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纳兰容若《临江仙》
紫衣人看着展昭,眼中有审视,半晌却转成了疑惑。
——喂,我是江湖人这件事值得你疑惑成这样么……
紫衣人疑惑的其实和展昭想的不一样,他疑惑的是——这双眼睛,好似在哪里看到过,是哪里呢……
展昭见那人望着他就开始发呆走神,只觉得甚是无语。
——我知道我长得未必多好看,但是好歹不奇怪,你……至于望着我就沉思了么?
——我知道您可能平日里总是与朝堂上的人打交道,见多了晏殊那种传说中的顶级美人,乍一看见我这种平民不甚适应,但是你也不要表现的这么明显好吗……
(其实,展昭同学你多虑了,你绝对算得上美人那堆里的——君不见焦版展昭迷翻了多少人啊!)
无论这两人的想法是如何的南辕北辙十万八千里,路还是要走的。
吃过饭,这多了一人的队伍便上路了。
自商丘向南,往徐州而去。
徐州自不是一天就能到的。出了商丘,沿途便多只是荒芜的村庄,没有多少可落脚的地方。
每隔一个时辰,这队人马便要休息。最开心的莫过于马了——忆巽跟了展昭好几年了,这般舒服的日子倒真是过得极少。
每次休息都足有两刻钟,展昭无聊之下,便守在马头,看他吃几口草便伸过头来蹭蹭他的脸颊,再转回头去吃嫩草芽。
——这个季节哪来的嫩草?
拔下一棵,细细观察——怪了,这东西长的明明就是杂草的样子,最多是叶子上多了些锯齿,并无其他不同。
只是……
——这描述我怎么觉得在哪里看到过?
锯齿、杂草……断肠草!
被忽然冒出的的想法囧到,展昭顺手折了一根干净的草,用随身水囊冲了,丢进了嘴里——有点苦而且涩——有没有毒,有多大毒,还是靠自己的身体来分辨比较稳妥。
公孙先生一直盯着这边儿:敢情这孩子折腾了半天,就为吃根草?伸手揪了根草,细细观察,看着看着,眼神倏然一变,上前就捏展昭的嘴——“小昭,快想办法吐出来,那草于牲畜无害,对人而言却是剧毒!”
展昭闻言悟了——原来这是变异的断肠草啊!“公孙先生,无碍,我对原生药草毒性的抵抗能力还算好。”正说着,却见那青衣小厮捂着肚子蹲了下来,“痛,肚子好痛!”
展昭抬手按上他脉,嗯,看来那东西果然是剧毒品,“你什么时候吃的草?”
“我看你吃了,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傻孩子。
“公孙先生,您随身带了当归么?”
“有,怎么?”
“找些当归,和酒送服,应当就差不多了。”(注1)
“我看看。”公孙先生一手按上那青年的腕,另一手去药箱中翻找当归,“小昭,不错啊,这么迅速地就找出了应对的方案。”
“公孙先生谬赞了,只是经历过相似的事情,靠经验罢了。”——当年跟着大师父行医,曾以为对着天下药草已知七八,现今一看,自己竟是入了妄境了。
看先生给那青年喂了药,展昭开口,“先生,这草……”
“哦,这是断肠草。”
——……真的有啊?
“此草在秋草干枯后常用于牲畜的喂养,与牲畜也无甚害处。其性苦寒,对人而言是剧毒,但若用于清热,却是良药。”
“先生所言,可是说这草能解火毒?”
“火毒?”
“我曾于几年前在一个山洞中遇见鸓(注2),被它控火烧伤,很是麻烦,师父费了些力气才治好我。”——那次师父费的可是法力啊,说是人间界少有能解此火毒的良药,当时手上没有,找寻还要耗时,很是麻烦,干脆就直接给我治了。
“说到火毒,昭儿你前不久就受了烧伤吧。”
“勉强算是,当时只是被□□波及——”
“只是?”公孙先生笑得吓人。
“……”展昭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过也多亏了那伤——这草若是服食适量,对你有益无害。”
展昭望着自家的马——忆巽,难道我接下来这段日子的食谱就要和你一样了么?
