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灰蒙的石壁。
微一仰头,就可看见那高高的洞顶。
身边有几条金色小蛇或展或盘,俱都望着这里;洞顶上细细看去,有几只灰黑色的蝙蝠倒挂在石头上守着,就像是卫兵一般。
整理着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展昭揉揉额角。
记忆里,这是一个姓夏的人,幼时因为自己缠着姐姐买弹弓而和姐姐一起出门,却不想正是那一回黑道中有名的江南温家排行老六的温方禄在此地作案,做了案子之后在街上晃悠,不巧看上了出门的这孩子他姐,强辱不成,竟杀了那小姑娘不说,还将人家父母二人还有两位兄长整五人都屠戮殆尽,只因为这个当时年方八岁的孩子身量太小,被自家姐姐死前找了地方藏起,这才偷得一条命来,但却因为是他叫的姐姐出门,十数年如一日夜夜噩梦,梦中正是那灭门场景,一日比一日清晰。
那孩子一心报仇,专心武学,居然自创一门功夫,并自己打造了相配的两套兵器,一长一短。
长的是一把剑,剑身柔软,形似水波,最前端的开叉,却是仿的蛇信模样,整个儿闪着淡淡金色,漂亮的就像艺术品一样。
由于柔软,剑身极薄,故而也锋利的可怕,剑锋之毒,怕是比起画影亦是不遑多让。
短的却是一套锥。
说是锥,却也不过一只手长,形制上略有些像女子用的长簪,外表长得就像是两条拧在一起的粗金丝制成蛇纹,尾端卷成一个环,尖端极其锐利,破壁亦毫不含糊。
功法大成之后,这人便出门,去找温家报仇。
温家原共有兄弟六人,这六人中的老六就是当初害死这人全家的那一位温方禄。这六人往下,便尽是子侄一辈,人数倒也不少,在江南真正是一方土豪。至于温家所在石梁镇,则早就成了温家私人领土。
这六人的子侄温南扬恰好在别处犯了案子,家里才得消息,家人未及启程,关节未及打通,这人隔日就要被斩首,夏家这孩子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先一步劫了牢救了人,一夜畅谈后,吩咐那人将一口箱子带回温家本家,当着在温家内的五位老辈的面儿打开,说是会有惊喜。
这人不疑有他,当即赶回家中,说是救了自己的恩人让带来的礼物,当着温家五老的面儿开了箱子。
箱子里是一只巨大的白布袋子,上面压着一封信,叫那其时在场的五老亲启。
那子侄赶紧将信取出,递给离他最近的四老爷,又去查看那箱里白布下的其他东西。却不想,这一掀白布,惹了祸了。
箱中十数枚飞箭,就这么在拨弄的一瞬间,将这刚从斩刑里逃出来的人打成了筛子,当场死亡。
温家五老当即命人疏散女人孩子,就留了这五个老哥俩儿,老大手执长杖,将那袋子系口抖开,又执杖掀开那白布袋——
里面,竟是老六温方禄的尸体!
五老连忙开信,里面写的是——
“石梁派温氏兄弟共鉴,送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侮辱我亲姐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吾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
——金蛇郎君,夏雪宜”
留信后一月,温家死子侄十人,失踪妇女两名,两人均于不久后在扬州青楼寻到。
原本人已被寻回,走至家门前,却被老四问了一句可有接客。
被寻来助拳的江湖人都在门口,这话问的着实莽撞。
两位少奶奶只是哭,不接话,四老爷一见,竟拔刀将两人当场杀死,只为了不辱门风。
温家行事向来骄横,作案时候一旦有人看见就喜欢灭人满门,全不留活口,如今遭逢此难,也只能说是报应不爽。受了温家多年欺压的乡民暗地里无不称快。
又过半月,正值中秋之夜,温家各房紧闭,大老爷亲自镇守正厅,正对着紧闭的大门。
有孩子跑出屋子吵着要吃月饼,温家老大虽然心疼,仍旧不得不狠心命下人将人带回屋子看好。
老爷子感叹之际,正对着大厅门的大门外,远远传来一阵笑声。
老爷子很是愤怒,“金蛇恶贼,你给我滚出来!”
那人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温家五个老不死的,带着孤儿寡母过中秋到也别有滋味儿啊!小小礼单,不成敬意,笑纳吧!”
一阵劲风迎面而来,老爷子侧头躲过,却不想那力道之大,竟直接将东西钉在了室内的灯盏木框之上,入木三分!
几人拔下那物一看,竟似是没见过的怪簪,又像是锥子——正是夏雪宜自家的武器,金蛇锥!
锥末圆环上绑着一张纸,展开来看,上面清楚写着——
“本月过半,清点结算,温家还差人命三十六条,女人七个,敬请一一备好,本人不日上门收账。
——金蛇郎君夏雪宜中秋敬上”
原本计划到这里并没有什么意外,但是计划这东西,生来就是等着被‘变化’这样东西打破的。
这变数,正是夏雪宜下一个要下手的目标,温家五老中老三的女儿,温仪。
那一日,十七岁的温仪正在院中由侍女陪着荡秋千,越荡越高的时候,侍女却全都退开,全都被定了身形,只是眼睛都看着这里,面容惊恐。
温仪并未发觉身后侍女的异常,还在那笑着,却感觉身边儿什么事物似乎不大对劲儿。
夏雪宜站在秋千上,脚尖点在温仪身后一些的板子上,轻的就好像一片羽毛一般没有重量。
温仪恍若未觉,却是端了果盘儿来了院里的侍女看见那外裹一身红底黑面儿掐金丝披风,内一件白外衫牡丹缠枝纹掐金丝腰带衬一红色长裤的人,吓得摔了果盘儿,惊声尖叫——
“金……金……金蛇郎君!是金蛇郎君!快来人啊!”
