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巫山渚。寻古登阳台。
天空彩云灭。地远清风来。
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
荒淫竟沦替。樵牧徒悲哀。
——李白《古风其五十八》
一众官员尚未回神,就听得展昭慢悠悠地又丢下一个炸弹。
“臣出身江南,常州武进,江南展家。”
展昭旋身而跪,全无视了那已经萎靡在地的栾氏杀手,“江南展家与皇家此代约定已经完成,包大人年祭还需要微臣前往辅助准备,臣请辞官,就此归隐。”
江南展家!
赵祯握着扶手的手都要颤抖了,“你说……你是江南展家的?可是那几位朕都见……不对……”
展昭心知赵祯已经猜到,轻笑,“皇上所猜不错。微臣于展家此代排行第四,自幼离家,如今终于完成约定功德完满,故,自请归乡。还望圣上恩准。”
曾经和展昭对着干过多次的那些御史文人还有看他不顺眼的诸多武将如今人人自危。
好嘛,且不说展昭今日在朝上露的这一手已经说明其武功至高臻至化境惹不起了,单是江南展家这一个名字就足以叫他随意地找个名头办了朝上的这任何一人!展家皇家什么关系,大宋谁人不知?赵展唐三家并立,权势上只是各有专精并不相差很多,若是展家人要动谁,皇上不可能不给面子!
这要是展昭点几个人跟皇上说要杀掉,皇上绝对连个考虑都没有直接下手杀!
于是有人开始自救了。
“圣上,展昭无凭无据冒充江南展家之人,还请圣上将其打入天牢,万不可姑息!”
“呵……”
展昭袍袖一展,立身而起,面向满朝文武,微微一笑。
“有趣。我在朝,你们想尽办法叫我被贬或是去死,我辞官,你们又不愿……呐,你们说,该如何是好?你们总说展某不过武夫,只会打打杀杀不懂风雅不识道理,可是,你们的这些道理,展某真的是无法理解啊。”
终究有人努力挣扎,死咬着展昭不是展家人这一点不放。
展昭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道——
“冒充展家人的,质疑展家人的,到现在,应该没有谁还活着的了……”
言下之意,你们有谁,愿意来试试?
殿外忽有人通传——
“江南展家家主携其夫人及子女来朝,贺此番皇家新得人才!”
“宣!”
赵祯一挥手,通传。
那些大臣还有些抱着希望的,以为展家人到,是为了来抓展昭这个冒牌的——毕竟展昭行事做派不好奢华,一点都不像是那样家庭中出来的。
赵祯却是知道,展家人来,大约是……为了叫他允了展昭辞官。
展骏和林羽灵并肩入殿,后面跟着的,是展云翔、展霁展佑,还有,那一进来就往展昭怀里扑的展凤仪粉团——
“四哥哥抱~”
展昭赶紧将人接住——不接住就扑到后面龙椅上赵祯怀里去了啊!
展凤仪这一举动,也算是替展昭正了名。
展昭抱着展凤仪走下台阶,站到展佑展霁身边。
展云翔伸手揉揉展昭的头,“怎么,决定回家了?”
展昭点点头,“嗯,我所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就不是朝堂里所能完成的了,我要去带着芸瑞在江湖上走走,他也该历练了。”
“你这孩子……”林羽灵掐掐展昭脸蛋,“小二白的孩子,我们自然都会照顾,你何必非要一个人带?”
