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和白玉堂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君墨带着花满楼和张无极也几乎同时赶到。
君墨身上曾经有展昭在北宋时候以伏羲神力种下的法力印记,是以展昭精神波动太大的时候,君墨很快就有所感应,并带上了家中另外两个最强战力循着展昭灵力而去——那两个好歹和她一样是破碎虚空而来,达到破碎虚空境界的,总归过了天道对能力的考验,至少不会拖后腿。
展昭走到那路口,看着一地的血迹,看着何萍血肉模糊生机已绝、连魂魄都已经不在了的的身体,跪在她身侧,伸手揩去何萍脸上的血迹。
眼前的气味线十分清晰,循着气味线探视而去,一辆黑色的轿车正被红灯堵在一个交通岗,车轮上裹了些许泥尘,已经看不出什么血迹。那车就停在那里,看上去和周围其他的车一样烦躁的等着红灯的读秒过去。
展昭微微低了头,眼眶染上些微红色,手指一动,已经被白玉堂伸手紧紧攥住。
“冷静,猫儿。”——我会成为你的枷锁,是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以后为此而后悔。
展昭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周围围观的人觉得身上有些冷,还有些莫名的难受,很快的都散去了。
而君墨和花满楼、张无极三人,他们的境界更高,能看到和感知到普通人无法了解的东西,所以他们此刻满心只有震撼。
展昭抬眼的那一瞬,蔓延开的,是威势。
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动作、不需要什么言语的辅助,那是一种无言的压力,并不尖锐,蓄满庄严肃穆,叫人忍不住想要弯下身去心悦诚服的顶礼膜拜,全身心归服。
传说人皇伏羲在时,万妖俯首,八方来朝,或许并非作假。
而这压力并不是毫无目的,而是直指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们毫不怀疑,那压力所至之地,即将山崩地裂、砖石摧折。
甚至余波所至之处,称为毁天灭地世界末日也并不夸张。
一念可创世、一念可灭世,这便是上古神的能为。
盘古开辟天地、混沌之力化作诸多碎片遁入世间。他们原本与盘古同源,从因果上视盘古如父、从存在上却早于这被盘古所开辟出的天地。
有句话说的是,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人还在前。
其实身为混沌之力的他们,论其存在,确实早于这天地,而每一团气凝聚的时间自有先后,只是那时尚无意识,没有姓名,论其前后倒是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后世传说鸿钧以身合道,此言非虚。鸿钧以身合天道,而其实,这些上古神,每一个,都暗合天道。
大道衍生天道,各自的天道生出各自的法则下的主空间,主空间衍生出属于这个天道管辖下的三千天纲支撑的三千世界,一生二而生万物。
三千大道统辖三千天道、三千天道管理着自己手下的这三千界,各自天道所辖三千界几无互通。而只有主空间孕育出的,才是最本源的上古真神。
如今这显露出的就是属于上古神的威势,这就是生自混沌之力的那些上古神,经过时光的沉淀之后,所拥有的真正的力量。
他们这些所谓的破碎虚空、在各自世界站在顶峰之人,与之相比其实也不过是比蝼蚁好上那么一些——他们比蝼蚁多的,只是他们能够清醒的看到差距。
而这简直更加令人绝望。
他们仿佛能看到这个世界被这怒火崩毁,而最让他们感到绝望的,却是在那之后,面对着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回过神来的那人会如何的自责。
他明明,那样的爱着每一个世界,爱着他和家人所创建出的这个人族。
就在那股威势直冲而去的时候,另一股威势冲天而起,强硬地拦截了那威势的去向。这第二股威势与第一股的厚重不同,煞气冲天、锐不可当。
两股古神威势厮杀,互不相让,三人在一边苦苦支撑,而这周围,也渐渐聚上来了十数人,哆哆嗦嗦的跪在一边,看着战场中心,脸上表情忽喜忽悲,神情简直复杂到一秒三变。
喜的自然是修习一生,在这时代居然还能见到真正的上古神,围观这一场旷世之战。这本身就将提升他们的眼界阅历,此番过后,突破瓶颈有所进益简直指日可待,可是……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可言了。
古神威势冲天而起,受了惊动的自然不会仅仅是修真者。
土地神急奏天庭,十殿阎罗本在地下,自然也不会错过。
在这个世界驻守的上古神原本就只有那两人,何况这法力属性还如此明显,甚至于这些神仙都不用探查,就知道是哪两个打起来了。
简直要命。
而且最难办的事是,这次发飙的那个,并不是那个煞星,而是想来宽仁好说话的伏羲帝。
平时看着温温柔柔的人发起火来才是最可怕的,这火山一朝爆发,如今看来长庚帝并没能取得胜利,两人斗得不分高下,令所有心里着急却插不上手的围观神仙心如火燎——上去还没接近就狗带了,简直就是送菜。可是就这么看着等着50%的死亡几率这种事儿也委实是太坑了啊!