那马也眼泪汪汪地回望着展昭——主人,你终于混得惨到要和我抢粮食了么?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展昭过上了和他的爱马忆巽一样的生活。
而当每次展昭吃草的时候,那疑似未来英宗的娃都会看着展家崽子露出一脸肚子疼的表情。
于是展昭只得默默安慰自己:好吧,其实我和我的马还是有些差别的——我吃的绝对没有忆巽吃得多!
最近的心情状况越来越奇怪了,是叛逆期要到了么?——展昭叼着根草,无语望天。
【某雅泪流满面——你个披着青少年皮的伪大叔装什么忧郁!白耗子:再大叔那也是我家猫儿!某雅被拍飞……】
展昭近日来的精神状态其实很不稳定,时常抽风的内心反映的其实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安。
展昭一向不是个喜欢把心事说出来的人,即使是对智化,说出极少的一部分事情也已是极限了——这时的展昭,身边还没有那只已经拥有善解人意功能的白耗子。
他虽是自己做出了入官场的选择,但心中所谓的“历史”却给了他一种“命运使然”“身不由己”的感觉,潜意识中的抑郁未被发觉便被无意识地压制,内心的不适发之于外,便成就了那些甚是不符其性格的令人抽搐的想法。
随后入官场,江湖人上门找茬更是累积了这种情绪,却不得发。直至白耗子将之丢入气死猫洞一事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后话。
六七日后,一行人至徐州。
那紫衣人带大家往傅家堡遗迹一观,随后便率诸人返京。
包大人上任前一日,一行人返回了开封。
当夜,展昭住进耀武楼。
京中现有三大酒楼,三足鼎立,护卫皇城。
其中耀武楼与醉仙楼位于皇城南,二者连线与南侧城墙持平,遥遥相望。宿泉阁位于黄城北,居于耀武、醉仙两楼所连中线上,三者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其中,醉仙楼号称“文人的天堂”,诸多文人雅士常聚于斯,作诗词歌赋、品古今书画;耀武楼则是朝中文武官员所趋之地,尤以武官居多,却又有八贤王压阵,以此与醉仙平分秋色;至于宿泉,则是以妇人女子为主,于此饮茶刺绣、临水揽镜,互通消息,主掌京中大半的“后勤”。
因三大酒楼经营面对的顾客主体不同,京中三大酒楼的周边商业发展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以东侧的醉仙楼为圆心,发展出的同心圆商业区以笔墨纸砚、古玩字画为主,时有花鸟铺子穿杂其中;居于北侧的耀武楼周遭却发展出一个扇形区,多为兵书铁铺、精巧机关,是有犬吠交鸣;而居于南侧的宿泉阁周遭却发展出了多团块商业区,分别是不同风格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时有锦鲤铺子湮没其中。三者中间,又有人牙子穿线,构成北宋汴梁庞大的市场——当然,菜市场这东西是不分地点的。
时人议事常避女子,故醉仙、耀武又并称“京都双食”,为北宋都城餐饮业之巅峰。
展昭的居住地,正是这“京中双食”之一的耀武楼。
正倚在窗栏,观望人潮,就听见门响,“昭儿,走,大哥带你逛逛京城夜市。”
推门而入的,正是展家大哥,展云翔。
即是展昭所处的耀武楼的真正当家。
展家此代五人平时散的天南海北,除了长居家中的小五儿,均是居无定所,唯有其产业内部人士及家中人才有联系方式。
家中几人的联系方式,就是家徽。以家徽为印,送予其旗下产业,不出三日自会送至要找的人手中。
于是,这些年最不好找的,其实就是展昭——因为他最穷,旗下产业数为零,无法依照家中方式联系,只能等待展昭去联系家中其他人,展家诸人却无法轻易找得到展昭。
这次到耀武楼,递了家徽,掌柜的就直接将之递给了难得正在耀武楼查账的展家大哥也就是这里的大老板,大老板一个激动直接扑至前厅,上来对着展昭就是一个拥抱——“我就说嘛,还是大哥我最有面子,咱哥几个可是为你会第一个见谁打过赌的!”
