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似伊，

柳似伊，

叶叶声声是别离，

雨急人更急。

湘江西，

楚江西，

万水千山远路迷，

相逢终有期。

——《仙剑奇侠传三》雪见结局人物诗词《长相思》

唐恒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唐家暗堡里的其他孩子不大一样。

其他孩子不论愿不愿意，只要是男丁，十岁之前就必须钻研毒术绝无二话，可是他却是从五岁上就跟着舅舅跑起了生意，到了七岁上更是已经独自管理唐家暗堡的两三家铺子。

1040年初，十岁的唐恒被自家爷爷丢去了展家二少那里，跟着展家二少一起整理一家刚收购的‘销金窟’。

那时候，是唐恒第一次见到展霁。

时年三岁的粉团子看着软软糯糯十分可爱，说话的声音也是奶声奶气，只是说的这话……

唐恒看着那面对着上门讨这店子在上一位主人手上时候欠下的旧债的看着就很凶恶的家伙们的粉团子，听着那粉团子嘴里一堆一堆的黑话，终于不得不相信展家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

神奇到，就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有着这么可怕的语言攻击能力和彪悍的战斗力。

是的，战斗力。

展霁这厮居然在接下来，直接出手将这些上门讨债的……打跑了=-=

经历过此事的唐恒至此不得不相信，在人生中，果然总是会有一些事情的存在是不真实的。

这俩人也就这般做了搭档，一直到两人都长大，两人都渐渐老去，一直一直都没有再分开。

尽管他也知道，展霁的双胞胎弟弟展佑也一辈子都爱着展霁，但是他唐恒，也绝对不会放手。

展霁是他唐恒的恋人，一生都是，一直都是！

展佑从来，都只不过是展霁的弟弟罢了！

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对于唐家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存在了整整426年的唐家明堡至此解散，就如同一场没有预警的爆炸，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唐家明暗两堡当初同时建立，乃是唐高祖李渊第四子李元吉承父之命，借着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庚申日（即公元626年7月2日）由秦王李世民发动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诈死脱身，其后迁至彼时尚且较避世的西蜀，改国名为姓，建立门派，以此等方式保住属于李唐最正统的血脉，保证真正意义上的李唐的延续。

唐朝的开国之人清楚，从没有不会覆灭的王朝。大秦何其牛啊，最终还不是乱世一出，二世便亡，还引得项籍火烧阿房，刘邦建汉？

他大唐，定会为天下人辟出一个和乐富足的盛世，却也一定会有到了末路的一日。

大国之运，牵一发动全身，一步踏错，可能就会导致一个国家的迅速灭亡。

但是，一族，却有不同。

只要血脉未绝，一族，就未必算得上是散了。何况一族衰落，又哪及得国家那般拉仇恨致使倾颓得那般迅速？

李唐从618年建国到907年衰败，前后所历，尚未及三百载。可是唐家血脉，便是明堡毁弃，仍旧延续，至今已经426年。

只是……

明暗两堡互为光影，明堡受损，暗堡看似无恙，其实已经伤了气脉。

堡内开始出现了分立的阵营，这可是一向团结的暗堡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以堡主为首的，似乎是要维持现状，而有的，却提出借着明堡解散的机会转入真正的暗处，断了和皇家展家的联系，断了这替了我李唐之位的大宋皇家的一条臂膀——

哈！真是何其愚蠢！

大宋正处兴盛之时，展家此代其力量更是不容小觑。

且不说那在商业天才上妖孽的很的展家大哥展云翔，便是控制了全国大部分黑道和军火的老二展霁以及那旅馆势力遍及华夏大地的老三展佑，都不是一个唐家的撤出所能真正影响得了的。

不，或许正相反。

或许展家巴不得唐家撤出，这样他们就可以迅速的大展拳脚，将展家的家产数字后面再填上几个零！

而到时候，唐家只会因为这一时的愚蠢而主动地淡出整个大宋势力，就好像是飘飞的肥皂泡一般静静破碎于阳光下——这叫他情何以堪？

他唐恒虽不才，却也是这暗堡中的子孙，且是血脉算是最正统的一群里的一位，这延续自李唐时期的来自骨子里的骄傲啊！为了这一双带着幽蓝的眸子，为了自家祖上那血统的荣光，他也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唐的血脉，可以为了昭示于天下而燃烧成最璀璨的烟花，却绝对不允许这般默默无闻地湮灭于历史！

