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毦银鞍南陌回,凤城萧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头过,一片金莲火里开。

——纳兰性德《上元即事》

此夜正值九十月之交,月色晦涩,处处昏暗不明。巡哨隐于黑暗之中,看不甚分明,连那屋檐壁角都是朦朦胧胧。

展昭和白玉堂抬眼看看身侧之人,相视点头。

下一瞬,两道人影如流光窜出,破开昏沉夜色,直向两侧哨塔而去。

不过盏茶时间,自后殿两哨至门哨、主哨均已被拔,巡哨也已悄无声息地见了阎王。

过程并未多激烈,只要速度够快,这群喽啰便不是问题。

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寨中入伙之人,进寨条件便有杀人一项,早没有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无辜之人的鲜血,早已经染了他们满手。

此寨盘于此地数年,死于他们手上的,又何止千数。

若说这群人有无辜,倒真污了无辜二字。

后殿原家眷居处已于昨夜清空,寨中诸人因昨夜人口大批走失一事而人心惶惶,早将俘虏弃置于做苦工处,于此夜齐聚正殿,以求壮胆,到与两人行了方便。

此寨中,现已无不可杀之人。

撬掉门哨,两人聚于门口,相视而笑。白玉堂自怀中取出一支烟花,点燃,焰火直升空中,于夜空中绽开一个纯白的鼠形。

山下,欧阳春与智化得信,便开始了行动。

展昭与白玉堂冲入正殿,惊了殿中人。

大当家一声令下,群贼皆出,于前庭将那二人围在了中央。

白玉堂今生第一次看见那把剑——那剑突然出现在展昭手中,剑鞘古朴大气,沉稳一如其人。那剑仿佛不是刚刚出现,而是一直在那里一般的自然,仿佛亘古如此,死生未变。

相视,剑出鞘。

古剑巨阙,剑长三尺三寸,柄长七寸,刃宽五寸,其重五斤。重剑无锋,大巧无工。

传为越国名匠欧冶子所炼两柄短剑之一,重剑之至坚者。

剑出,似有龙吟之声,宽刃反射月华,映那剑身似一泓秋水。

剑身光滑,看似锐不可挡,实际上却并无利刃。

如此钝的刃,平常人家砍瓜切菜都不会用的。

那群喽啰指着那剑大笑,似喜似嘲。

却在下一瞬,满庭寂静如死。

山寨中人就那样笑看着那蓝衫少年浅笑着执了那剑,表情刹那转为肃穆。那少年变了表情的同时,那剑刃向离那少年最近的三当家而去,在剑刃距那三当家颈项尚有三指处便在那人喉间开了道细细的口子。其伤之利,甚至未见血色。

三当家却已倒下。

人体扑地的沉闷声音响起,如同是控制音量的开关,刹那间满室仅余那仿佛置身闹市却瞬间被毁了听觉般的静寂。

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那群刚刚还在大笑的人,笑声断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那刚刚还写满不屑的眼中,写满了惊恐。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可惜,这两人中,没有一个会因此手软。

巨阙饮血之后,画影亦立新功。

死寂之中,那一声剑刃划开皮肤的声音清晰入耳,如若雷动。

那白影动如鬼魅,脸带三分笑意、七分疏狂。

“猫儿,你倒真是不手软那!”——记得上世,猫儿可因为心软而被人偷袭,于此伤得不轻!

“展某身负杀孽已经够多,不差这一桩。自我生时,便已有了下地狱的觉悟,何须手软!”——上世所历,早够入那魔道。便为人不违本心,至死而已。至于死后洪水滔天,又有甚可惧!

“若论杀孽,白爷可不比你少。好猫儿,若要下那地狱,白爷我定与你同去!”剑刃划开夜空,雪光过处,便有死神走过。

寨中人似是刚反应过来,惊呼出声,场中一瞬喧嚣。

后殿之中忽然燃起冲天火光,火势汹汹向前殿而来,蔓延铺延,如同优雅行走的兽,带着凶残妖异、华丽温暖的美感——却是欧阳春与智化得信后先至后殿,一举毁尽寨中粮草。

火光映照中,剑光划过,寨中诸人不住倒下,场中央的两人身上略有轻伤,却都与行动无碍。

白衣染血,蓝衫渐深。

朦胧中,似连月色都染上了猩红。

浓重的血腥味掺杂了木头烧焦的气味,最初的呛咳过后,便只剩了麻木。

麻木地挥剑,砍、刺、挑——即已夺了第一条人命,便不差第二条。

庭中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展昭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的黯了下去,似乎是累了,在等待完成任务时解脱的那一刻。

在两人不经意间,寨中老大悄悄退进了侧殿。

逃向门外的都被守在门口的欧阳春和智化利落解决;向后逃去,便是火场。仅仅四人,却生生断绝了寨中所有弟兄活命的希望。

反正都是要死的,若在死之前,能为弟兄们报了仇,便也值了!

想到这里,大当家瞥了一眼脚下成堆的□□,嘴角勾出一个张狂的笑——老子就是死,也要拖你们给弟兄们偿命!

