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炽烈，就连驴都不愿走动了。

杨天佑也心疼自家的驴，可是他也心疼驴背上的竹简。

还是得尽快找个落脚的地方，躲一躲这炽烈的日头。

再这么烤下去，竹简都该裂了。

杨天佑远远地看见了一棵树，树枝上似乎还往下垂着什么东西。

虽然有些怪异，不过看上去满荫凉的样子。

杨天佑牵着驴快步走去，就这样，走向了一生的奇遇。

“爹，所以娘是因为被你救了才会嫁给你吗？”

“不是的婵儿，娘不是因为被你爹救了才会嫁给他，只是在那个时候，动了感情而已。你们都要记着，在你们的一生里，会遇见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人，有门当户对的，也会有脾气相投的，可是感情和那些都不一样，感情这件事，是与理智无关的，是一种特殊的感觉，而且非常珍贵，所以一旦发现自己动了心，绝对不要错过；若没有动心，不管谁摆出什么道理说出什么话来，都不要理他。有些事情上，不宜独断专行，而感情这件事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权利替你下决定，任何人都不行。”

杨戬猛地从床上坐起，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三千年了，他竟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大约，是因为白天的时候，在刘家村的溪水边，看见了那个孩子吧。

那个名为沉香、三妹私嫁刘彦昌生下的孩子。

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杨戬夜半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睡在床脚盘成一团的哮天犬睁着眼睛看他，满脸都是睡懵未醒的样子。

哮天竟日里跟着自己奔忙，按着犬类需要的睡眠时间论原本就很是不足，此刻在自己殿中，无需护卫，杨戬就撸了一把狗头，让他继续睡，不用管自己。

反正是在自己家中，哮天犬也并不担心，乖乖的低了头阖了眼睡觉。

杨戬随手披了件黑色罩衫，从枕边顺了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便踏出屋门，自去了后院。

这偌大真君神殿，本就是杨府，是他幼年居处。

正是在此处，爹娘完婚，也是在此处，他们兄妹三人出生长大。

也就是在这院中石台之上，父亲和兄长被杀、母亲被捕、他带着妹妹，开始亡命天涯。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当初决意结束听调不听宣的日子，接任司法天神一职、司掌天条之时，他就将杨府一并带上了天庭，寻了处僻静角落，增了外院和殿门，扩了与后院用结界分隔开的前殿，挂了真君神殿的牌匾。

那时候，他只是觉得，母亲即便化成了石头，也定是愿意住在家中、伴在他身边的。

或者说，他希望母亲能陪在他身边，也希望，母亲还能在家里。

可是漫漫时光一路行来，他有的时候会问自己，当年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司掌天条的这许多年来，他初时还会与玉帝王母针对天条内容针锋相对，可是过不多久，他就发现这除了给他自己添麻烦之外，对事情的结果并无助益。

于是渐渐的，他学会了阳奉阴违，学会了许多他曾经最痛恨的事情。

想他阐教满门万事随心，从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便是强词夺理也是当面手底下见真章，如今他堂堂的三代首座，竟是将自己活成了小人模样。

但是这么做，他从不后悔。

要是不这样做，他救不了八妹，也救不了东郡百姓。

但是随着他这般行事日久，身边的人也终于与他一个一个的离了心。

而今日见了那个孩子，他知道，师傅说的时机到了。

那个该被推出来更改天条造福三界之人已经出现了，没有比这孩子更适合的人选。

一样是人神之子，一样天生有法力在身，一样幼年失了母亲，遭逢家变……甚至一样，与现今的天庭和天条天然站在了对立面。

如今的沉香就如同是当年的他和三妹，只要活着就是当今天庭眼中的污点，是不可饶恕的妖孽。

这是他们降生于世就不得不扛下的罪孽，来自血脉，无从选择。

但即便从前他无法选择，时至今日，他从无后悔。

他有着最好的爹娘、最幸福的家、最美满的生活。破坏了这一切的是如今施行着的那套天条，是如今高坐在御座上、完全不曾考虑过现实情况的那对天家夫妻。

所以他做着这一切的事，有时候虽然觉得难过委屈，但是从来不觉得后悔。

但是他不知道，母亲看着这样的自己，会不会觉得难过。

要是当年……把母亲和杨府，都留在灌江口就好了。

那样母亲不用一日日看着自己，也就一定不会难过。

可是啊，要是没有母亲这个精神支柱，他会否能撑到如今，也很难说。

更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曾经自己因为感恩而娶了寸心，最终闹得身心俱疲，劳燕两分；十六年前，妹妹不知道因为什么，并未知会自己便嫁给了刘彦昌，还有了孩子，自己迫于无奈将其压在华山之下，秘密关押，原只想等着百年之后，放她出来，事情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今日，他白天看到了那个孩子，晚间竟就梦见了娘当初说的话。