这是属于李家的骄傲，这是属于大唐之后的骄傲！

这份骄傲，只可玉碎，绝不瓦全！

身体里那一部分属于胡族鲜卑一族的苍狼之血在叫嚣，叫嚣着这份骄傲——身为狼种，李氏一族，从没有所谓的瓦全！

这一年明堡解散之后，唐恒很认真地去取得了唐家明堡这一年内他所能探查到的各个人的最详细的行动资料。

然后，他找到了明堡坍塌的最明显的导火索。

那就是唐家明堡第三十二代掌门即末代掌门唐雪见。

一切事情的因由，乍看之下似乎只是因为这丫头因为偷听到有人为了谋害唐家的消息而被发现被迫跑出唐家，可是细看，却又有不同。

若只是跑出唐家后简单的因缘际会，又怎会在后来有了一身法力玄能以至于可上天入地甚至还有了那惊人的医治本领？哪怕后来只于传说中出现的五毒兽似乎也出现在了她涉足的传奇故事中！

再说唐雪见身边那所谓的‘永安当伙计’，又怎么就有似乎与生俱来的玄奇本领，不仅仅与唐雪见初遇便随身带着巨大的宝剑，后来更是来往蜀山如入无人之地……甚至于与他们有所交集的有很多似乎都属于人力所无法探及的范畴？

唐家明堡这些年来已经腐朽，如这女子般做法，果决地解散未免不好。

唐恒甚至可以说极是欣赏这个丫头，就连招这家伙入唐家暗堡的主意，也是唐恒先向堡主提出的。

可是那丫头却拒绝了。

唐恒永远记得那丫头被召见时候的表情，永远不会忘了那女子那时候的决绝——

“我唐雪见身为唐家明堡天命金册所承认之最后的掌门人，自然背负了唐家明堡所有的罪孽。便是这是大势所趋，仍旧是我亲口下的命令，亲手解散的唐家堡，亲自毁了我所生长的这个家……这唐家明堡解散后其中之人所拥之怨念，所积之冤孽，全由我唐雪见一人承担！我唐雪见此生有愧于唐家明堡，有愧于唐家，有愧于李唐血脉，虽未有后悔，不曾为亲手解散明堡而悔恨，但终究，负了这唐家养育我的恩情。我唐雪见此生，不配再入唐家，更不配安心居于暗堡。”

那女子的果决，就这么成为了唐恒心中一抹明丽的记忆，这女子的话叫他知道，他李唐的精魂尚未断绝！便是这女子就血统而言或许真的并非唐家血脉，但是这李唐属于苍狼一族的杀伐果敢，却是半点都没落下！

唐雪见，是他唐恒，真真正正认可了的唐家之人！

那时候，虽是唐家明堡末代掌门拒绝入堡径自远走，可是暗堡之内，并非没有收容明堡之人。

唐泰、唐升、唐渐。

头一个是上一代明堡掌门也就是唐雪见的爷爷唐坤的弟弟，后两个是与唐雪见同一代的人。

唐坤自是专精毒术，还为毒术之团体作战方式做出了不少的研究。而后两个，唐升是因为其武技与毒术的融合方式叫唐家暗堡感了兴趣觉得颇值得借鉴，唐渐却是因为其扮猪吃老虎八风不动的性格而雀屏中选。

明暗两堡虽是共存，却并不平等。

暗堡地位远远凌驾于明堡之上，明堡之人不得晓暗堡存在之事，暗堡之人不得随意插手明堡事务。

明堡，从最开始就是唐家推出去放在庙堂江湖上的形象，而真正的唐家实力核心，那得以知道真正唐家面目的，就是暗堡。

而唐雪见是个意外。

似乎因为其经历或是其交游广阔，似乎从一段时间以前就知道了这唐家之所以为唐家的因由，知道了李唐血脉的秘密。

可是信息来源，统统成谜。

甚至于其后数年，唐雪见正大光明住在渝州城新安当，却难以有人窥得其生活。

顺带说一句，这新安当的掌柜，就是当年和雪见一起四处闯荡的那个有着一把巨剑的小伙计景天。

发生在唐雪见身边的很多事情，似乎都奇怪得很，却又叫人探查不着。就譬如说这小小伙计如何就在一年游历后变了新当铺的掌柜，哪里来的物资何时建的店子最初由唐家委派丁时彦管理后来又怎么会变成景家的东西等等，都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来的谜团。