白玉堂两手紧紧攥着展昭的手,用胳膊将人封在怀里场面看着近乎静止,可是两人威势的冲撞却分毫都没有停歇过。?
白玉堂看着展昭眼眶里滚下来的泪水,看着展昭无意识的空茫了眼神、流了满脸的泪,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就要心软了,几乎就要放弃对他的压制、放任自己与他一起毁了这天地。
可是不行啊,不行的。
要是那么做了,这傻猫以后会有多后悔呢。
所以不行啊。
白玉堂叹了口气,低头亲吻展昭眼下的泪痕,声音低沉,有那么一点点的哑,“他跑不了,你已经锁定他了不是吗?我们先去看看萍姨好不好?我们说好了今天来看萍姨的,不能毁约是不是?”
展昭看着他,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好像过了很久,他终于点了头。
压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厚重威势霎那消散,那股煞气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玉堂朝着君墨三人的方向望了一眼,便和展昭双双没了影踪。
君墨接收到那一眼,三人默契分工,张无极在这里守着现场等着殡仪馆的人,君墨和花满楼循着展昭所下的灵力锁定和气味线一路追踪而去。
萍姨尸骨要妥善收敛,至于犯下罪的人,也别想逃得了。
十殿阎罗刚刚感受到那威势双双散去,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收到了来自伏羲帝的法旨。
大概是类似于登门拜访的通知之类的东西。
十殿阎罗当场就坐不住了——这明摆着刚刚伏羲帝生气和他们地府有关啊!赶紧查!必须查明白出了什么事儿!死得要死的明白呀!
结果还没等他们找判官查明白呢,守在孟婆身边打下手的彼岸花精幻化的童女先来传了消息。
伏羲帝去了奈何桥,在阳世前往奈何桥的路上快到桥头的地方把一个人从队伍里拉出来说话,这种行为有点扰乱秩序,孟婆派童女前来汇报一下情况。
十殿阎罗都要炸了——感情是伏羲帝身边重要的人死亡!
问了童女那灵魂姓名资料,十殿阎罗捧着判官调出来的详细资料,大眼瞪小眼,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不是被改命误杀,而是命数早定,就是应当在这个年岁横死。不过还算安详,被撞的第一下其实就已经昏迷丧失知觉,后来致命的碾压其实她毫无所觉。
某种意义上,也是善终。
这女人一生没什么大罪过,也就是杀个鸡宰条鱼,不曾有害人之心、也不曾为害人之事。
相反的,这人力所能及的帮助了许多人,做了许多好事,所以才有这变相的善终,也才有命定下一辈子的一世安康。
如此死亡之人,无法补救,因为地府对这样的人只是正常引魂,所做并无任何错处。
无错,又如何改。
可以强行令其还阳不假,可以强行加其阳寿不假,可是那乱了命数错了因果,会影响多少人的命运,会引发多少意外之事,何况这原本就是违规操作,是渎职。
十殿阎罗之所以是十殿阎罗,正是因为毫无偏私,方能明断生死。
这种事,他们做不来。
秦广王将那本生死簿纳入袖中,对着余下的九位兄弟拱手一拜,便头也不回的径自往奈何桥去了。
他们不能徇私枉法,也不能看着别人徇私枉法。
哪怕那是个上古神。
他此去,若是能以此一身平息上古大神怒火,余下九殿各司其职,使这世间生死轮转继续有条不紊、不受波及,便是大善。
展昭和白玉堂循着魂光一路追到奈何桥头才看到何萍,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不妨碍展昭把人认出来并且拉着手腕将人一把拖出队伍。
可是看着何萍,展昭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上古神决不能轻易沾染因果,此前的心魔便是因果的一种,最可怕的结果不是其他,而是自己堕落的同时拖着这三千界陪葬。
而这三千界的万千生灵,何其无辜。
何萍看见展昭和白玉堂,惊讶的伸手去拉展昭的手,“小游,你怎么也下来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小白也?”
展昭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孟婆远远看着,见这起了骚乱,打发彼岸花精幻化的童女去报信,把盛汤的工作交给身边的童男,前来见礼。
孟婆这招呼打完,何萍愣了愣,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拍拍展昭肩膀,“我的小游好厉害呀。”
展昭张口叫了一声萍姨,不知该说些什么,何萍却柔和了神色,伸手抱住了展昭——
“这样就好,萍姨可以放心了。”
展昭红了眼圈,伸手回抱住何萍的灵魂,白玉堂在一边看着,也忍不住偏了头去。
这种温情,素来最是叫人受不住,何况他也和萍姨一起度过许多时光,这个慈祥的长辈于他也有特殊的意义,并不是什么不相干的陌生人。
秦广王赶到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听见这一句,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也许只有这样的长辈,才能让伏羲帝打心底孺慕,并在那人出事之后,如此悲痛到几乎一度丧失理智。
何萍伸手拍着展昭的背,语气和动作都像是在哄小孩子,“乖啦,没什么可难过的,我家死老头子,就是一直在床头相框里傻笑、你没见过面的那个,早和我定了百年,结果先跑了那么些年,我这现在才来找他已经是晚了太多了。以前是放心不下你,可是现在有小白照顾你,这不挺好的?”