于是展昭就这么被自家大哥直接拉进了最豪华的包房,占了第四层将近四分之一的楼。
此房名为少阴,对展昭而言,是值得怀念的名字。
印象中的少阴是个性格沉静的青年,办事牢靠,让人心安。
上一世的展昭,代号为巺,源木司风,为八卦之东南位主,直属于少阴统辖。
为国家组织“龙组”外辖“道”之一员。
……嘛,都这么久了,想起来,还是很怀念啊。
尽管当时是自己决定以死亡作为离开的方式,但是不舍眷恋从未少过。毕竟上世那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中的后十年都是与他们一起度过的。
而现在,唯一留下的联系,唯一怀念的方式,就只剩下自己为自家爱马起的名字了。
和大哥一起站在兴国寺桥上,东望是恢弘的大相国寺,北望为太平兴国寺,两寺正可与开封府成一个三角形,以开封府为直角,状似守卫。
展昭立于桥上,看着熙攘的人群。许是借了耀武楼的地利,来往几乎都是京中官员。看那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展昭心中不可抑制地涌出一丝失望——这,就是我所作出的选择么?真的,值得么……
“小昭儿,你来京中,是要长住么?”
展昭愣了愣,摇头,“不算长住。”——我记得“展护卫”似乎是经常出差的。
“哦。”大哥语气中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放心,“那就好好玩玩儿吧,有大哥在,定让你在这京中玩个痛快!”——幸好,小四儿你不是来应我展家的那个劫的。我们三个当哥的,怎么舍得你去那污浊的地方受委屈!我们三个早就定好,在你满了十八岁的时候就去参加科举,看天命选咱哥仨中的谁受这劫,这次你突然跑来,可把家里面吓了一跳,家里人可一致决定一旦你有那苗头就直接绑回家——我们家的宝贝,怎容得皇家糟蹋!
展昭自是不知自家大哥那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应道,“那我可就不跟大哥客气了……对了,我上次送到三哥那去的人……”
“你说的可是那个带了三个孩子的女人?”
“嗯,她现在在哪里?”
“她现在五权街一带开了家医馆,可是这京中的一个风云人物。”
“哦?”展昭煞是惊奇,“于嫂做了什么惊天地的事情?”
“惊天地倒是没有,但是医术如此高超的女大夫京中可仅此一位,医馆刚开张就赢了个神医的美名。”
“神医?京中尽是手段高超的御医,怎会让她夺了风头?于嫂可有被人找麻烦?”
“找麻烦?他们倒是敢!我展家护着的人,谁是不想舒坦了才会来惹。”
“大哥……谢谢你。”
“自家兄弟,那本就是展家产业,有甚可谢?”大哥敲展昭的头,“你呀,还是常看看我们才是正理儿!”
展昭揉揉头,只管笑。
“笑什么……走,哥带你看看你那医馆去。”
成德医馆位于皇城东南,穿过一排排的书市,待展昭远远看见那医馆时,霎时呆若木鸡,内心泪流满面——大哥,一家医馆,您弄得这么煌然作甚!
只见醉仙楼旁,一座高楼矗立,与之形若双子,瓦色淡青,柱雕飞檐,恢弘大气间又有空幽之气流转。楼上挂一匾额,上书“成德医馆”四个大字,用的乃是行书,意境空灵。从门外遥遥望去,可见大堂正中布满那面墙上的一巨幅画卷,中绘瀑布飞逝,绿潭素湍,其上仿佛有雾气升腾,一时令人仿如置身世外。
好吧,这种静谧之感确实有助于平缓心情,利于治病,可是,开家医馆,有必要装修的这么……飘渺么?
进门,是大厅,厅中有三个坐馆大夫,各坐一方。正对大门的那墙右侧角落,落地山水纸屏风之后就是通往楼上于大夫诊室的旋转楼梯。
——……大哥,你把专家诊都鼓捣出来了你知道么……
屏风后有一桌、一椅、一人,那人似是守门人,见两人要上楼,便递了纸,待展家兄弟做了登记后,方才让开身放他们上去。
“于嫂,您这里的人很能干啊。”展昭上了楼,空荡荡的一层楼,正对着的就是于嫂所在的那张桌子。
“唉,恩公,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京城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去……”
“于嫂您坐,我不过来看看您和三个孩子,没什么可迎接的。”
“唉,这位不是展家的……”于嫂看着大哥,道了个万福,“之前多劳您照顾了!”