夏雪宜脚点在秋千木板上,大半个身子斜向探出秋千外,一只手拽着秋千绳,另一只手却展开,巨大披风垂在身侧,就像是一只展开的宽大翅膀。
而那眼睛,正与吓得有些呆的温仪对视。
温仪足足愣了十几息的时间,忽然惊叫,“你,你就是金蛇郎君!你这个害人的恶魔,滚开!”
夏雪宜只是看着她,不说话。那脸上没有表情,甚至眼神里也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所谓的各派高手很快到来,温仪挣扎着喊爹娘救命,他爹丢了飞刀出来斩断秋千索试图将换了姿势横挂在两条秋千绳中间的夏雪宜打下来,夏雪宜轻松躲过不说,还拽了温仪一起离开秋千,连丝头发都未伤得。温仪还欲挣扎,却被夏雪宜拽着后颈衣服带去了一处极高的树杈上安置好。
只听得夏雪宜对着温家老三一声冷笑,“果然狠心,连自家的闺女都不顾了!来吧!”
说着,人影一纵,如大鹏一般展翼而下,轻飘落至地面。
随后,就是一场激战。
夏雪宜以一人之力,不仅从诸人围杀中全身而退,更是杀了参战的温家二代所有人,一人制服温家五老,还顺手掳走了温仪。
命运,也从这里开始拐了弯。
夏雪宜掳人回了绝壁洞天,原本是打算将这女子按照之前方法卖去妓院,却没想这女孩儿性子贞烈,一听这话,当即就从绝壁上跳了下去!
“我就是死,也绝不受你这恶贼的侮辱!”
夏雪宜原本听了那女孩儿的话,是不信的,只不过冷哼一声罢了。却不想那女孩儿真的跳了下去,颇有些意外。
前两回抓来的,最开始也闹得要死要活的,可是真带到崖壁,却一个个惜命得很,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接了客在妓院里当了妓子?
这姑娘,倒真有些意思。
倾身下崖,将那落到一半的小姑娘提着腰带抓回了崖顶,“你真想死?”
那小姑娘被他悬空抓着,兀自挣扎。
“以前那几个娘们儿也是哭天喊地寻死觅活,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小姑娘怒了,“你放开我,我再跳给你看!”
“哼,我偏不想看。”
夏雪宜拎着那小姑娘,就似拎个鸡崽儿一般地一路拎进洞去。
“你放开我,干什么呀你!”温仪扑腾挣扎,夏雪宜却一点儿手都没松。
进洞没走几步,就将人押进了山洞,将人放上地面,却仍抓着那女孩儿腕子,一路拖进洞去。小姑娘对着夏雪宜的爪子一路连锤带挠,“你放开我,放开我,你放开我!”
夏雪宜对这实际攻击力完全为零的行为不为所动,直到将人拖进洞的深处,将人摔在石床边。
“你……你再过来,我……”
小姑娘四下搜寻,随手砸了石桌上一个粗瓷壶,拾了碎瓷就往腕子上划,被夏雪宜随手一道劲气定了身,保持着举起手的姿势动也不能动了。
“你想干什么?你杀了我!”
夏雪宜闹得累了,将温仪手中碎瓷残片取下,随手丢到一边,转个身,往洞的另一处去了,只留下小姑娘一个,在原地定着,动也不能动,却一直高呼着——。
“你放开我!你这恶贼,你听到没有,你放开我!”
直到夜中,月升中天,夏雪宜盛了一碗从山下铺子里打包的粥进洞,看着那孤单地杵在那里的温仪小姑娘,递上碗,“想死容易,饿死可就难了,吃吧。”
那女孩子也是个别扭的,“我就不吃!”
夏雪宜管她吃不吃,总之是个人质……他真是白好心!
抬手,掐着那女子下颌,直接将已经温了的软烂白粥给她灌了下去。
却被“噗”地喷了一头一脸。
“你生气了吧?你杀了我吧!”
夏雪宜扭头,倾身到小姑娘耳侧,“你不吃饭,我也不杀你。但是我会把你卖到妓院里去,让你生不如死。”
夏雪宜抬手给小姑娘解了穴,递上碗,“吃还是不吃,只要我夏雪宜说出的话,必定能做到。”
小姑娘惊魂未定地接过碗,呆呆地看着夏雪宜转身走出洞门,半晌才记得碗里这东西,试着喝了一口,粥居然还温着。
从镇上到山上,便是轻功再好,吹了和么久的风,自己又和他歪缠许久,这粥当时自己被他灌时便是温的,这一番纠缠下来,不但这粥温度未散,这碗却竟比粥还要热些。
温仪虽是大家小姐,终究也算是武林世家出身,对有些事情,虽是不懂太深,也终究略通一二。
记得有书上说过,这习武之人内力深厚到一定程度,可以于掌上烧水,只是这法子相对于很多人而言甚耗内力,故而甚少有人会愿意使用。
却不想,为了自己这么一个仇家,这人都会这般心细,这般……温柔,他真的会是一个坏人么?
况且,按照自家娘亲说的,男人对女孩子,都喜欢做那不好的事情,原本自己被掳上山来就怕这个故而多方寻死,可自己折腾这么久,却连那一点苗头都没有……莫非这人,真是个属于稀少型的好男人?
怀揣着一头疑问,温仪迷迷糊糊地喝完粥,许久不见那人再进来,就悄悄的走去洞口,想看看敌情。
洞内很是温暖,越往洞口去,越是有些寒冷,离着洞口五六步的时候,甚至听得见洞外呼啸而过甚是怕人的风声。
温仪抱臂,上半身尽可能地团成一团,就这么往洞口蹭去,下了很多力气,才终于鼓起勇气往探头洞外望去。
头一探出,就见了那一身标志性的在腰带和袖口绣了金纹的白衣,温仪细细望去,就见那人居然顶着大风守着火堆睡在了洞外,还不安地乱动,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温仪心里一热。
在温家,虽是大小姐,但终究是女子,到底没有几个兄弟那般受重视。素来除了下人恪守本分,便是自家娘亲都不曾对她这般贴心,如今对她这么温柔的,竟是她家的仇人么?