“可是——”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何萍抚摸着展昭的头发,语气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从前总觉得你还小,总觉得放不下你,总觉得不保护你,就害怕你被人欺负——不管是哪个孩子,总是不能没有爹娘,那样多叫人心疼呢。可是这一年年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反而是你在照顾我,反而是小白会照顾你,都这个时候啦,云鹏,你就让萍姨歇歇,去找那死老头子完成约定,然后潇洒一把,痛快的去过新的日子吧。”
展昭抱着何萍不撒手,白玉堂看着一边的秦广王,上前两步把人拖到角落,翻了一下秦广王递上的那本生死簿,翻完萍姨那页,面露难色。
萍姨说着是和那人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可是那人等了这许多年,忽然在三年前投了胎,如今却叫萍姨上哪去找履约之人?
秦广王听了白玉堂所言,却说不碍事,因为那人是听闻地府通知,说是他若那时投胎,便能和如今的何萍下下一世相遇,做一对白首夫妻,这才肯投胎的。而这话也并不是诓他,若何萍今夜子时投胎,便真的能再遇见那人,一世相依。
这是他们既定的命运和姻缘。
等到展昭情绪稳定之后,白玉堂便拿着那本生死簿,去和展昭说了。何萍觉得这样很好,两人便安心的陪着萍姨坐在彼岸花海中看着缓缓流动的忘川,静候子时的到来。
花海再美,时光终有尽时。
子时很快就到了,展昭亲手将萍姨送上轮回台,目送她饮尽孟婆汤,一跃而下。
从此此生种种,再与她无关。
而他会记得她,白玉堂也会记得她。
他永远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女人,无亲无故,却视他为亲子,尽心照护,尽力帮扶,助他度过了最孤单无助的那一段时光。
他永远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女人,不算富贵,却对他关怀照顾,尽力抚育,尽可能的不叫他受任何的委屈。
他永远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女人,他视其如母,反哺未尽,终是风吹不止,痛失亲人。
三日后,何萍出殡,展昭执孝子礼,亲自为何萍摔盆哭灵,一应流程毕,送走客人,展昭和白玉堂却没有留在家里。
忘川畔的彼岸花开得还是那般艳丽,血红的花瓣铺沿迤逦,沿着河织就一条长长的红河岸。
两人一人捧着一坛酒,在那日送走何萍前陪她看着忘川景色的地方坐下,拍了封泥,对撞以示干杯,便望着这如那日般缓缓流淌的忘川,一口一口的饮酒。
酒精度数七十五度的清河大曲,别说展昭,平素就是白玉堂,也鲜少碰这种酒。
一口入喉,就一路烧透肚肠,不适合生活的慢节奏的开封,也不适合他们出身的那个桃红柳绿、细语温声的江南。
可是今日,但求一醉,哪还管那许多。
寻常人家今日送走家人,还能盼个头七。而展昭亲手送了何萍轮回,无论她下世是什么样的人,都已经是另一条崭新的人生路。
他视之为母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有些话,还是要对她说。
比如那个司机已经抓到了,君墨和花花盯了一整日,找了机会在那人被测酒驾的时候引导交警发现残留血迹,和事故现场痕迹检验做了比对,并进行了血样分析比对,最终定罪。
因为是在撞了人之后故意碾压致死,痕迹清楚、证人说法一致,车上行车记录仪也是铁证,所以并没有判交通肇事罪,而是定了故意杀人罪,因前后共两次反复碾压情况恶劣,一审判决无期徒刑,被告家属疏通关系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
那些花了许多钱找了硬门子的家属到最后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能改成情节较轻,只判个三五年的法官在正式开庭的时候突然就改口了,而这背后的原因……
且不说展昭是个成功人士,自然有其社会关系,光说这诸天神佛,谁都不敢再为此惹毛伏羲帝一次。
这一次,还就真不是展昭打通了什么关系走了什么门路,而是这一堆的神仙修士争先恐后的给伏羲帝送温暖。
不送万一那些愚蠢的被告家属把伏羲帝气得再玩一次世界末日,这一次且不说别的,那个任性的长庚帝看见他们自己这么作都不一定会出手相救了,那就真的死定了!这世界不管怎么毁的,都不能因为这么个杀人逃逸的怂货就这么交代了,那也太不值了呀!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弯绕博弈,最终的结果都已经定了,而这个结果,他自然要对萍姨有个交待。
两人在忘川河畔彼岸花间喝了大半个时辰的酒,絮絮叨叨的和萍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最终双双抱着酒坛子,醉倒在那片血色花海中间,无人敢去搬动。
这一日的忘川河畔,轻轻浅浅的回荡着那一首《藤缠树》,余音萦绕,久久不散。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你若失约,无妨,我去找你便是。
来世若能相见,便再结盟约。
这一次的百年约,你可愿,与我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