“就是,四哥哥都不肯养我,却还要养他!”展凤仪的怨气爆发了。
展昭只是笑笑,不说话。
那边,展骏也走上台阶,站到了赵祯面前,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不多时,赵祯点头,展骏微笑,两方达成协议,展骏走下台阶,带着这一大家子,向赵祯微微弯腰施礼,就此离开。
“展昭为官的记录,按照展家以往惯例,全部消除。”赵祯召出史官,下旨,“自今日起,朝堂上再没有御前护卫一职,……顺便将以前的资料也一并抹去吧。”
大宋史料上,就此,连御前侍卫这一于仁宗时期特设的职位,其痕迹就这么消得一干二净。
而展昭其人在历史上,也没留下任何记载。
后人只知,在仁宗一朝,确有这么一个江湖人投身庙堂随侍包拯护卫青天,却并不知其姓名。
而这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就这么在时间长河中消了踪迹,就如同史料中,从没有留下过展家唐家的切实身影,更没有任何史料记载了他们这两家和皇家那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谓历史,终究,不过是由人来书写的东西罢了。
仍旧在这个多事的三月,赵祯病逝于福宁殿,享年53岁,谥以“仁”。
其丧之事传至他国,他国子民亦受震动,天下百姓无不自觉披麻,守于大街,恸哭三日。
赵祯,不仅仅是大宋历史上唯一谥以“仁”的皇帝,更是中华上下五千年以来,独一位以“仁”作为庙号的皇帝。
也是悠悠中华,千古以来,唯一当得此字的帝王。
为人君,止于仁。
故而“仁”之一字,可说是给予帝王治世之功的最高评价。
而赵祯,当得。
百姓的爱戴不是假的。尽管大宋积弱,尽管只是几国之间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但是这大宋的盛世,这所谓的“仁宗盛治”,不仅远超了后世所谓“康乾盛世”,甚至于远超“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人民生活富足,百姓安乐。
百姓生活一世,所求原不过安居乐业。
而赵祯,以仁德治世,给了他们一个安居乐业。
尽管赵祯此人可能偶尔好色,可能有些懦弱,但是,这都不能抹杀他对这个天下的百姓作出的贡献。
曾经有人借由史料复原了仁宗一朝的经济状况的大致数据,得出的结论是,那时候的宋,人民的生活水品早已经超越了所谓“小康水平”,那时候的百姓,过的是真正富足舒心的日子,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养得出后来南宋那群家伙穷奢极欲的习气——好东西见多了习以为常了,就不会觉得那是好东西,也就不会再珍惜了。
而宋的兵力,也不尽如历史教科书所言弱的不行——宋的兵力,足以与西夏抗衡,甚至灭了西夏。
但是,那之后,便会被辽趁虚而入。
其他两国亦是。所以三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挑起乱世,都在努力地积蓄力量。
至于高丽、东瀛、吐蕃诸国,在那时候不过是这三国的陪衬罢了。
赵祯,出生于公元1010年,上位于公元1023年,在位四十年,卒于公元1063年,任上。
宋仁宗,自此成为诸多帝王美谈中的一员。
仁宗一朝,武,出了狄青、庞籍、韩琦;文,更有包拯、范仲淹、王安石、苏轼、欧阳修、文彦博、富弼、司马光、曾巩、杨万里等大文豪,其在位期间,更是有人赞之曰“四十二年不识兵革”。没有战争,自然百姓安乐。
苏轼后来还曾经慨叹过,“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
仁宗一朝,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盛世,后人自是无从得知。但是,从有幸生活在那时候的人们留下来的话中,我们大约可以窥到一角。
那定是,一个和乐富足,安享太平的,盛世。
若有幸,生得仁宗年间,得见那仁德盛世,得见那一黑一白执掌开封之风姿,得见那一蓝一白阙出影随之风采,那一生,定然无憾。
开封汴梁的这一群百姓,真是何其有幸啊。
仁宗时期,至此宣告结束。宋的辉煌,也就此渐渐断送。整个大宋的气运,就此走上了另一条路。
那是一步步通向毁灭的道路。
嘉祐八年四月二日(公元1063年5月2日),赵曙即位,年号“治平”,即是后来的“宋英宗”。
所谓治平,取义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赵曙没有平天下的野心,他要的,是止于治国与平天下的分界线。
如此,便已经足够他奋斗终生。
天下大势到此暂告一段落,我们且说展昭。
到庐州帮着公孙先生,与四大校尉一起给包大人办完年祭之后,展昭就带着白芸瑞在江湖上游荡。
直到又要过年,才带着白芸瑞一路乘坐黄龙,飘去了一个地方。
江宁大年初一忙活完该做的事,就照例往独龙桥那里去望望自家小崽子埋骨之地。
唐秀秀这一日也陪着江宁一起去的。
然而江宁那般一望,就望见了——
陷空岛小后山上惊险鬼影!