真是讽刺啊。
温仪摇摇头,扭身翻了那人大氅来悄悄给他披上,反身进了洞去,上石床,睡觉——明天还要与他周旋,养好精神很重要啊……至于他睡得如何……自己可不敢去弄醒他啊^=-=^
温仪睡得迷迷糊糊的,却听见一声拉长了的痛吼,惊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急急忙忙翻身坐起,尚在迷茫,就听见了有人进洞的脚步声。
温仪的睡意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缩在床上,和那走进洞的白色人影对视,奈何终究是受了惊,脑子一时间还是有些迷茫的。
“你……你别过来……”小姑娘在石床上缩成一团,戒备地望着夏雪宜。
看那势头,夏雪宜觉得他有理由相信,一旦他逼得紧了,这女孩儿怕是会紧张之下一头撞上崖壁,得一头星星。
夏雪宜一撩袍,在床前石凳上坐了下来。
小姑娘往床里缩缩,露两只眼睛瞄过来。
夏雪宜看着这只小动物,不知怎地,竟就开口了。
“刚才吓着你了吧?别害怕,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别害怕,我唱首小曲儿给你听吧?”
“不用!”温仪木然——这人是有病吧?大半夜该睡觉不睡觉唱什么歌啊?!
但是奈何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那边儿夏雪宜一句“你不喜欢?”那强烈的疑问语气逼得温仪默默泪流——
“不,不是,我……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所以你还是出去吧,你在这里我很害怕啊……
夏雪宜转身出了洞,连搭理都没搭理她。
温仪茫然。
正茫然着,就听洞外山崖边传来了歌声,听着很是苍凉。
“从南边,飞来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面,跟不上……”
温仪囧然。
大半夜的唱情歌喂!不过……他说他家被灭了门,这歌说是他家的情况,似乎也说得通啊……
思及此,温仪眼神不觉间往外飘了飘,心下也有些恻然。
就这样,夏雪宜白天出去晚上回山崖,两人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每日夏雪宜都会带吃的回山崖给温仪吃,每天晚上也会唱歌给温仪听,两人在山上过的这日子,说是好也不算好,但是井水不犯河水,终究还算惬意。
这些日子里,洞内俨然已经要成为温仪的地盘,白天还好,一到傍晚,夏雪宜必定出洞在外席地而睡,温暖的山洞里那堆热水和温暖石床石桌全为温仪所支配,弄得温仪总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愧疚感。
温仪原本一直想跑,但是山势太过陡峭,悬崖绝壁,她又没有夏雪宜那般绝顶的轻功,渐渐地就断了跑的念头,乖乖地在山上过日子了。
只不过夏雪宜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总要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痛苦不堪,最初温仪还有些害怕,后来就只剩下对那人的担心了。
那人梦中念的,统共也不过那么几句——
“不要杀我姐姐,不要!”
“姐姐快跑!姐姐……”
“不要,不要!姐姐!”
“不要杀我姐姐,不要,不要杀我姐姐!”
直到这天晚上,温仪实在忍不住,在这时候推了他的肩膀,“你醒醒啊!”
夏雪宜豁然睁眼,那一双眸子里,闪的居然是兽类一般青碧色的光芒!
夏雪宜坐起身,抬手就掐住了温仪的脖子,力道之大,激的温仪当即就咳嗽起来,两手抓挠着颈间的大手,微微挣扎着。
青光很快就退去,夏雪宜清醒过来,见这场面,一下子放松了力道,缓缓缩回了手。
夏雪宜拨弄着要灭了的篝火,看它重新燃旺,温仪坐在一边看着,也不说话。
就在温仪有些忍不住的时候,夏雪宜终于开了口,“谢谢你。”
“你一直都在做噩梦?”
“每天做的都是同一个梦。”
“什么梦啊?”
夏雪宜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
“其实不是梦……是我家人被杀的情景。每次做梦,都会在梦境里重新发生一遍……这样的梦我已经做了十几年,我实在不想再看到那个血腥的场面,可是我却总也醒不过来,每次做梦,都要把每个人被杀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我回来找你家报仇,用各种各样的法子去杀人,就是希望能告慰我家人的在天之灵,让我别再做这样不堪回首的噩梦。可我越是杀人,做的梦就越清晰。”
“既然你的心里这么苦,那你就不要再杀人了。”
夏雪宜闻言,抬手将拨火的柴棍砸进了火堆,猝然站起,“我不杀人谁来告慰我家人的在天之灵?!”
“……那你杀了我吧,只要能化解你心里面的仇恨,只要你不再杀人,你就杀了我吧!”——士为知己者死,你既然与我说了这些,又确是一直以来都对我极好,那么这条命给你拿去,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以为我杀了你家人我自己会开心吗?!”夏雪宜一甩袖,脸上似悲似怒,眼睛里却是彻彻底底的伤痛,“我就算杀再多的人,也换不回我家人的性命。”
透过那压抑着的呜咽,温仪觉得自己似乎都能听见面前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悲鸣。
要经历多少伤害,才能让这人从一个被灭了门的孩子成长成今天这样子?
又要经历多少悲痛,才能造就这样的一个灵魂……
温仪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晚上,悄然崩塌。
第二天,夏雪宜也不知怎么想的,从山下回来,居然给温仪带了一只活兔子回来。
而他也只是走进洞里,把兔子放在石桌上,看了坐在桌旁的温仪一眼,便又出了洞去。
温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人。
但是,这人的温柔,终究是毋庸置疑的。
温仪正抱着兔子,逗弄那兔子的鼻子,就听洞外远远传来一声大吼——
“金蛇恶贼,交出我女儿!”
