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纳兰性德《咏絮》

那刺客倒是个合格的杀手,一击不中转身即退,逃命的速度够快,展昭倒是真的没有追上——那一身夜行衣融入了黑暗,再找便难了。

收剑回身,“包大人,公孙先生?”展昭很是惊讶,“二位怎会在此?”——这正是包大人该回家省亲的时候啊!

依宋历,凡四品以上官员若在京任职,迁谪之时即可于接旨之后回家省亲一月,一月后到期之日即应到任。现在正值其上任开封府尹前不足一月时,怎会在这里开封并不远的地方落脚?

包大人只是苦笑,“老夫干的是得罪人的活计,家人若是离老夫远一点儿倒还安全。老夫已是一把年纪,这条老命谁要便拿去,可家中族人尚幼,若受老夫所累,于心不忍。”?

“那包大人此行,可算得上是提前考察任职地点周遭民情?”

“不完全。老夫受官家之托,出来走走——想是官家看我们这几张老脸看烦了便给我们几个老骨头都放了假。”

此时楼上走下一个清秀的小厮,走至近前,向包大人行了个礼,“老爷今日疲累已极,先行睡下,包大人也请早早歇了吧。”

那小厮看了看展昭,又道,“包大人,为了老爷的安全,若要与人叙旧还请尽快,明日一早我们又须出发,多带个书生,恐是拖累。”

公孙先生笑看了展家四少一眼,“小昭,堂堂南侠,被人说成无用书生,可有何感想?”

展昭无视那揶揄,只是无奈,“公孙先生莫要取笑。”

那小厮眼睛却亮了,“南侠展昭?”说着绕着站在那的展四少走了一圈,之后在其面前站定,“不像呀,江湖人不应该都是像熊一样的么,怎么能是个比公……小姐还俊的人呢?”

展昭看着那绿衫青年顶着一张娃娃脸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兀自疑惑、嘀咕不断,四大校尉和公孙先生都憋红了一张脸极力压抑笑声,至于包大人……脸太黑,无法看出是否憋红,但看那肩头一抽一抽,怕也快忍不住了。

展昭看着面前好似Q版松鼠的人,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头,“别看了,我到底是个人,又不是什么稀奇怪物。”

“你真是江湖人?”

展昭点头。

“那你会飞吗?”

展昭迟疑,点头——轻功那东西,勉强算飞……吧?

“那……”那孩子攥紧衣角一脸希冀,“你能不能带我上去看星星?”

展某人在那双水水的眼睛下败下阵来,点头,向包大人他们告了罪,便带那少年出了厅门,提气纵跃,上了楼顶——这楼其实不高,三层而已。

坐在屋顶,那孩子小心地睁开眼睛,看到真的置身楼顶,开心得立时跳起,若非展昭出手拉住,怕就掉下去了。

展昭在屋顶上吹着冷风,听着那少年在那一边开心地看星星一边絮絮叨叨,“哇,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感觉比在院子里好多了!什么观星楼,还是楼顶舒服!呐,要是在皇宫屋顶上看着会更好看吧?”

“嗯,尤其是在无云之时,天空明澈,银河如练,煞是好看。”那三日展昭隐于庞妃殿中,夜晚闲来无事,便只剩了这一个消遣——展家四少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对那妃子宫女讨论的什么首饰穿着争宠之类的可是完全不感兴趣。

话说回来,若是不出意外,以后在自己皇宫里看星星的机会将会非常之多吧……

——二师父,你徒弟我以后看月亮的频率可能会非常之高,不知您和瑶姬公主可有团聚,我会于此祝福您,愿您幸福。昭儿可能没有再见到你的机会了,但是请您一定要快乐的活下去,不要再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了。

——说起来,几日不见,也不知白玉堂怎么样了,可有到家?

记得那日分开之前,看着马上那张扬如同烈阳般的男子,脑中不自觉浮现出那日,苗家集中……

“这位兄台,接下来便只剩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此话实是玩笑,却见那少年唇角微勾,眼神专注,一时间风华满身——

“实吾愿也,求之不得!”

于是竟鬼使神差般开口,“白兄,若有朝一日,请勿入冲霄!”说完,便纵身上了那已经离岸几米远的船,渡江北上。

罢,再见面时,便是针锋相对,现在又何必再想他?若他真的上门挑刺,我展昭又岂会怕了他!

俩人在屋顶上吹了约莫三刻钟的冷风,那孩子才冷静下来,有了困倦的样子。

展昭带着那孩子下到地面,送他回房,自己便向掌柜要了间空房住了进去。

放下剑,脱了外衣躺在床上,细细思量。

今夜所遇,能对包大人摆谱自称为老爷的人纵观整个朝堂也不过那几个。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单论资历,丁谓丁丞相或许够格,但包大人绝看不上他的人品,定不理他,罔论与之一起出游。

若论交情,庞籍庞太师或可当得,但包大人和庞太师常常政见不合,日常相处也是硝烟弥漫,断不会在包大人散心时跟出来。

仅凭身份,襄阳王倒称得老爷。襄阳王为先皇幼弟,九子崇王,因封襄阳,故世人又称之为襄阳王。赵元亿此人之封地襄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其人地位之高可见一斑。其出身即贵,又身负军功,“老爷”之称倒是当得,但与包大人几无私交,不易与之同游。

于是只剩了那一人,他身份上当得“老爷”之称,又与包大人私交甚笃,爱好闲散生活,交游广阔。手无实权,却可震慑朝堂。这人便是闻名于世的八贤王赵元俨,字德芳,为太宗八子,手持先皇御赐打王金鞭,下可诛佞臣,上可打昏君,本可权倾朝野,却为保江山稳固,甘心在野,过闲云野鹤的日子,甚是可敬。

那小厮性格单纯但举手投足间自有贵气,定不是真正的仆从。不出所料,应是哪家的公子。

可是又有哪家公子敢对包大人这般说话且不行礼的呢?那句话中隐含的警告意味,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似乎只有天家才有这种上位者的气势,但若真是天家少年……圣上无子,那少年便定是将来过继自仁宗堂兄濮安懿王王府的赵忠实,未来的宋英宗。但……八贤王又怎当得太子亲自服侍?