不过，这唐雪见既然已经有了通灵之能，其他的，或许查不到才是合该被理解的？

唐恒自是不知，唐雪见眼中的世界，原本就与他的不同。

就好似唐恒眼中世界，乃是天地人三界；雪见眼中所视，却是六界。

六道轮回，而魔自生。魔不归轮回，但生灵互通，故他界生灵凡有过强之执念，则可窥入魔之径。然许多年来，能凡身入魔的人类，也不过当年琼华之上，那玄霄一人而已。

世人皆道九天寂寞，而玄霄这等被九天玄女所打入之东海囚笼之内的生灵，却连个寂寞的资格都无。

东海囚笼，没有寂寞，只有死寂。

除却无边黑暗，身侧便连一丝活物气息都无。这般环境，极易与人予人‘死亡’的错觉。

东海囚笼之所以被认为是酷刑，其原因就在于此。

若在无边黑暗笼罩的岁月中，失了对自身‘存在’的感觉，失了这份肯定，连自己都渐渐地放弃了自己‘存在’的念头，那便会再无重出之日。

对自我的限制束缚，从来，都是最可怕的。

而若是自己对自己的存在都否定，那便是真的不存在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又叫别人如何得见，如何能印证这般存在？

故而玄霄当初能出得东海囚笼，其后仍能以凡身入魔，居魔界，其心志之坚，可见一斑。

而唐雪见在走出迷茫之后，其心志自认不低于玄霄这级别太多，所能看到的，所能知道的东西自然不会受限，而其神树果实的身份，又给了唐雪见更多地接触各界机密的机会，这般循环下来，唐雪见若是再未能成长囿于旧日水准，才叫真的奇怪了。

皇祐七年（公元1055年），展霁回了趟家忽然就变了话唠，总是有事没事拽着唐恒一脸陶醉地说什么‘哎呀你都不知道我家弟弟有多可爱~’‘老四真是太好玩儿了……我们从来都没想到顶着大哥脸的家伙会是个这么乖巧听话的！’‘我家老四最厉害了，一剑下去，哇啊，那十来棵树超过十尺的枝杈全都被修了个干净，那个整齐啊~’

诸如此类，听得唐恒醋意上涌之余，对着这位生在展家却长于江湖的草莽少爷越发地好奇。

直到一年多之后，嘉祐二年（公元1057）三月二十五，唐恒终于得见这神秘的展家四少的真容。

结果这一见，还真叫唐恒大吃一惊。

明明是与展家大哥一般的脸，却没有半丝桀骜，只余温润，还有淡淡温和暖意。

明明穿的是艳红张扬的官府，可是浑身上下却只有清俊温良，甚至连官威都是淡淡隐藏，毫不外露。

明明生于展家，该是天成的一幅将下巴抬去天上的傲性子，却竟是有礼而知进退，难得的骨子里的谦虚。

明明长于草莽，却丝毫没有那些草莽的傻愣粗犷，不似那些楞汉的气度，却别有一番的潇洒。

明明……没有可能成为这般出色的人啊……

唐恒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展霁一直对自家这弟弟念念不忘了——若是自家有个这样的弟弟，也一定会自豪的！但是……未必会如展霁这般显摆爱现罢了。