温仪抱着兔子的手瞬间就收紧了,见那兔子挣扎,却也顾不得,只将兔子弃在桌上,起身就冲了出去。
那时,温仪脑子里只剩了一个想法——绝对,不能再让他们再这样互相伤害下去了!
出了洞,四下一望,就见那比此处略低一些的山坳上,她爹和少林的大和尚、崆峒的道长一道儿围攻着夏雪宜。
金红身影在三人中周旋,竟丝毫不觉得吃力,反而煞是好看。
温仪不由得替自己爹担心了起来。
四人打着打着,温家老三一抬头看见上面的温仪,“阿仪,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爹,我没事!”温仪喊回去,正要再说话,就见他爹虚晃一枪往自己这边儿山崖飞身而来。
夏雪宜一招逼退那少林和崆峒两人,紧跟着追上,横身拦在温仪身前,挡开了温老三。
少林崆峒二人随后追至,三人就在这崖壁上围杀夏雪宜一人。
不觉间,崆峒道长已被夏雪宜打落山崖,可是以一对三,夏雪宜也已经有些后力不济。
一个疏忽,为了躲避少林和尚的禅杖,雪宜一个不防,金蛇剑被佛珠缠上,那边儿温三也抓住机会,拽了极粗的长藤将夏雪宜捆了个结实。
温三正要再收紧些,却不料夏雪宜一阵挣动,居然将他反震了出去,喷出了一口血。
温仪慌了,上前扶起温三,“爹,你还好么?爹?”
“爹没事。”温三起身,正欲再战,就见夏雪宜挣开藤条,金蛇剑也重获自由。
大和尚被那道力反震出去十几步远,未及站稳,夏雪宜袖中金蛇锥已后发先至,直直打入大和尚胸膛,从背后穿出,带起一篷血雾
不知何时跑回崖上的崆峒道长原想趁此机会自上而下击杀夏雪宜,却不想夏雪宜早有察觉,轻描淡写一举剑,崆峒道长就这么穿在了金蛇剑上,死不瞑目。
而那崆峒道长的剑尖,距离夏雪宜额心,已不足一寸。
放下手,抖剑。
崆峒道长的尸体跌落地上,激起一阵灰尘。
夏雪宜望着扶着温三的温仪,一身的血气。
温仪只是咬着唇,祈求地望着他,摇头。
夏雪宜的金蛇剑,架在了温三颈间。
感受着微凉的剑尖,温三松了左手,任手中铜锤掉下。
夏雪宜看看温仪,听着那女孩儿一句带着泪的“求你”,终究还是软了心,放下了金蛇剑。
变故,也就在这一瞬。
温三右手铜锤舞起,直击夏雪宜胸腹之间!
这一锤打得结实,夏雪宜当即就感觉到似乎所有内脏都被这一锤毁得利落。血气激荡,内劲不稳,但这却是决不能示弱的时候——示了弱,就得死!
金蛇剑蜿蜒攀爬着,沿着温三右手回旋而上,削掉一层皮肉,鲜血淋漓。
待夏雪宜慢条斯理的将剑重新架上温三颈间,温仪已经被这一下兔起鹘落惊得不清。
她没想过,自家爹,居然会做出这种背信之事,也没想过,因为自己一句求情,反害了夏雪宜。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却本能地摇头,望着夏雪宜。
夏雪宜长叹一声,终究是收了剑——
“趁我还没有后悔,滚!”
温三望了自家闺女一眼,落荒而逃。
温仪望着温三离去的身影,喃喃一声‘爹’,却并未跟着离开。
夏雪宜听着这低喃,心中有惑,“你为什么不走?”
温仪虽然害怕,却仍走到近前强撑着回了他的话。
“你也受伤了。”
夏雪宜心中,有什么地方,忽然就柔软了。
一路跌跌撞撞走进洞里,半路脚下一软,居然扑倒在石桌上。
夏雪宜费力地坐上石凳,对面温仪居然开始哭泣。
夏雪宜真的迷茫了,“你哭什么?”
温仪小姑娘抹抹眼睛,哭得一抽一抽,“我怕你死……”
夏雪宜低笑出声,“我是你们温家的仇人,我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可我还是不想你死!”小动物抽噎着,俩眼睛里不要钱地放水。
“别哭了……等我伤好了,就送你回家。”
小动物哭得不行,“真的吗?”
“我说话算数。”
小动物眼泪还是止不住。
夏雪宜完全无视嘴角的血迹,“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弄吃的去。”说着,便要起身。
却就这么扑倒在了桌子上。
温仪吓得不行,“你,你怎么了,你别死啊!你别死……”
温仪扶着夏雪宜,艰难地将人扶上石床放平,盖上大氅保温,扭身出了洞去满山找草药给他喝下去治伤补血,半夜里夏雪宜还发起了高烧,温仪找了水来,盯了一夜,给夏雪宜额上换了一夜的帕子。
直到第二天中午,在一边守着小药炉的温仪听见石床上那咳嗽的动静,这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温仪赶紧扑到床边,“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怎么样,好点儿没有啊?”
夏雪宜坐起身,轻咳两声,“中了你爹那一锤,原本是非死不可。可是我想,我要是死了,你一个人在这高峰绝顶下也下不去,你们温家的人又怕我,绝对不会上来找你的。所以为了你,我只能不死。”
“真的?那太好了!”温仪一激动,小爪子死死抱住夏雪宜的手,揉啊揉的。
夏雪宜盯着俩人握着的爪子,温仪顺着夏雪宜视线看过去,‘啊’地一声撒开了手。
“你饿了吧?我帮你去弄点儿吃的吧!”说着就转身要走。
夏雪宜反手抓住温仪袖子,“不用了,我想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洞,绕至洞后一处溪边。
夏雪宜由温仪扶着坐在水边大石上,擦了一把虚汗,叹道,“还真没有想到,我能活着走出那个山洞,昨天晚上多亏了你。”
温仪一脸喜色,“你熬过来了,以后,就不会有大碍了。昨天晚上……”温仪小心地看看夏雪宜脸色,“昨天晚上,你又做恶梦了。你在梦里说,是你害死了你姐姐?”