思维进了死胡同,反正都是猜测,索性便不想了,该知道的事早晚都会知道,现在又何必强求。

翻了个身,试图睡去。几日以来的睡前不适再次浮出——白玉堂,你造的孽!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居然已经不适应一个人睡了!害我每天睡前都会挣扎许久连带诅咒你一番,你若是打喷嚏打到死那绝对是你自找的!

……辗转许久愤愤不平的某乍毛猫咪开始了数日以来惯例性的睡前诅咒。

同一时间,陷空岛。

已睡下很久的白耗子再一次于梦中打了N个喷嚏后醒来,躺在床上挣扎许久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走出雪影居。

这次急着赶回陷空岛其实是为了布置通天窟,即是不久后要用到的气死猫洞。

这一世的机关比上一世复杂许多,五爷就不信这小猫儿能走出五爷我从师父那儿的孤本中翻出来的伏羲先天八卦大阵!

这阵无杀招,只为困人,甚至对被困之人还有一定的保护作用,与五爷之意真是一拍即合。猫儿,你这次就给五爷我在这里好好儿的歇上几天,养养身体,到了时限五爷我自会跟你走定不会为难你。

说起来,那日分开之前你所说的话……五爷是否可以猜测你还记得?

猫儿,五爷我这次抓着你,便再不会放手。你,可有觉悟?

一早,展昭走出客栈大门,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理理衣服,便径自去不远处的一片林中捡了断枝,开始早课。

习剑至此,其实练习早已没了必要,每日晨起练剑只是出于习惯。巨阙早与他通了心意,真正用时如臂所指,无需多做练习平白惹它腻烦,所以展昭自十四岁后早课便用树枝代替,其意义大约与上世所谓早操相似,仅是保持体力,强身而已。

做完早课,展昭回了客栈找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粥几个包子,正吃着,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自楼上下来,“小昭,起得好早。”

“睡不着,便起早了些。”展昭一脸温文,内心却在暗骂白耗子——闹得我睡不着便罢了,还害我身边缺东西接连几晚上睡不好,半途醒了更是睡不着,长此以往,再在打斗中受了伤就全是你闹得!

【↑以上为已缺乏睡眠(误)、缺少温暖(大误)已精神接近崩溃(?!)开始无理取闹(……)的某猫】

“睡不着?小昭心中可是有事?”包大人正色。

“不是,”展昭摇头,“只是刚与几位朋友分开几日,有些不适,无碍的。”这边儿正摇头,公孙先生已径自拉了展家崽子的腕,一声不吭地开始诊脉。手刚放到那脉上,表情便是一变,抬手就是一个栗凿落在展昭头上,“你上个月又给我受了重伤是不是,嗯?”尾音上挑满含威胁,“伤没好多少又透支精力,若非你底子好可能就直接伤了基础!你才活了不过十几年,就这么不想活了,嗯?”

“我……”

“你什么?听着,这药一日两服,给我喝满三个月,若让我知道你断了药,有几天没喝,就补几个月的黄连水吧!”

展昭苦了脸,“公孙先生……”——喂喂要不要这么狠啊……我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喝药了,有阴影的啊!

“没得商量,小昭,你是想自己喝,还是我找人给你灌药?”公孙策眯了眼,展昭下意识的抖了一抖,“我还是自己来吧,就不劳烦公孙先生了!”

楼梯上响起一个声音,甚是突兀,“包大人,一大早的,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展昭循着声音看去,一紫衣人正缓步下楼,身后跟着昨夜那绿衣青年。

包大人似是随意答道,“哦,公孙在训他不听话的病人,这不,我们都在这里听训呢!”

“病人?”那紫衣男子挑了眉,甚是好奇,“这位公子看着也不像是生了病的人啊。”

“老爷有所不知,这孩子前些日子受了重伤还不顾惜身体,这不,公孙要治治他。”

“哦?一介书生,因何重伤?”紫衣人下得楼来,坐上北侧座位,坐定。

“书生?老爷这你可错了,这个少年是南侠呢!”那绿衣青年开口,语气雀跃,“南侠展昭,不是书生。”

“哦?”那紫衣人甚是惊讶,抬头细细打量展昭,“这么个孩子,南侠?阿忠你不要乱说话。”

“咳,”包大人看看被训了的绿衣青年,眼带笑意,“老爷,这位少年确是江湖上的南侠,鼎鼎大名的南侠展昭。昨日那些贼人尾随进栈,便是小昭将之逼退的。”

“真的?”那紫衣人看着展昭,神色有些纠结,展昭见这架势,甚是无奈,只得开口,“先生,在下确是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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