唐秀秀和江宁面面相觑,细细看去,却是一个人。
只见那舞剑之人银发及腰,蓝衫茕茕,却不是展昭又是哪个!尽管只有一个背影也请瘦了许多,但是,江宁和唐秀秀还是认出,这人必是展昭无疑!
唐秀秀对展昭不是没有怨气的——害死他们五弟的最根本元凶、害得他五弟身殒他乡魂断襄阳的,不是展昭又是哪个?且不说展昭连当初五弟下葬都没来,甚至这几年连人都没见过,真叫人寒心!
不过唐秀秀也猜到,展昭,有可能是因为怕伤心才不敢来的。
只是……这都五年了,他怎么才来?他还来干什么!
江宁看着那舞剑的人,半晌长叹,“这是小崽子做下的孽呦!”
唐秀秀知道江宁所想,自家五弟,也确实伤那人最深,欠那人最多,那一对儿,满身的烂帐,互相间早就已经都算不清楚了吧?
末了,唯有同叹一声。
“婆婆,情到深处无怨尤,我信他展昭,无怨无悔。”
江宁苦笑,“无怨无悔……我倒是希望,有怨有悔才好啊……”
有悔有怨,好歹,还算活着。若是没了那些激越的感情,又何尝,算得上是好好儿的活着呢?
江宁远远地望了一阵子,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
展昭倚在墓碑上,喝着酒。
雪影居外,种了不少的腊梅。前两日刚落了一场雪,映得整个小后山都是一团白。
满院落梅如雪,冷香几许,倒映雪上残梅,好一番风雅景致。
若是那耗子在,定会说,“这般天气,真是再适合喝酒不过,猫儿,走,白爷这里埋了上好佳酿,恰合此时,你这怕冷的笨猫光捂着手炉有什么用?喝酒暖身才是男儿做法!”
——玉堂……为什么过了五年,我还是总觉得你就在身边,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可是为什么有时候我叫你,你却再不会回答我了呢?
展昭就这么倚着墓碑,静静独饮一坛,又倒了一坛到墓土上,这才起身。
展昭上岛,是叫黄龙直接降落到小后山的。
那回襄阳一役,展昭神力受制仍旧妄动神力,以至于一身法力多少年来都再未有进益,能做的,也不过是借助巨阙而已。
所以此番上岛,江宁婆婆发现之前,岛上并无其他人知道。
而四位岛主,也是在这天傍晚,听了唐秀秀说,才知道的。
卢方四人,说不恨展昭,是不可能的。
怎么想,五弟的死和展昭都脱不开关系。
可是,在五弟最后一次离开岛上的时候,江宁婆婆就说过,不是展昭的错。
但是,心里的那份恨和怨,终究是在的。
既然碍于干娘说的话不能恨展昭,又容易控制不住去揍人,干脆就眼不见为净,权当不知道他上岛,就这般路归路桥归桥,互不干涉。
这一无视,就是五年。
五年时间过得很快,时间也的确是最好的伤药。
展昭每一年都会在年关来小后山,一住一月。出了正月,再带着芸瑞四处游历。
展昭知道,大家不想见到他,他也就不出小后山,只是放了芸瑞出来,叫他和伯伯奶奶一起过年。
过年时候,白金堂和夏疏影偶尔也会到陷空岛,一方面是探看江宁婆婆,另一方面是来看看弟弟。
只是他们每一回来的时候,都能看见白玉堂的墓修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连一点儿杂草屑都没有。
白玉堂喜洁,所以,展昭就将这里整理的连点儿灰尘都没有。
五年的坚持,渐渐会成为习惯。
陷空四鼠,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展昭这时候的回归,习惯了白玉堂墓前有那么一个银发蓝衣的人。
终于在这第五年,过年的时候,江宁婆婆拍拍芸瑞的头,“孩子,去把你昭爹爹也叫来吧,过年了,求的就是个团圆不是么?”
四鼠默许。
席间,尽管也没谁与展昭说话,但是这关系,终于是渐渐缓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