“……不错,害死我姐姐的,正是我自己。”夏雪宜长叹一声,面色又有些悲戚。
温仪不解,“你怎么会自己害死你的家人呢?不是我六叔吗?”
夏雪宜抬头看看温仪,将帕子交回她手里,起身沿着水边缓缓行走,娓娓讲起了旧事。
“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那一天我非缠着姐姐带我去买弹弓玩儿。姐姐说明天再去,我却不答应,姐姐没办法,只好带我出了门。就是那一次,碰见了你的六叔,温方禄。假如不是我缠着姐姐买弹弓,假如我答应她第二天再去买,那么这一切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所以你感到很内疚,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是不是?”
“对。假如不是因为我——”
“你真傻!”
夏雪宜被截了话,有些怔愣,就挨了骂,颇有些疑惑。扭头望着温仪,就听那女子很认真地说下去——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假如?一个小孩子玩儿弹弓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姐姐买弹弓,没有错;姐姐出门给你买弹弓,也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六叔,他不应该见到你姐姐就心生邪念,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温仪见夏雪宜似有所动,转身讲了另外的故事,“小时候,我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天有只小羊到河边去喝水,狼来了,要吃它。小羊却问,你为什么要吃我?狼说,你弄脏了我喝的水。小羊说你在上游我在下游,我怎么会弄脏你的水?狼又说,你去年撞坏了我家的门。小羊说我去年还没有出生,怎么可能是我撞的呢?狼只好说,反正我要吃掉你,因为我饿了。”温仪看着夏雪宜,“其实小羊没有错,全怪那只凶残的狼。”
夏雪宜转身站到水边,望着奔涌的溪流,“自从我全家被你六叔杀害以后,这个噩梦就一直在纠缠着我,我从来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让你来到这儿开解我,为我解开这个心结。”
“这些年来,你苦练武功,受尽了磨难,然后你又杀了这么多的人,你的家人九泉有知也会瞑目了。可是你杀的人已经太多了,你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算到今天,我已经前后杀了你家十五人,本来还要再杀三十五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此罢手,不杀了。”
“真的?”温仪喜出望外,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夏雪宜的手,“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将那一触即离的小爪子抓回来握在手中,夏雪宜笑着开口,“其实,我要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我就算再杀上三百五十人,也一样每天噩梦缠身,痛苦不堪。现在,我和你温家了却恩仇,就只剩下一件未了的心事了。”
“那是什么?”
“我知道一个大宝藏的秘密。”
“宝藏?”
夏雪宜点头,“当年燕王朱棣篡位,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宝贝,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朱棣和他之后的皇帝找了几次,几乎把南京城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但在几百年之后,让我无意之中得到了线索。”
夏雪宜说着,从宽大袖口中取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明晰的线条绘着一些图形。
“寻找这个大宝藏一定会很危险,也许要很长时间。我先把你送回家去,等我寻到这个宝藏后,我就会来找你。”
小动物水着一双眼睛,那一双眼睛里满是希冀,“你真的还会来找我吗?”
夏雪宜点头,微笑,“到那时,你见不见我?”
小动物点点头,红着脸低下了头。
夏雪宜唇边笑意渐深,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蛇锥,交到温仪手中,“这只金蛇锥给你,”
两人之间情愫暗生,夏雪宜决定先将温仪送回家,待找到藏宝图中的宝藏就回来接她,带她游历山川,抛开这些陈年恩怨,一生一世一双人,满江湖,潇潇洒洒。
谁想这之后,才真正是悲剧的开始。
温仪完好地回了家,家里五位长辈却明里暗里说她不贞。
温仪对此很是恼怒,她清清白白地回家,家里人却只说孤男寡女荒山野岭,就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不信!
温仪很是想冷笑,这温家的男人没有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却还说是她的不是,以此羞辱她,这算怎么个事情!
那时,温仪心里,对这个温家,终于是开始失望了。
金蛇郎君为了她,答应不再杀温家的人,可是温家对他们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态度?那之后,温仪就甚少再理温家的人。
虽是芳心暗许,但是临回来前,夏雪宜答应她,找到藏宝图中宝藏,就来接她,她也就耐着性子,等在这里,等他来接她。
三月之后,某日入夜,温仪独自坐上修好的秋千,握着夏雪宜送她的金蛇锥,思念着。
忽然心有灵犀,本能地抬头一望,正与那秋千上滑下的人四目相对。
缠绕着花茎藤蔓的秋千上,借着月光,这一正一倒,应和着周围遍地花香,在月光照耀下,随着秋千摆动,竟有些不真实。
太过美好,竟好似梦幻一般。
两人一正一倒,就此默默对视,不觉间,心里有些事情均是明了。
晚上屋外毕竟寒凉,两人进屋,对面而立,不由有些痴了。
一进屋,温仪就将自己自小心爱的金钗赠与夏雪宜,“这钗是我心爱之物,从小就带着,我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小动物一脸的认真。
“我若是不回来,你的心思,岂不是就白费了么?”
温仪只是笑着,满眼的都是信任。
夏雪宜说,他没有找到宝藏,他食言了。
她说,没关系,她才不稀罕什么大宝藏呢,只要他能回来,就好了。
他问,她不怕他会不回来找她吗。
她说,他说过,他说话素来是算数的。所以她相信,他说过的话,一定是算数的。
他问她当真,她点头。
他拥她入怀,说从今后,会带她四海为家逍遥快活,去过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问她可愿。
她红了脸,道他说如何,便就如何。
那天,她房里,他要离开,说第二日再来找她,却被她拉住了手,红着脸留下。
他惊喜地轻吻她的额头,拥她入怀。
一夜温存。
第二日一早,还在床上相拥计划着日后离家逍遥山河的两人被叫门声惊到,匆忙打理,却听门外温三爷叫着雪宜名字,直言道知道他在屋里!