白玉堂在挥剑之隙望向展昭,心下的担心却越来越浓。

猫儿的天性,还是太过仁慈了。与上一世,无甚变化。

就自己与猫儿现在的水平、现在的状况,的确更似单方杀戮;但若不杀,以后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折在这里——这道理,猫儿懂。

于是他挥剑,但心中却脱不去天生的悲悯,他的眼中,光芒渐失。

这样的猫儿……

叫五爷如何不心疼!

白玉堂望着展昭,却见展昭眼中乍然闪过一抹亮光,惊惶地望向自己,人也跟着扑了过来。

白玉堂听见展昭焦急地喊——“快退后!”白玉堂想动,却被地上的一个喽啰拖住了腿,挥剑了结那喽啰,终究是耗了时间,退避不及。

白玉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蓝影将自己扑倒,看着火光伴着血色在眼前炸开,看着那蓝色人影倒在自己怀中,不省人事。

白玉堂机械地抬起了刚刚接住扑来人时顺势搭上那人腰间的手,入目是满手粘腻的猩红。

“猫儿,你别吓我……猫儿!”白玉堂恍惚间只觉得身处一个虚无的空间,心中眼中只余下了那气息断续的人,“猫儿,你别吓我,你倒是快给五爷喵一声听到没有!”

“白兄弟莫慌,我们快带小昭下山,找户人家,以便智化为其疗伤。相信我,小昭不会有事。”欧阳春的声音沉稳,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相信。

“对,下山……猫儿,五爷这就带你下山!”看着展昭背上的一片模糊血肉,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将满心的惊慌压下,将人放至背上,连剑都顾不上拿,便向山下狂奔而去。

欧阳春和智化紧跟其后。

在没人注意到的空旷寨门,一把剑抖了抖,化成一条五爪金龙,抖掉身上的□□碎末,龙身卷起被那家主人遗落于地的白色长剑,瞬间消失了影踪。

那鳞片一角,有隐约血色,一闪不见。

白玉堂背着展昭,一路奔至山下最近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远远看见一个上半身被染成红色的人背着一个尸体样的东西冲进自家大门,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只知呆看着。

智化和欧阳春随后就到。展昭后背全都是伤,无法躺下,趴着诊脉便会压迫肺部不利呼吸。智化正在为难,却见白玉堂利索地坐上了榻,将展昭小心地侧揽在自己怀中,“智化,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智化也不啰嗦,取了小刀,将展昭整个儿后背的布料裁下,又撕了里衣的白棉布将背上的碎肉残血抹净,那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伤口就呈现在了三人面前。

只见那背上血肉生生碎裂许多,后背及肩处隐约可见白色的骨头;伤口自上而下逐渐变浅,于腰际基本消失。?

白玉堂怔怔看着那巨大的伤口在眼前狰狞地展现,仿佛疯了般的呆呆低喃,“这本该是我的伤,伤的本该是我,本该是我的……”眼看着白玉堂气息不稳即将受心魔所制,智化出手就是一针扎上去——扎的是展昭。

展昭重伤之中又受了一针催血,几乎是同时就喷了一口血沫。

白玉堂瞬间回魂,心魔尽散,“猫儿,醒了么?”

却听展昭轻声问道,“白兄可有受伤?”

白玉堂一瞬间只觉得胸中憋闷,眼中似有什么热胀得难受,声音不觉间已嘶哑,“没有,一点伤都没有。”

“那便好。”展昭轻笑,却咳出了一口血,“伤重换得白兄一条命,便也值了。”

“猫儿!”白玉堂急了,刚要说什么,展昭却已因失血过多而彻底地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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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五爷外传:龙雀?画影

公元1055年,阴阳历(农历)十月初。

常州府武进县百花岭下遇杰村。

白玉堂斜倚在树上,隐身于凌乱的树杈枝桠间,望着纷扬的雪花。

右手的青花细瓷酒坛微微倾斜,微黄的液体就收成一线,缓缓落进左手的白玉杯中。

插、进树干的匕首充当了酒桌,白玉堂将酒坛轻轻置于匕首的剑脊之上。

内力微运,刚刚还冰冷的杯中酒就冒出了腾腾热气。

白玉堂仰头,望着天空。

整个世界被初雪所覆盖,不远处的展家大宅被这白色掩盖,在大雪中,渐渐看不分明。

手边,是今日随兄长拜访江南展家之时得到的展家家主的见面礼。

画影。

说起来,上辈子那曾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大夏龙雀断在展昭手里之后,也是在这常州府地,他一脸歉意地说有事未了不得不请五爷我在这府中简陋客栈委屈一晚,却在一晚后带着满身风霜将一把剑递到了五爷的手里,说是白日里断了五爷那把刀的赔礼。

那把剑,就是画影,它后半生陪着五爷纵横江湖,至死未离。

这一世,既是早知大夏龙雀将断于我手,注定缘分将尽,五爷我也不愿拘了它,早将那刀交予干娘,请她替自己做个决断,为大夏龙雀寻一个配得上的去处。

大夏龙雀,生于十六国时期,扬名于北魏,晋书曾言之与欧冶子所铸名剑湛卢齐名,为刀中一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务世世珍之”

十几年的相伴,一朝决断,说不伤心又怎么可能!