“这位大嫂毋须多礼,你既打理着小四儿的产业便是我们自家的人,谈什么照顾不照顾。”
“您是说,展南侠是江南展家的……可江南展家不是只有三个男丁么?”于嫂捂住嘴,“抱歉,小妇人多嘴了……”
“于大夫,小四儿幼时离家,几乎没在家中住过,又是江湖人,受伤是难免的事,以后一旦医馆做大,他的安全,还有劳大嫂多多照拂。”展云翔说罢深施一礼,真真将于氏吓了个够呛,“哎呦展老板这说的什么话,展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命便是他给的,别说是治伤治病,就是叫小妇人我舍了命小妇人都绝无二话,这般大礼,小妇人可真当不起!”
展昭也吓了一跳——虽说此生身居江湖不常回家,却也知道兄弟亲情并不单薄,但,万没想到何止不单薄,这些哥哥们,是真的用心在疼着他们的家人。
——我该庆幸,这群人中,有我。
接下来的谈话就是关于医馆之后的发展和京城的景点、名吃等事,不觉间,天已擦黑。展昭与大哥回了耀武楼,第二日,便早早起身,去了一趟开封府。
其实按实际说来,给包大人的圣旨上所书上任日期乃是明年三月,但是包大人闲不住,干脆就早早到了任上,辅助未离任的上任开封府尹理事,自已笑言其为“襄理开封府,权当熟悉事务。”害得公孙先生不得不提早干上了师爷兼仵作兼医生的活计。日后的“四大神捕”(注3)也是此时的受害者,不得不提前上任帮着跑腿查证。
于是展昭到开封府衙时,看见的就是诸人一副万事井井有条,气场极其阴郁,形容无比憔悴的诡异场景。就连一向阳光开朗喜欢冲上来打招呼的王朝都只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权当招呼。
——于是望天……我说,我似乎该找机会早点上任了……看把他们累的,真让人于心不忍。
展昭走入正厅,就看见奋笔疾书的包大人和公孙先生。
“包大人,开封府这是?”
“哦,趁还没接任,看看陈年卷宗,熟悉一下环境。”
熟悉环境?骗谁呢!包大人您在京中都断续当了将近十年的官了,熟悉环境?哈,不带这么玩儿人的!
看展昭默然,公孙先生理解地上前拍拍他的肩,抱着一堆卷宗出了门。
“说来,小昭,你来此……”
“不知包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在王大哥马大哥那里的那件事么?后续有些消息,前几日在路上有旁人不便多说,不知包大人今晚可有时间往耀武楼一叙?”
包大人的眼睛亮了,啪地合上卷宗——“好,何时?”
“申时(下午五点)前后,包大人可有时间?”
“申时正,如何?”
“便依大人,今日申时,耀武楼二楼。”
“那便这么定了。”
就见包大人走到门口喊道,“大家把东西都放好吧,这几天可以休息了!”
……包大人,敢情您是闲的没事难受于是发动群众找活干吗……
看见展昭无力抚额,回来的公孙先生再次拍了拍他的肩,附送一个眼神——孩子,你真相了,包黑炭这货就是个闲不住爱管事还喜欢拉人下水的!
当晚申时,耀武楼二楼角落。
冬日的天总是黑的特别早,这时的汴梁城已经是灰蒙蒙的了,视线所及,灯火一点点地亮起来,渐渐由一点点连成一片片,昏黄的灯光寄予了别样的温暖——其中有许多都是民居的灯笼,照亮的,是家人回家的路。
倚在栏杆上,向下望去。透过薄薄的窗纸,可以看到那一家家一户户亮起的灯火,辉煌璀璨。
“小四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大哥找到展昭,见他这副样子,很是担心。
“大哥,你说,平常百姓求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家人的理解和关怀吧……”展云翔眼光晦涩——那曾经的自己,不就是只想要守着家人好好生活,却被……罢,死都死了一回了,还想它干什么!
“理解和关怀么……我却觉得,百姓生活一世,唯求安居乐业而已。”望着窗外,眼神不觉飘忽——曾经在龙组受的教育,便是一切为了人民安乐,这一想法,即使身处千年前的时空,我亦不曾改变。
“好个唯求安居乐业!”唤回展昭的神智的是包大人的赞声,展昭听见声音,一撑手从窗栏上下来,“包大人,公孙先生,还有……老爷?”
