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白玉堂醒来，揉着有些酸胀的额角，扭头去看还没醒的展昭。

展昭在喝酒这件事上素来稍显克制，上一次喝得多点还是刚认识夏晋轩的时候，那次出于一些情绪上的需要也不过是在可控范围内稍微贪了点儿嘴，而这一次，却是他认识这猫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稍微抬眼望去，血色彼岸花绵延成海，好像仍旧是他们送走萍姨那天的模样。

这片花海啊，从有了冥界，便是这般模样，不管人间的朝代更迭、科技发展、沧海桑田，就这么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没有激烈的抗争更没有被侵蚀的迹象。

后土娘娘身化冥界，不愧是千古以来，退一步的大智慧。

哪怕上古诸神陨落，哪怕人间信仰动荡、西方教入侵冲击东方教导致本土信仰式微，这一切，却似乎对冥界都没什么影响。

最多是战乱的时候死的人多些，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除此之外，就像是这三界中的一切，都不能撼动他们分毫。

他们安静，他们不声不响。可是这个冥界，无论外边成了什么模样，它都还悄无声息的稳如磐石。

而有个事实似乎是对此的有力证明，那就是不管地面上是何朝何代什么情况，对冥界，或者说人们对“死亡”的信仰，似乎从来都独立于其他体系。不管其他体系如何遭受冲击如何厮杀，人们在那之余，对“死”始终抱持着来自于恐惧本能的信仰。

就如现代道教式微，也许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去拜一次玉皇大帝，但是却每年清明寒食烧纸，中元遥寄相思、秋末为故去的亲人送冬衣，过年更是要给亲人捎去些年货钱。

而这信仰，并不拘于本土。

远一点的欧洲大陆，有撒旦，有路西法，有西方的地狱，他们也养着一两条厉害的狗，他们也有各种针对死魂的惩罚磨难。

近一点的日本，且不说他们也有三途川彼岸花，且他们的三途川水，就出自眼前这奔流不息的忘川。

只是听说近些年给日本三途川打工的主力军是一个小姑娘带领的团队，而他们这多年来管理奈何桥这片儿的，仍旧是孟婆。

这么看，都是女人撑起的天下啊。

白玉堂躺回花海里，伸手揽住身边的展昭，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无边的血色之中。

且容他在这一方安静无争的天地之中多停歇一段时间吧。

众生皆苦，生苦，死亦苦。

既然那般苦痛，为何还要活着？

因为活着的时候，在苦之外、之余，还能感受到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会撑着人们走下去，踏过一段段苦难，凸显出那得之不易的甜美。

这一次的痛失亲人，对他，对展昭，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们在头三世甚至是上古洪荒时期，都不曾真正的迎接过亲人的死亡。

上古的时候，陆压隐居西海，鸿钧居紫霄宫以身合道，但是他们都还在。

而伏羲却是第一个自愿身陨的上古神，紧接着古长庚便追随而去。

两人堕世之后，紫霄宫闭宫、女娲避世不出、陆压在西海杳无消息，西王母强压悲痛收拾那个刚刚撑起的新天庭，而东王公则是淡化了自身的存在感，更多的成为了修行人眼中的一个象征。

第一世北宋的时候，他们目睹了许多的死亡，有敌人的，有朋友的，可是偏偏他们却是英年早逝，走在了所有人前头。

第二世现代的时候，楚丹青和家里人的联系原本就已经被迫变得薄弱，又是在任务过程中横死，那般情况下就连尸骨都很难留下，而亲人是个什么反应，他们也无从知道。

第三世北宋的时候，白玉堂扛起了填补时空裂隙的责任身陨冲霄楼，展昭枯守数年后离去，这期间送走了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虽然是严师如父，但终究包大人仍有其亲族，从头到尾，他只能以曾经的下属和亲随的身份参与其中。

是以准确来说，他们都不缺乏死亡的经历，但是，都没有遭受过亲人死亡带来的效应。

死亡与死亡效应是不同的。

至亲死去自己却只能看着而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们都不曾真正的经受过。

亲情是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它和爱情，和友情，都有着许多意义上的不同。

而如今，他们所欠缺的经历，终究是被强行补充上，可是白玉堂忍不住会想，萍姨那般突然的离世之中，到底有天道的几成功劳。

他和展昭的到来原本未必是注定，空间越界这种事儿原本就具有太高的不确定性。可是萍姨的生死簿上，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这是注定，这就未免叫他多想。

连他们都不能确定的事儿，若是还有谁能确定，那么这人选，就只剩下天道了。

但他始终想不出理由。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天道所要的，只是公正和制衡，这个制衡也只是针对世界发展而言的。也许事情只是应当如此，真的只是萍姨的命中注定，有没有他二人，最终都会如此。

萍姨已死，如今这事儿已经注定不会得到天道给的理由，多思何益。

那日过后，展昭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一切看着都和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游所为小心翼翼的观察了自家弟弟两三个月，也渐渐放下了心，可是白玉堂却知道，那猫只是习惯性的把伤口遮住，又把漫到喉头的那口血咬着牙咽下去了而已。

这猫素来如此，所以才叫他心疼，叫他觉得不放心。

可是这种事，终究只能靠那猫自己想开，除此之外，谁都帮不上忙。

就连他白玉堂也不能。

转年，也就是2007年。这一年的的2月17，是过年的日子。

这一年的春节，坐在展昭上首的人从何萍换成了游所为，李雅珩小姑娘再度因为回家过节而缺席。

午夜钟声敲响，新的一年到来，哪怕这偏僻的别墅群也想起了鞭炮的炸响，在别墅群的各处遥相呼应。而住在这里的土豪们自然不会吝惜钱财，漫天烟花炸开，各色光芒在空中冒着烟迸开、坠落，以自身快速的燃烧殆尽幻化出的光芒成就人们记忆中对这新年的不朽。