雪宜恼怒,只喝了一声,“要动手,在外面等我!”说着便要出屋,被温仪拦下。
早在家里人对温仪回家的态度上,她就对这家失了望,这时候跟着雪宜一条心倒也没有什么愧疚。
雪宜正要说话,就听得温仪抢先一步道,“爹,你别伤害他,你放过他吧!”
却听得外面温三爷叹一口气,“唉,还动什么手啊!上一次他不杀我,我已经很领他的情了!”
温仪有些拿不定主意,扭头看着持剑而立,隐于阴影中的夏雪宜。
夏雪宜微微点了头,金蛇剑已然在手中握紧,静待出鞘。
温仪咬了咬唇,一狠心开了门。
金蛇剑已然绷紧,一如夏雪宜此时的神经。
谁都想不到,一开门,就看见温家五老在门口对着夏雪宜齐齐跪下!
夏雪宜唯恐有诈,又身在群敌环伺的环境之中,实在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五老见雪宜心有怀疑,居然用了苦肉计。不只请罪,甚至连自家老六的死都认了,还说要化解两家恩怨,只求夏雪宜放过温家上下。
他们说,老六的确对不起雪宜,但是雪宜也已经杀伤温家上下十几条人命,再这样杀下去,冤冤相报不知何时能了,两家人不止互相仇视活的心惊胆战,还会殃及子孙,委实不好。
那老三说,“现在,你和阿仪又干出了这种事情,这也是前世的冤孽啊!不如我们就此罢手,化敌为友,你看如何啊?”
这话音一落,最喜出望外的却是温仪,“爹,你说的是真的?”
温仪究竟是一个没出过家门的孩子,这问题问得天真,想法也着实天真。
这两家的仇怨,十几条人命不说,但看那温老三的口气,什么‘干出这种事情’,这算是稍微尊重些的说法么?!
但是温仪,竟是信了。
也许,未必是真的信了,只是愿意信,愿意再信任自己家中的长辈们一次。
见温仪开心,夏雪宜也懒得在温仪面前与那五老摊开来说明或是拐弯抹角地周旋,怕污了温仪耳朵。
于是夏雪宜当即道,“放心吧,我早已答应过你们家小姐,不再伤害你们温家任何一人。”
温家老三闻言赶紧接下,“过去的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不过,要带我女儿私奔,那可不成。”
夏雪宜当即沉了心,“你想如何?”
“你若真的喜欢我女儿,就应当明媒正娶,拜堂成亲!”
夏雪宜有点儿疑惑——这家几个兄弟这是吃错了什么。还是挖了坑了?
“我们温家,在这一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你若真是喜欢她,就不能带她私奔,让她一生一世也抬不起头来呀!”
夏雪宜沉默了。
不得不说,夏雪宜此番,真是动了情了。
情到浓时,就容易会为对方考虑。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事儿都是在理的,但唯有一点,那就是仇。
夏雪宜所杀,都是温氏亲族,家中剩余女眷和其他人,也都是死者亲族。
若是自己和温仪在此生活,便是温家五老真心悔过,他们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但是温仪是个善良姑娘,对家人极好,对爹娘亦是孝顺,若能留在家里,对温仪而言只会感觉快乐。
若是……这是她的愿望……
夏雪宜闭了会儿眼睛,倏忽睁开。
“好,就依你,我会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光明正大地迎娶阿仪,和她拜堂成亲!”
夏雪宜虽是依着温仪,应下婚事,也真的极认真地与温家五老讨论下聘和婚礼事宜。但是虽身居温家厢房,一应吃食却绝不碰温家所供,全是自己仗着绝佳轻功跑去石梁镇上买吃的自给自足——当然,少不了给温仪带些女儿家爱吃的点心和些点缀饰物。
在吃食方面,不是他夏雪宜太过敏感,实在是这温家五老,没得可信。
至于起居方面,由于他总是把金蛇剑放在枕头底下,袖筒里又有不下十枚金蛇锥随时待命,倒还安心许多。
亦是因为这份谨慎,夏雪宜在温家安然无恙地过了大半月,引得温仪对自家爹爹和伯父越发信任有加。
于是,在某日,温仪将自己准备材料炖制的莲子羹喂给夏雪宜的时候,夏雪宜吃到第二口就觉到腹中剧痛身上气力流失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只是愤怒,还有心冷。
他从没想过,他会因为自己心爱之人动手,而栽在温家。
抬手推开温仪,夏雪宜脸上不只有愤怒,还有被欺骗被背叛的伤心。
温仪也吓得不清,“雪宜,你这是怎么了?雪宜!”
“你好狠心……”
“雪宜?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对我下毒?”
“有毒?!”温仪惊得瞪大了眼睛。
“哈!”
这是温家五老破门闯入,笑声张狂。温仪本能地将夏雪宜护在身后,直面这几位长辈。
“阿仪,你让开!”温老三开口,语气中有着命令,和说不出的得意。
“爹,是你下的毒?!”温仪叫得撕心裂肺,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家长辈如此欺骗,骗着她去伤害她最爱的人!
听她喊出这句话,夏雪宜惊异地望过去,眼神中,却重新有了希望。
就见他爹很得意地道,“没错!我们还怕骗不过这小子呢,却没想竟这么容易!”
“爹,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温仪这回对这个温家彻彻底底地绝望了!
见自家女儿如此,温老三很是不喜欢,开口就是一句训斥——“阿仪!”
却见温仪看着夏雪宜,一脸的决绝——
“雪宜,我跟你一起死!”