看到包大人身侧的那紫衣人,展昭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今日已经和包大人说过今天可能谈的事情,包大人竟还带了人来,这人,究竟是谁,能得包大人全心信任甚至是关乎大宋国运的事情亦不避讳……还是说,这人是自己跟来的?
“老爷今日怎么……”
“哦,小昭,你要说的那件事不用避他。”
“既然包大人都信他,我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小昭,你这位朋友是?”包大人看看展家大哥。
“哦……”展昭拽拽自家大哥的袖子,“大哥,您能不能……”
“小昭儿,有什么事需要避着我?”
“大哥……这件事很麻烦,我不希望家里再有任何一个人卷进来,你明白么?”
“可是——”
“大哥,我的能力,你不放心么?”
“小昭儿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这件事,不适合家里参与,我是江湖人。”
“……罢,你自去做,但是,若是受伤了——(你就给我洗干净等着!)”
读懂了那威胁,展昭看着自家大哥扬袖转身上楼,心下一阵温暖。
“展少侠?”老爷出声,“可以说正事了么?”
展昭点点头放下剑,入座。
“上次愚入夏王宫,见谅祚,留友于之观,断续有消息传来,最近的一次,是谅祚遣人与襄阳王互通信息,但来往皆用人传口信,无法获得具体证据,但是就听到的话整理出来,似是与那年所查目的一致。”
“整理可有带来?”
“有。”展昭自巨阙剑鞘中摸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上,“包大人请看。”
包大人严肃地看完,将纸交予身边的紫衣人。那紫衣人皱眉看完,将东西交予公孙策留档。
“就这一样么?”
“不,还有一则消息,关于西夏的军队调动和物资储备。调动虽然不明显,但是兴庆府和西凉府的兵力确实在一点点向西平府和夏州方向转移。还有,去年的物资储备主要也在西平府和夏州,且储备量比前年大上许多。而今年入冬前的物资储备已经与去年同比增长约30%,这还只是我们探得出来的,有些地方防的太严,我那好友因为身负限制条件无法身入一试。”
“不,展少侠,你那朋友已经强于我们派往夏朝的探子许多了,最起码,这军事调动和粮草问题,他们一丁点儿都没查出来。”紫衣人脸色凝重,“现在辽国对中原虎视眈眈,这夏国也没消停过,辽境有杨家将守关,又有中州王压阵,暂时可以安枕。但这西夏,着实没有人选。庞籍已经年迈,如是强上战场,百害而无一利。”
“名将狄青是年正壮,为何不请之出将,镇守北疆?”
“小昭儿你不知道,狄青自年前被排挤出朝廷,就病了,现在已经孱弱脱形,怕是命不久矣了。”包大人很是惋惜,“一代良将,就这么毁于朝内倾轧,可悲可叹。”
“狄青既是因心病而得宿疾,那若是重新起用,难道就——”
“若是早上几个月倒还有些可能,现在狄青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不治而愈更是绝无可能。”紫衣人揉揉眉心,语气中是深深的疲惫。
狄青,历史上一员猛将,为大宋安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却因为朝廷倾轧而遭到免职,郁郁而终。虽然走到这一步不可否认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其自己的原因,但是在这群敌环伺之际,竟还不能团结一致对外,也算是宋的悲哀。
有些事情,终是不能改变,历史、命运、天之数,为人力之所不可改。
——师父,所谓心之所向,真的是我的心之所向么?您确定,那不是“天命”的“心之所向”?