所以这一世,自己再也不想看着它毁在自己手里——你我缘分既尽,五爷我,便放了你,又何妨?

只要你有个好去处,五爷不求那人本事高绝,但求人品纯澈,不辱了你大夏龙雀之名。

如此,也算是对你、对自己,都有个交待。

只是啊,五岁时干娘将你交给别人之后,五爷我手上始终是少了趁手的兵器——那份如臂所指的亲切,换了多少兵刃,终究再寻不回。

于是那时起,五爷就开始四处探寻画影所藏之地,一查就是九年,却始终没有头绪。

曾以为,只有在与那猫儿再行比过,断了手中兵刃才能寻回那把伴着五爷后半生的剑,却没想,竟在今日,于展家拜访之时作为晚辈收到展家家主一份让自己如此惊讶的见面礼。

画影,大夏龙雀。

画影,常州展昭。

画影,江南展家。

总感觉,有什么被隐藏,却不敢深想。

不觉间,杯中酒已微凉。

白玉堂却似浑然未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手一扬,白玉杯在大雪中遛了个弯儿,划出一道弧线,投向了大地,却投得太急,一头撞在了树干上,碎成一地梨花。

猫儿,展昭。

两个称呼转在舌尖,温暖温文温润,一如斯人。

展昭、猫儿,我的猫儿啊,苗家集的初遇就在明年,明明十四年我都等过来了,忽然却觉得那一刻那么远,恨不得现在就到你身边,听你浅笑,看你微恼,拥你……入眠。

猫儿,这辈子,我读了好多杂书,多到我上辈子只是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只为了参透奇门遁甲。

猫儿,这一次,我不会折在冲霄楼,我会陪你长长久久,守那青天,护那万民,纵横江湖。

这辈子,我和你相携相守,庙堂江湖,纵马白首。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不弃,可好?

猫儿,你,可愿……

白玉堂执了画影,只影南去。

展家院内,有小厮回报,“夫人,那白小公子摔了杯子,径自往南边去了。”

林羽灵挥挥手,神情慵懒,“好了,你下去吧。”

林夫人斜在软榻上,喝着梅花酒,赏着常州今年的初雪。

今天,自己真是做了些奇怪的事情呢。

早上刚刚送走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忽然出现在房中的昭儿的师傅,就有人通传,说是金华白家长子携幼弟前来拜访,要自己速去前厅。

第一眼瞧见那白家二少,不知为什么就叫了家仆取了画影剑来。

无缘由的,就是觉得这少年将会是未来百年间配得上这剑的唯一一人。

说起来画影剑虽非展家镇家之宝,却也毕竟是颛顼帝两把配剑之一,按理说,没有轻易与人的理由。

可是,自己捧出剑来的时候,作为展家家主的那人却全无反对之意。

不是对这剑不重视——自己曾经不止一次看见过他擦拭这几把剑,小心翼翼,无比专注。

送那孩子走时,自己问他,他却说——

“那个孩子,将会是最适合这把剑的人,百年之内,再不会有人更配得上这把剑,”那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有恍惚,“而且,我总觉得,这把我原打算在昭儿十八那年交给他的剑,若交给这个少年的话,昭儿会比自己得到更加开心……啊,我在说些什么,尽是些奇怪的话……”

林羽灵,却在一瞬间确定了对白家少年的敌意——这种感觉,若是不只我一个人有,那便说明这个少年在未来会与昭儿有许多交集,甚至这交集可能会多到令我们无法想象。

既然昭儿今后的生命有可能被这个少年占据大半,那么我这个母亲也没必要掩藏我的嫉妒心——趁着儿子还可以自由来去,随传随到,任意压榨,怎能不多亲近亲近!

雪中,红烛映照下,廊下软榻上,林羽灵轻笑抬手,手书家信——

“我亲爱的昭儿:

你娘我在这儿拼死拼活的给你生妹妹,你竟敢给我有家不回,十八那天你再不着家,你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了!还有,你那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师傅可说了,你妹妹降生需要些东西,总共十样,他们说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给你点儿提示,里面有金线青莲和芙蓉雪。这十样东西你要是回家是少了一样就不要回来了!

母怒字。”

于是半个月后,展昭匆匆忙忙地辞别了刚刚认识的包大人公孙先生并两大门柱,拼死拼活地为未出世的妹妹采集材料。

而成为□□的白玉堂,却还在大理宫殿之中,与小王子把盏言欢,丝毫不知他为他心心念念的某只猫惹了多大的麻烦……

这麻烦,可不仅仅是一天两天,更不光是展昭为妹妹降世拼死拼活找东西的那半月,而是……

某只展姓猫咪的后半辈子。

完完整整的后半个猫生。

更是作为展昭最辉煌、最艰难、最痛苦的后半段官场生涯,以及,用于怀念那人的,此生的,后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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