说着,就端起了那碗莲子羹,眼看着就要喝下去!
夏雪宜一扬手,打翻了那碗莲子羹,“对不住,我错怪你了……刚刚推你的时候,有没有伤到,有没有疼?”
温仪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雪宜对自己确系出于真心,但自家这群长辈……怎能如此……
“放心吧,他不会死的!”温老三笑声张狂,“他知道大宝藏的下落,莲子羹里面下的是醉仙蜜,吃了以后浑身无力,毒不死人的!”
这边话音未落,夏雪宜忽然一甩手,墨氅翻卷,袖口一展,一把金蛇锥已然出手,直往五人所站处袭去!
五人后退之际,夏雪宜趁势破窗而出,在院子里落了地。
若是注定要死在温家,也绝不能死在阿仪的屋子里!阿仪她……一向胆子小,见了血,一定会害怕的吧……
温家五老扭身追进院子,老四抬手就是百余枚飞刀直往夏雪宜罩去,从头到脚拢了个结实!
却不想夏雪宜运起身法,也不知怎地,身子居然前倾到几乎贴地,四处逡巡,两手扬起,就像是一条面对攻击的眼镜蛇。
大氅微卷,气劲激荡,飞刀被定格在距离身子大约还剩下一尺的地方,随后,全部退后,往来处反击而出!
五位兄弟各拎出一只周围长着钢齿的圆盾挡住飞刀,身形一变,已然结阵,将夏雪宜困在阵中!
“你们几个,别以为用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就能伤得了我!”夏雪宜一身傲气,哪容得此等挑衅。
温家老大却是胸有成竹,“单打独斗我们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是醉仙蜜加上五行阵,就任你是大罗神仙也插翅难逃!”
温家五行阵在江湖上都是有名号的妙阵,历来堪称无法可破,这温家当初也算是靠着这五行阵起的家搏的名声。
夏雪宜虽有破阵之法,奈何身中醉仙蜜,空有一身内力没得施展,硬破五行阵,没几下便失了力气,从空中掉落在地,重伤濒死。
温仪挣出扯着她的下人的手,抱着夏雪宜,急切地叫着他的名字。
夏雪宜却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完全不顾唇角流出的鲜血,“我答应过你的,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不后悔。”——从答应了温家五老与你的那一场婚礼,我就早有了死在温家五老算计下的觉悟,既然早有所准备,在作出决定的一瞬就确定过,有朝一日,我绝对不会后悔!
“雪宜!雪宜……你不要死啊雪宜!”温仪泣不成声。
见雪宜紧闭了眼,再没了动作,温仪只觉得天塌了一般——“爹!爹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温老三言语出口,却是一句毫不带感情的谩骂,“你这个贱、人!在大宝藏没有起出来之前,他就是想死,我们也不让他死!”
夏雪宜被关进了暗房,捆得严实。
温仪被关进了原本的闺房,钉死门窗,不许出门。
温家五老逼迫夏雪宜交出藏宝图,夏雪宜却说那图并未带在身上。
五个兄弟不信,竟将夏雪宜剥了个精光仔仔细细检查了身上和所有的衣服,这才不得不信了夏雪宜所言。
藏宝图需要从夏雪宜身上拿到,然醉仙蜜始终有会失效的时候,为了以往万一,温家兄弟商量过后,将夏雪宜手脚筋全都挑断,用了上好伤药令其筋脉生长,然而生长的全部错位,就是再勤加练武也绝不会再有任何起色,只会令身上所有经络都疼痛不已罢了。
做到如此,温家兄弟终于放心,带着夏雪宜前去寻宝。
却不想,这样,居然还背夏雪宜用假图骗过,并顺利脱身不知去向。
五位兄弟虽说弄丢了人,但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希望花了堡里大多数的银钱,用了大半年时间将假藏宝图所指地点俱都翻了十几遍,最终才作罢。
而失踪的金蛇郎君,却拖着残破身体,到了华山一处险峻崖下,在那曾经修悟的山洞中布好一应机关,挖好自己墓穴,做好所有的布置,靠在自己给自己刻的墓碑上,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再睁开眼,就已经是展昭。
这世上,已经再也没有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有的,只是展昭。
这下子,展昭终于弄懂为什么一醒来的时候身上那般疼痛——灵魂力量自动将错乱的经脉寸寸打断重新接续,好使得灵力神力得以在体内得以流通,不疼才怪了!
怨不得自己这一身大汗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啊……
展昭忍着满身疲惫下了洞内较浅处的小池,随便洗了洗换身衣服,坐回墓碑那里,做着接下来的打算。
在这个世界,并未感受到属于白玉堂的丝毫‘灵动’,也就是说,白玉堂起码在自己此身百年之内都并不会有碎片存在于这个世界。
换言之,这次的世界,受到灵魂碎片灵魂力量牵引而来的,无论现在未来,上下各自百年之内,约略都只会有他一人。
没了白玉堂这方面的挂碍,展昭就开始琢磨这身体原主的遗留问题。
虽说他很是觉得这是一出古代版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病史,但是既然事实已经铸成,再追究理由似乎就有些没意义了,关键在于以后。
以后要如何做,才是现在所应该关注的重点问题。
当初尚在龙组之时,文姐拽自己看的片子里有一部叫做《碧血剑》的,里面的女主似乎就是这金蛇郎君的女儿。
按照剧情,金蛇死后,温仪带着孩子,在温家的境遇似乎很是不好。
既然接收了这具身体,还回收了这体内原属于他的力量碎片,一时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倒不如替这原主尽尽心。
况且,这世界已经陷入混乱,若是在这界中发生些什么也不会算作是违背法则,甚至相反的,他若是阴差阳错救了这个空间反而还会是功臣,既如此,他养养孩子什么的也该不会引起天道出手。
更何况,这个空间的天纲不知为何并不很强大,甚至于自己这灵魂一来此界,就直接取代了此界天纲的地位成为主宰的意志。
这样的话,无论自己是否出手搅乱此界命数,一旦自己没有制定新的强大于原本天纲的新天纲而直接离开此界,这世界就会崩塌,完全没得商量。
所以,这般看来,搅乱命数这一行为,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必然。
所要注意的不过是,在自己离开之前,制定好新的天纲,并以自身法力为其在此界塑造一个新的载体,确保这空间能按照新的法则自主生存下去。
这样的话,现在所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出洞。
不过,在那之前……
展昭看着那一堆乖乖窝在面前,受了自家重塑经络过程中不自觉外散的灵气的蛇啊蝙蝠啊之类的,很有些头疼——这群孩子,总不能就这么扔在这里啊……
点化了那一群动物修炼之法,又帮着那群孩子洗髓炼身,安排好洞里一应事情,展昭才转身出了洞。
现在距离金蛇郎君逃出温家,已经足有三个月了。
金蛇在自己死地的前后布置很是费力,经脉被废的情况下还能布置如此周全,着实不易。
但是,也定是会极耗时间的。
三个月过去,温家的人应当还是处于满南京城打洞搜寻宝藏的时候吧?