毕竟已经二十七岁，该有的成熟稳重，他唐恒还是不缺的。

唐恒原本以为，和展昭的缘分，最多也就止于展霁牵出的这层关系，却没想到，因缘际会，再相遇，那峰回路转的跌宕发展，简直是在考验他备受折磨的心脏。

那是转年的十月初六，因为受到堡中逐渐混乱的局势影响而不得不回堡暂住的唐恒接到了家主也就是自家亲爷爷唐岳凡所传的迎接展家之人和白家之人进堡的任务。

这俩姓氏一摆在一起，唐恒就猜到了会是叫他接谁去——展姓白姓出双入对的，也就只有那展昭和白玉堂这一对儿了。

唐家明堡地处四川，面朝蜀山，背倚壁山，是个天成的谷地。兼之气候适宜，环境优美，且所仗两山出产毒物不少，对其发展十分有利。

而唐家暗堡虽也在这里，却又有不同。

唐家暗堡存在已久，早在最初就对那很大的范围布了结界，更有法阵护持，导致那结界中的属于暗堡的地界儿还一直保持着唐朝开国时候的风貌，就连建筑和服饰风格都是。

而那暗堡的地理位置，从地图上看，和明堡是重合的。

不过当然不是明堡压了暗堡或是暗堡建在天上地下，而是一个复合的空间法阵。

当初唐家暗堡的行为相当于圈了一块儿私人用地，而那地被征用后，就被单独复制存在于一个与此界有联系的相连空间里。

不过这空间并不十分大，只能正巧将这暗堡的范围都放进去罢了。

而这入暗堡的路，虽然不止一条，但是凡有贵客初次登门，必须要走最险的那一条路入山，一方面为了考察对方本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抬高自身身价，顺便走在这满是只有唐家人才知如何躲得的机关的地方也方便唐家之人自保。

所以在提醒了这两人这机关危险之后却仍旧只得了那两位一身傲气的唐恒苦笑之余，也有些欣慰。

这两个孩子，拥有着真正的得以翱翔天宇的力量和性格，还有着并肩的最佳的伙伴。

于九万里比翼，定是难以企机之乐事。

所幸他唐恒虽未有此等能力，却有机会，见到这样的一双人，见证这样的一双人——

何尝不是三生有幸！

却没想，这俩人进堡里住了四天，离开时候就正大光明地拎走了唐门暗堡其权力地位几乎追平掌门人的……作为大长老之位证明的紫色大长老令牌……

小昭这孩子会有何等的未来，真是越发地叫人期待。

但终究，天意难测。

白玉堂死后，展昭没安稳几年，就过上了满江湖漂流的日子。展家人即便盼着自家人回家，每年却也不会得超过两月的相聚。

这般境况，唐门所有人都觉得这块长老令牌权限八成是要废了的时候，却不想元丰六年（公元1077）冬日，这家伙居然不声不响入了蜀协助唐雪见重建了唐家明堡之后弃了唐家大长老令牌辞了大长老之位飘然而去……这家伙现在的功夫到底已经到了一种什么样神鬼莫测的境界了喂！更重要的是，这家伙对于俗世事务是真的没了兴趣了么？这可不好啊！若是心无挂碍，又有这般境界，万一哪天真的圆寂了，自家阿霁会伤心死的！！！

结果展昭还算争气，六年后方才离世，且在离世之前已经与展家诸位做了隐晦的告别，可是……

唐恒扶着已经哭得不行的展霁守着只有展昭生前所留换洗衣装的棺木，看着旁边儿围着棺木一圈儿哭得肝肠寸断的展家人，忽然有些羡慕。

如今的唐家暗堡因为数年间的分立对峙已经再难回归从前的团结和乐，展家这般商家，兄弟姐妹之间却全然没有任何利益争端，这般纯澈的亲情，与他唐恒，已是再难寻得了。

所以，说实话，唐恒对受到这样的待遇的展昭，是有些微妙的嫉妒的。

但也不过是一丝丝罢了。

毕竟，展昭已死，而唐恒，还活着。

活人能做到的永远比死者更多，活人能得到的也永远比死者更多。

活着本身，就是最值得庆幸的最大的资本。

唐恒抱着展霁，扭头望望透过窗棂的初阳，收紧了手臂。

我这一生，绝不会叫你先走，令你伤心，我定会于你死后追随其后，定叫你没有孤独悲伤。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人间鬼域，我定与你相伴，不离不弃。

多年之后，唐恒守着展霁咽下最后一口气，起身去寻展霁之前所说的遗书。

拆开来看，上面却只有一句话——

君若不离不弃，吾定生死相依。

唐恒忽然就忆起那些曾经的生死之局，那些危难中的并肩……

阿霁……我做到了在那些情况下的不离不弃，你也做到了在那些情况下的生死相依，可是你不要满足，因为我们还没有完，我还要追着你，去往黄泉，去往彼岸，去往那三途川上旁、奈何桥上，共饮那一碗孟婆汤，之后，携手来世。

吾已不离不弃，亦将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