几人所坐的角落两侧的纸窗忽然被刀砍破,有几个黑衣蒙面的刀客径直扑向了包大人,连大人身侧的紫衣人和公孙先生都受了池鱼之殃。
展昭当前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准确的说来甚至可算得上非常糟糕,身体几乎已经背离理智出手,手下也便失了耐心,狠辣的不似平素的他。
展昭既失了周旋的兴趣,便也不拖延,抬手就发了三枚袖箭,收了三条性命。右手巨阙出鞘,足下疾点,欺身上前便出剑直指其咽喉,右手顺势向后划了个半圆,向后仰身下腰,剑尖径直穿过身后那人心脏。剑尖一抖,便抖尽剑上血珠,顺势后跃,凌空翻过那尚未倒下的尸体,剑尖遥遥指向最后一人咽喉,身后,那尸体轰然倒地——
“你,还要继续吗?”展昭冷声问道。
那人置于胸前警戒的短剑忽然一转,直直送入胸口。
巨阙上前半步,挑开那刃,而那刃却已先一步见了红。虽未及伤到心脏,但看那伤口流出的黑血,这人怕是没救了。
上前握住那人脉门,终是轻轻放下——死士,在某种程度上是值得尊敬的——“大人,抱歉,我……”
“小昭不必自责,这些人既是死士,便是你再快些救下来也是无用,他们若要寻死,便定是活不了的。”包大人与公孙先生自去查那些人的身份,终如意料中那般一无所获。
耀武楼门口忽然一阵骚动,却见一队人上得楼来,为首之人径直来到此桌,对着紫衣人跪下,“末将救驾来迟,令吾皇受惊,罪该万死。”
只见那紫衣人起身,将那人虚扶而起,“刘副指挥使(注4)不必自责,京畿有此等安定之日,刘副指挥使功不可没,朕既无事,又何来罪过。”
“谢陛下。”
展昭自听到那“救驾”两字便呆立,直至刘大人起身,包大人上前拍我肩,“小昭儿,你还好么?”
“包大人,那位真是……”见包大人点头,展昭抑郁了,“您都不提前说一声!那一路上……早知道他是,这些东西也没必要拖到今天说啊!”——而且自己这一路上对那紫衣人,不,现在改叫赵祯了……我对他多有戒备不说,光说这大半个月来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那个可是我表哥辈儿的啊,生生把人家辈分儿叫老了不说,单说这自降身份也没我这么个降法的!
展昭这边儿正纠结,却见那迅速拿出皇帝架势的紫衣帝王开口,“传朕谕,今南侠展昭于耀武楼献其三艺,特封之为云麾将军,从三品。并封四品护卫,可于御前带刀行走,允之借调开封府,钦此。”——忘不了,当年那双黑暗中的眼睛,更忘不了那令人心惊的身手。这个少年既是江湖人,又有此等技艺,留在身边,必能保得安全。若要其尽心,唯有用开封府诸人将其拴住,只要身边有高人环卫,早晚能找到当年那双眼睛的主人……赵祯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哗哗响,但是他不会想到,这个被他困在身边的年轻人,根本就是当年那双眼睛的主人。
包大人见展昭尚自呆立,忙拽他,“小昭,还不接旨!”
便听得那赵祯又道,“展护卫身手矫健,灵动劲儿真真像极了朕的御猫,今特赐‘御猫’称号,除每月逢一逢五入宫,其他时间居于开封府协理开封府尹。”
“微臣接旨。”——我就注定摆不脱“猫”这个称号了么!你说你封就封吧,非拽只猫出来干什么?你拽猫来干什么!
(↑可见,某人已经出离愤怒,丧失理智,只会抓狂了)
展云翔听见动静得到小二汇报赶下楼,却只来得及看见展昭跪下的背影,远远听见那句“微臣接旨。”
展云翔只觉得眼前发黑,扶着楼梯栏杆的手抓得死紧——小昭儿,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抢着去应那个劫!
我们三个兄长,你当是摆设么!干什么你非要担这件事?还嫌我们不够心疼么!
赵祯离开时带走了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那副指挥使带了人马跟上,也下了楼。一时间,这层楼竟空空荡荡。
展昭捧着圣旨呆立在那里,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历史上所言及南侠于耀武楼献艺一事,无不称其谄媚至极,展昭也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建设,可是,这居然,就完了?老天爷,不带这么玩儿的!