等到烟花放完，大家回屋吃过周云私家饺子，就各自回了房间准备休息。

在这个时代，守岁已经很少有人在熬通宵了。

而在这别墅群，也不会有什么别家的邻居是和他们有那个交情，能够出门去互相打招呼聊天共度新年的。

只是这一家子里边土生土长的现代人到底还是太少，展昭和白玉堂穿着睡衣披着外套站在阳台上，靠着栏杆就看着楼上空剑气一道道扩散，估计是君墨在舞剑；低头就见花花拎了一小壶酒去了后院，路上遇见了一样抱着一坛酒却迷茫的不知道该去哪喝的张无极，顺势提出邀请，一起去后院的葡萄架下喝酒。

周云在厨房慢悠悠的和面塑形，准备明天的早点；徐茂和青青倒是睡了，李唯克和游所为屋子里的灯也各自灭了。

展昭靠在栏杆上，安静的看着远处天空炸开的烟花，忽然极轻的开口——

“玉堂，母亲去世的时候，曾和我提过，我有个走失的小舅舅，走丢后被人收养了，没几年就断了消息。”

白玉堂听着这话，觉得很高兴。

哪怕是以这种方式，这猫终于尝试着去放过他自己了。

这样就已经很好。

“等出了年，我们就去查这件事吧。”

不仅人间企业过年放假、人间帝王过年封笔停朝，天上这时候也是大家安静的休息的时候，大约相当于天界神仙的午夜，除了加班到后半夜的，这时候应该都处于休息状态。

即使要查事儿或是找人办事，好歹也得等人家起床上班了之后的呀！

展昭原本也并不急在这一时，嗯了一声便继续去看烟花。

白玉堂看着眼中倒映着烟花华彩的展昭，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很多年之前，州桥之上，那一句“实吾愿也”。

如今这生生死死走过，生生世世度过，他们简直是在用生命书写这句话。

——实吾愿也。

——求之不得。

白玉堂忽然笑出了声，展昭完全不明白这耗子好端端的是又抽了什么风，一脸茫然的望过去，就被白玉堂倾身压在栏杆上揽着脖颈来了一发深吻。

吻完那耗子还来了句解释，“新年快乐猫儿，这不过完年了吗，今年的第一个吻，预示着今年也——”

展昭冷漠脸，转身一外套糊在白玉堂脸上，回屋睡觉。

白玉堂抱着衣服尾随而入，关了阳台门，脱了外套，也钻进了被窝。

新的一年要开始了，我们可还有许多个这样的新年要度过呢猫儿。

白玉堂伸手把人揽住，强行糊了一发晚安吻，心满意足的关灯睡觉。

至于什么守岁，庆丰收除年兽熬通宵……

作物生长靠太阳，日之力代表神就在他怀里呢，至于什么年兽，它倒是敢来一个试试？信不信来一个炖一只来两个炖一双，过年加菜？

这觉简直睡得毫无压力。

游所为这次也跟着自家弟弟任了个性，把假给放到了正月十五。李唯克难得逮着机会，干脆就也赖了下来，不过他是在过年时候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理论上讲他这并不是放假而是旷工。

可谁叫人家是老板呢，老板，就是这么任性，说不上班，就不上班。

是以这一班子人里边儿最惨的就变成了徐茂。

二月二十六，也就是正月初十，他开学，还得提前一天赶到学校呢，这日子就又往前推了一天，是以成为了这一堆人里边儿最早结束春节假期的。

游所为和李唯克这些天跟着这一家子就散在家里头，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去后院果园喝茶望天唠嗑就能消磨下去一天，期间还学了几道菜。这俩忙惯了的大老板乍一过上这样的日子，最初的一两天还有些不适应，可是这一适应，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是懒的，都不想回去工作了。算算现在攒下的家产，要是就以个人来算，足够花到七老八十，可是一想着公司上下还有那么多嘴需要养活，就叫人不得不叹着气调整状态打起精神，告诉自己：赶紧回去找个靠谱的继承人，然后就能脱身了！

展昭和白玉堂听着游所为一边喝茶望天一边有这样的感叹，真是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

大哥，就是急流勇退也不是这样的啊！你才多大年纪啊大哥，离退休还远着呢好吧，给社会做够贡献了吗？就想着退休？这年龄退休可是没有退休金可以拿的呀，国家是不承认的，你这养老保险才交了几年呀！

咳，好像有点跑偏。

展昭深刻的意识到这样是不行的，这样下去，艾瑞克食品恐怕药丸，可是如何激励自家大哥，叫他从这种退休心态中清醒过来，随时做好投入现实的忙碌中，这是一个问题。

没有找到问题解决方式的展喵想了想，决定带着游所为和李唯克出去度个假调节一下。

至于去哪度假……

亲你还记得穿越司嘛！对，就是花花上班的那个穿越司！

虽然花花也是休到正月十五，但是这期间穿越司虽然不上班但是也有值班的，毕竟不能说我们这过年，幻境里边人家历练到一半就把人拽出来，和人家说请回家过完年再回来体验你这后半段人生啊。

容易被打死的好吗。

而展昭和白玉堂在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可以躺着走的上古神，穿越司常年有他俩至尊VIP权限，反正是个幻境，类似于那种躺游戏仓的全息网游，去玩玩也有高时间差的短程游，类似于外界一两天，游戏里一两辈子那种，而且可以选择生存环境，比如说古代啊现代啊未来啊末世啊之类的，很适合这种短短几天里出去放松个心情。

至于展昭和白玉堂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过……

他们收碎片已经是在被强制性度假了，完全没必要再给自己增加这种不必要的行程了好吗！

这俩开封府出来的，某种意义上都是工作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