温仪应该已经被发现有了身子,这时候还是不要去刺激她了,对胎儿不好。
这样的话,这剩下的五个多月,就该先去做一些布置了。
南京的那所谓‘大宝藏’,且不说展昭原本就不是什么贪财的,单说这所谓宝藏早就已经不是拥有多世记忆的展昭所能看上眼儿的了。他要做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积攒起一个有着足够财力的势力,借此与温家分庭抗礼,光明正大地带着温仪母女脱离那个早没了人情味儿的温家。
而这明朝末期的混乱局势,正好可以为他的行为,添些方便。
五个月后,京城酒馆。
展昭一身金蛇郎君的标准配置,坐在酒楼里,就着两碟小菜,独饮着新开坛的鸳鸯醉。
这是这家酒楼独有的酒,度数并不高,反而还有些淡淡的甜味儿,甚对展昭的胃口。
细观这喝鸳鸯醉的,大约都是一对对的情侣,女子害羞,出了门儿还带着斗笠。也有性格豪爽的江湖女子,一身利落短打,对着自家情郎就这么一碗一碗地灌。
这一层,独自喝酒的也不是没有,但那大多是女儿红竹叶青以及花雕,间或有高粱酒,独自一人搁这儿喝鸳鸯醉的,真就只有夏雪宜这一位。
鸳鸯醉,醉的自然是鸳鸯。
最开始大家只道他在等人,俱都好奇着谁家女儿配得起这般风华的男子。这好奇的一多了,掌柜的生意就好了,对夏雪宜这桌也格外地殷勤。
可是一等两个时辰,这小哥儿还是一个人凭栏远眺,悠悠闲闲地饮那鸳鸯醉,眼角眉梢溢出几许风情,却也一直不见那神秘女子现身。
展昭望着栏外,微醺之间,对白玉堂不觉的有些想念。
之前也不是没有就自己在什么空间待过,且不说别的,卓爷那儿那耗子也是后到的,司马相如那一世更是只有他自己,叶红影那一辈子自己也是自己过的,不过……忽然就想了,能有什么办法?
经历过李寻欢那一世,展昭酒量原本已不算得差,但是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这一坛一坛喝得浑然不觉地当水灌进去。
展昭已有些醉了。这一醉,神色间就少了几分端庄,倒多出几许妩媚来,激的这层坐着的男男女女,有不少都有些把控不住想上来搭讪了。
原本这极致景色,除了白玉堂再少有人见到,如今,倒是便宜了这一群酒客。
展昭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舞剑,如今在酒楼里,自然不好施展。
转身找了掌柜的结账,打包走四坛鸳鸯醉,身形一展,就去了京郊。
寻处开阔处,迷迷糊糊地放下坛子,整整齐齐地封好放进随身的空间,拎出巨阙。
巨阙有段日子不见太阳,这一出来,甚是活泛,配合着展昭开舞,甚至还自动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远看去,就只剩下那一团残影,红白黑三色交相辉映,夕阳下巨阙闪着淡淡金光,很是漂亮。
展昭这回一舞,真是尽兴。
整整一个时辰,巨阙都有些累了,展昭才一剑收势,背靠在树上,摸摸剑脊,巨阙默默从展昭手中挣脱出,蹭蹭展昭手背。
“黄龙啊……”
展昭抬头望着天,声音里有些落寞。
“黄龙,你说,我为什么,忽然就这么想他呢?明明……才分开并不多久的时间啊……”
黄龙看不下去,化了原身,缠上展昭手臂,“吾主,莫要担心。有七情六欲,方为人。会思念,人之常情也。”
“说得也是。”展昭身子一滑,干脆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观赏这漫天绯红夕阳。
“几回闲暇间观看落日晚霞,身边都有那聒噪的家伙,这一番静下来,倒真是不适应。”
“吾主莫要着急,此间人生不过转瞬,尽头并不遥远,要见星帝,不过这些年时间。”
“倒是。”展昭淡淡一笑,望着太阳落下,抬手布了先天阵,就准备在这儿睡下。
巨阙自主守卫,却被展昭拍拍头,遣回随身空间修炼。
黄龙近些年净当兵刃,很多术法都荒废了许多,此前心魔一遭深恨自己不够为主人分忧,近日里勤奋修炼,务求早日将荒废的都补回来。
刚刚行为可算放风,这玩儿了一通,这厮也该回去闭关了。
黄龙乖乖蹭蹭展昭脸颊,回了随身空间里。
展昭没注意,稍远的一棵树后,有一个人在那儿观赏了舞剑的全程,并且,还尚未从那沉迷中缓过神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