看看历史记载的南侠是怎么走上当官之路的吧!——【天子便叫他舞剑,展爷谢恩,下了丹墀,……先有个开门式,只见光闪闪,冷森森,一缕银光翻腾上下。起初时身随剑转,还可以注目留神;到后来竟使人眼花缭乱。……将剑舞完,仍是怀中抱月的架式收住,复又朝上磕头……展昭又在木牌之前,对着耀武楼遥拜。……右手往外一推,只听得拍,将木牌打的乱晃,展爷一伏身,来到丹墀之下,往上叩头。此时己有人将木牌拿来,请圣上验看。天子看了,甚觉罕然,连声称道:“真绝技也!”……忽见他身体一缩,腰背一躬,嗖的一声,犹如云中飞燕一般,早已轻轻落在高阁之上。……串来串去,串到中间,忽然把双脚一拳,用了个卷身势往上一翻,脚跟登定瓦陇,平平的将身子翻上房去。天子看至此,不由失声道:“奇哉!奇哉!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朕的御猫一般。”谁知展爷在高处业已听见,便在房上与圣上叩头。】
——从这《七侠五义》原文中总结出来,就是各种叩头,各种拜,完全不是作为展昭的自己所能习惯的事。这下可好,在自己费了很大力气做好了被人唾骂的准备的时候,老天爷你竟然告诉我,这就完了?!你于心何忍啊!
展云翔看见展昭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厅中,拿着圣旨,脸上似悲似怒,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很是难受。
展云翔上前,将展昭揽进怀里,“小昭儿,你为什么非要抢这个差事呢?我们家最不该去官场的就是你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你这么干净的孩子进去了,要我们伤心死么!”
展云翔看见展昭抬头,一双眼睛迷茫地望着他,声音也很飘渺,“哥,我其实是在做梦吧,你掐我一下,好让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展云翔只觉得心疼——自己这辈子,最珍惜的就是家人,小四儿在外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苦他都帮不上忙,这次竟还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了,自己这哥,当得真是失败!
当下下了决心,“昭儿,你等着,哥这就拿家徽进宫,我弟弟怎么能就这么受委屈!咱不想干就不干了,管他去死!”(←这弟控口不择言了已经……)
“哥?”展昭纳闷,“我干不干和谁死不死有关系么?”
展云翔在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中败下阵来,“我是说……”
“哥,谢谢你。”(←这是刚反应过味儿来的某猫),“但是,既已如此,也算是天命如此,对我要做的事也算是有所帮助,便就这样了吧,时间不早了,哥你去睡吧,我先出去了,今晚上不回来了。”展昭转身从破了的窗上跳出,钻入人群。
展云翔望着那消失的人影,伸出手,半晌,却只能长叹一声,吩咐伙计收拾了,径自上了楼——还得好好写封家书,向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报告这件麻烦事啊……怎么保住小昭不被母亲召唤训斥,这是个难题啊……伙计们于打扫中抽空抬头,看见的,就是他们当家的无比萧瑟的背影。
一路潜行,直入大相国寺主殿。
展昭幼时随师父游历之时曾于此徘徊半月,与方丈私交甚笃,于佛法上亦是互相探讨均有收获。
大殿之内甚是空荡,只有木鱼的声音在主殿回荡。
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听着熟悉的木鱼声,心情不自觉地放松、平静。
将近三刻,木鱼声停。
“这位施主可有了悟?”
“淳容(注5)方丈,多谢您的清心经,我好多了。”
“哦,能体其中真意,看来施主对于佛法颇有研究。”
“淳容方丈,我是湛廉,一别十余年,方丈该不是已经忘了我了吧?”
“哦?竟是湛廉小友!不觉间竟已这么多年了,记得小友上次来此,还未及老衲腰带,如今也已经是大人了。”
“方丈可介意我今夜于此诵经?”
“湛廉小友心中有不解之事,气微带煞,却在惑中。手沾血腥不少,杀孽满身,心灵不平,气质却仍旧纯净……湛廉小友,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我……方丈,我要做官了。”
“嗯。”
“怎么,方丈并不吃惊?”
“看得出,湛廉小友并非看中名利,必有其他因缘。既如此,又有什么可吃惊的,万事不过随心,其后随缘。湛廉小友不过遇上该当随缘的事情罢了。”
“万事不过随心么……天命所向……心之所向……师父啊……”闭了眼,在佛前静静地坐着,鼻端萦绕的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檀香气,不觉间,脑中清明,浑然如入忘我之境。
世间万事皆为虚妄,有妄念,有妄思,故有妄事。凡事毋违本心,即为正道。吾等本心上窥天命,自为信,不可言,仅可喻而不得传。
吾之本心……未违。
吾之烦扰……自找之虚妄。
吾之决定……不曾改变。
吾心之所向……确为天命所向!
