都不知道,只是知道在对抗襄阳王的过程中不幸身亡,自然对于展昭和苏轼那一队暗布的人马更是毫无了解。
而这不惊动百姓,压下所有细节,原本就是赵祯的目的之一。
所以说,这一仗,全胜的,大约只有赵祯。
但是……这家伙赢了江山,输了亲情。
从今后,八贤王对他,亦不可能毫无芥蒂了。
话说回来。
展昭这一番贡献,那些御史是不知道的,同样的,被赵祯压下的冲霄楼毁的真相也是不为人所知的。可是这阙出影随的风姿这两年早成京城一景,这两人的感情说是惺惺相惜也好,说是对手宿敌也罢,终究是感情深厚的,可是展昭在这当口不但没有任何追思旧友的举动,反而还在白玉堂尸骨未寒之际,就给丁月华大办婚礼?
御史不参他参谁?!
宋朝御史,乃是一种猛于虎的生物。
大宋重文轻武,重文重到什么程度,轻武又轻到什么程度?
殿上拒个旨啦、抗个名啦,搁文人头上,就叫有风骨;放武将身上,就叫有二心不遵帝命,大不韪!
展昭很不幸。从为官以来走的是纯武者的路子,哪怕他性子再好,跟朝上这一群官员关系再怎样和缓,终究抗不过这朝堂之上文武官员互相死掐的大形势——哪怕他是听命于文人包拯的武者,那也是武者!
大宋文人,对于“阶级敌人”一般存在的武者,从来不会放弃任何打击机会。
尤其在这武者在他们眼中确实“不知廉耻”“不敬死者”“不念旧情”“无情无义”“冷血无情”的时候,这打击,就越发地不遗余力。
所以在三月初五,展昭入宫当值的时候,站在御书房一侧伴驾,就受了进御书房的御史们的群群白眼儿。
展昭表示毫无压力。
为什么?
且不说打算办下这婚礼的时候就做好了被世俗伦理所责骂的准备,单是一早儿上朝那一番阵仗就已经给展昭打了一个大大的预防针。
什么阵仗?
那就是——
御史联名上奏,要他家皇帝表哥罢了他的官,将他打入死牢扒皮拆骨以儆效尤。
赵祯当然不肯——内情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再说展昭刚给他在襄阳这件事情上立了大大的功,不止有功于皇室,更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天下百姓,叫他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弄死展昭?
为了皇家名誉,展昭已经受了不少委屈,更是已经搭上了一生挚爱,甚至自己半个灵魂都随了那人去,恨不能不在了。
那一群御史都是瞎的么?这一头白发,难不成叫“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反应”、“无情冷血不念旧情”?
滚他的不念旧情!不念旧情你们都给朕瞬间白头一个看看!
赵祯面对着这一群唾沫飞溅的御史,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真正的理由不但不能说甚至连分毫都不能透露——这群文人就没几个嘴严的,一旦他们知道了,就所有人知道了,保不准还会有些自以为正直的白痴义正词严地要他表彰展昭他们,那这么久的折腾可就真白费了。
可是,若是不处置展昭,这群御史就会前赴后继不的结果誓不罢休,明明是缠人得很还会觉得这是文人的执着是值得骄傲的……骄傲什么?原不过是□□所利用的一把刀罢了!还真以为自己如何?不过皇室历代遵循祖训留着这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用撩拨撩拨就会热血沸腾的家伙们,所以这偶尔的麻烦,也不过是为了利用好这把刀所不得不付出的一些小小的代价而已……
小小代价?娘西皮的这明明就是大麻烦啊!
赵祯终于忍不住在内心搬出了大宋国骂——喂喂,你们这群老头子早上都吃的什么!口水朕也就认了,这都什么味道?大蒜葱白……还有金枕头(榴莲古称)?!
混蛋啊,哪个家伙一早吃金枕头,这不是就等着来熏朕的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了朕!
赵祯一拍桌子立身而起一声大吼——
“都给朕安静——!”
众御史都低了头,做出一副恭敬样子,却明明都一个个蓄势待发等着赵祯一句话说的不合他们心意就往赵祯脸上继续喷口水。
“展昭为官以来跟着包拯破了不少大案,若是杀了他,与百姓没有交代不说,怕也会寒了诸多功臣之心。”
眼看着那群御史又要说话,赵祯赶紧抬手做了个往下按的姿势,“但是展昭此番做法,确系鲁莽了……这样吧,朕来折个衷,就……撤了他云麾将军一职,罚俸三年,如何?”
“这……”御史们互相望望,交流一下眼神儿,最终得出结论——
“皇上圣明!”
展昭抱着剑站在一边,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甚至连抬个眼皮都懒得。
这结果,他早就预料到了!
宋朝御史,从来都是这般……说不好打发也不好打发,说好打发也好打发,不过给他们明面儿上的面子退让,就可以叫他们心满意足自以为获胜,其实呢?
那云麾将军的职位,若不是这一回领兵需要,从来都是摆在那儿荒废到他自己都要忘了的虚衔罢了。而这篡位之事,估计很多年内是不会再出现的——至少赵祯是不会希望再出现的。所以这回撤了他的将军位,也算是求个好彩头。
况这将军位一撤,展昭只剩了四品的御前侍卫一职,且不说这职本就是特设虚职,单说这三四品的区别,那就是差了一道坎儿!
这一下子将他踢下一个档次,出了上流官员层,也算是叫那些御史心满意足了吧?
至于罚俸三年……
呵。
他展昭的俸禄,前两年除了分给一些乡邻和贫苦百姓,就是花在了爱玩闹好珍奇饰物和小玩具的赵翎公主身上。
如今赵翎已经出嫁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而那些百姓……他展昭已经不在开封府了,且在那时候陪着包大人执掌开封就已经尽力地授人以渔了,故而这方面花销其实也可以算是没有了的。
而且,展昭俸禄的最大来源从来都不是将军位和侍卫职,而是那个叫他抑郁不已的——
“御猫”名号。
这一个名号每年的俸禄,就比那两样加起来多得多。同例就是,庞统的“飞星将军”每年会得到的那一样为数惊人的皇家专用名号专用特许使用金。
所以说皇上当年果不愧金口玉言,一句话就这般值钱……
当然,这些东西,在展家人眼中或许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成德医馆生意好的时候,一两天的收入,就足以顶的上这些了。
所以这一场事情前后,展昭真正损失的,除了一个虚位,就只有名声了。
而开封百姓大多和他接触不少,彼此间也有所了解,这白头的事,苏轼那个好操心的也不知怎地悄悄传去了京中百姓那里,所以展昭在百姓中非但未受冷遇,反而受了不少照顾。
除了百姓反映失了算,别的,倒还算都在展昭预料之中。
所以展昭看着那些趾高气昂地往自己这丢着幸灾乐祸鄙视眼神儿大摇大摆走出门去的御史们的时候,真的是废了很大力气才止住自己那嘴角上扬的趋势。
也终于,挺到最后一名御史走远之后,抱着肚子倚着御书房柱子笑出了声。
也是这笑,将那不清楚展昭想法的赵祯吓得不轻,还以为展昭受刺激过大又遭了误解一个不小心患了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