豁然睁眼,已是一派清明。
最近的几个月来,这太过严重的心魔竟将自己不自觉地拖入了虚妄之境,越陷越深。各种心绪,全遭心魔所影响,凌乱,不复清明。
索性今日托了这大相国寺的道场,窥破心魔,否则,不知还会纠于其中多久。
抬头看看时辰,竟已是寅时一刻了。
“淳容方丈。”
“看来湛廉小友已经摆脱心魔,修为又上一层。”淳容方丈笑得欣慰。
“淳容方丈,我以后能否常来此处叨扰?”
“佛寺为渡有缘人,小友与我道有缘,我等自是随时恭候。”
“多谢方丈。”
走出殿门,望着院中的树——我的命运,将由我,亲手打开。
话分两头。且说白耗子在陷空岛布好了阵就呆不住了,早早赶到京城,掐着日子等着展昭当上猫的消息。
这到了京城又怕与展昭过早撞上不利于之后的事情的布置,便一天天的窝在醉仙楼和京中各大青楼头牌的房间里,每天听着曲子吃着点心度日如年。
直到觉着日子差不多了,就早早跑去耀武楼守着,终于在这天守到了从耀武楼里堂皇回宫的赵祯。
白玉堂心中给赵祯狠狠地记上了一笔——就是你害的我家猫儿以后动不动受伤中毒,看在你算是给五爷和猫儿创造了见面条件的份上五爷就没事折腾折腾你算了——之后,绕着耀武楼走了走,就看见了那抹蓝影自楼上跳下,留了个背影,几个起落间便已远了。
白玉堂忙缀上——笨猫儿伤才好几天就这么瞎乱跑!
竟就直接跟进了大相国寺。
远远地,听见寺内的谈话声,虽已稀薄,但凭他白五爷的听力自可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猫儿竟当过和尚,还有法号?五爷怎么不知道!
心魔……难道入官场这事儿竟对猫儿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么?——心下又默默为赵祯添了一笔。
常来此叨扰……喂喂猫儿你可不许出家啊,你出家了五爷怎么办啊!
于是白五爷当即决定,以后一定要教育猫儿珍爱生命,远离寺院!
之后,就见展昭走出大殿,远远望向白五爷藏身的这棵树……
完了,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白五爷内心哀叫,小心地摒了呼吸。
就看见展昭走到树旁,靠着树干坐下,仰头望着天空,半晌,没有动静。
白玉堂听着那清浅的呼吸,依照经验判断,那猫儿,是睡着了吧?
趴在树上,听着那清浅的呼吸,白玉堂微微勾起嘴角,闭上了眼睛。
嘉祐元年十二月初七,展昭与殿上正式受封,居开封府,自此开始为官生涯。
换上官服,将巨阙系于腰间,整整衣襟。
——从今天起,我就再不是江湖人展昭了。
——从今以后,我将是开封府包公座下展昭,不管被称为江湖败类也好,官府走狗也好,我将倾尽我全部的生命的热情与这头顶一方青天,至死方休。
十二月十四,白玉堂于宫中杀人题诗盗宝,帝震怒,命展昭前往陷空岛将白玉堂抓捕归案。
展昭领命,踏上前往陷空岛的路。
于是十二月十九迎接离家一个多月的五弟回家的四只耗子远远就听那白影嚣张道,“四位哥哥,不久后展昭将会登岛拜访。”
卢方不解,“他来干什么?”
“哦,没什么,就是你五弟我在皇宫中杀人题诗顺便拿了点儿皇家的东西。”
“……”←此为被雷木掉的四只耗子加一只鼠嫂子。
“还有,若是展昭来了,四位哥哥都不用管,只需引他见我,我自有计较。”
这下徐庆忍不住了,“老五,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玉堂笑得邪肆,“不干什么,不过是想养只猫罢了。”
白玉堂说罢,翩然过了独龙桥回了雪影居,扔下五只鼠类人形化石在陷空岛上缓缓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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