如今回头想想，自己确实没有听母亲的话，把恩情错认了感情；可是三妹这一遭，是否是听了母亲的话，真的遵从了她自己的心呢？

除此之外，他无论怎样都想不出任何理由了。

那个刘彦昌，和爹比起来，真是差远了，他想不出妹妹如何会看得上他。

但是……

既然时机已到，希望妹妹……真的是遵从了她自己的心吧。

毕竟若是此局终成，也许他就再也不能伴在她身边，如此前的三千年一般保护她了。

杨戬斜坐在石栏上，望着黑沉夜色，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威严坐相。

是啊，时至今日，谁还能记得，杨戬从一开始还没有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喜欢调皮捣蛋耍小机灵的少年呢。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就连走路都不好好走，恨不能蹦出花来的少年。

如今一提起杨戬，满天神仙脑子里第一个浮出来的都是那威严冷面的司法天神，永远的不苟言笑，永远的不近人情。

甚至还能记得封神一役时候杨戬的样子的人都已经很少了。

可是杨戬知道，他一直是当年那个心高不认天家眷的他，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不仅过去不曾，未来也不会。

有的人热血会冷，而有的人，永远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是他为了达成此目的蒙上的面具，无人看得穿。

而若是此局得成，恐怕到他从这三界消失的那一日，都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这夜色深沉，杨戬独自坐在这空旷的庭院之中，连蝉声都听不见，一时披了满身寂寥。

他摸出折扇，食指轻叩，“陪我打一架。”

扇子没有任何回应。

杨戬瞥了那扇子一眼，额间天目闪了一下，“明明就没有睡觉，盘成一坨窝在那好玩得紧么？不如起来陪我过过招。”

扇子翻了个身以示拒绝。

——谁要和你打架！当年我都打不过你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你这武力值是蹭蹭蹭的涨，我这可连出生时伴生的那枚龙珠都被你的狗吃了！上赶着找虐吗？不打！

杨戬猜出他想法，有些好笑，“过招而已，又不真打，至于这么害怕？”

那扇子不堪其扰，“虽然龙族皮糙肉厚受伤了也疼的好吗？再说了现在我没有龙珠，这么打有意思？你待我重新修出龙珠，到时定和你打个痛快！”

“重修龙珠？”杨戬起了兴致，“龙族出生时伴生的龙珠，竟能重修？”

“说起来天庭镇殿龙珠是我伴生龙珠这事你知道吧？那两口子好不要脸居然说我偷东西，还派了你娘追杀，拿回自己的东西能叫偷吗？……咳说正事。伴生那枚是在蛋里经受父精母血和天地先天精华，所以成珠极快，一般落生两三百年后珠成时出壳。若是失了先天龙珠，再想攒到同等力量凝珠，肯定要慢上许多，但是我这近三千年努力，也不是白扔的。”

“我能帮上什么吗？”哮天当年吞了龙珠，彼时两方敌对自然无需顾虑，但后来三首蛟收归己用后，他在此事上总觉得有些愧疚。

“离灵气聚集地近些总是好的，日精月华毕竟是修炼先天之本，别的……”三首蛟想了想还是说了，“杀人取其精血之类的你肯定是不愿干的，去太上老君那里偷仙丹这种事你也做不出来，别的我还是靠自己吧，就不劳您费心了。”

杨戬闻言想了想，“杀人取血这种事情我确实做不来，但是取血也不必非要杀死，找些大型的妖兽打打架，你趁机喝几口，谁都察觉不到。”

三首蛟觉得有门。

于是那夜过后，杨戬就忙了起来。

三妹那里要去看、沉香那里要关注、布局各方各面都要注意、但凡抽空力气还够的时候，就得满世界找凶兽悄悄地打架。

穷奇和梼杌已经去打过了，现在那俩都挺惨，而且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就是惯常去和杨戬切磋了一下，为什么这次受完伤就这么虚弱。

完全不知道和他们打完杨戬转身离开的时候，那把闪着寒光的三尖两刃刀暗搓搓的打了个饱嗝。

饕餮和混沌那两个什么都吃的，杨戬是没准备去找的。

那两个以吃为本能的凶兽，毕竟是吃之一道的行家。要是三首蛟没吃过人家反而被啃了两口，那就得不偿失了。

暂时失去了捕猎目标，杨戬想着近日思绪烦乱，又没有急事要做，便没带哮天犬，自己回昆仑山小坐。

他是悄悄回的昆仑，远远望了一眼金霞洞，没敢去叨扰师尊，只寻了片荒山，找了个景致尚好的山头坐下，看着下方云海。

正逢人间日落，金乌下了班，漫天素云都被那翎羽微芒染作霞色，如从九天之上浩浩汤汤扩散而来的绛色薄纱透了光，显出一种惊心的暧昧艳丽。

杨戬这许多年来，倒是第一次在云海之上有闲心看着日落，一时目眩。

他就坐在山顶，看着那霞色一点点被染到极艳，然后那颜色扩散开去，如水波一般逐渐的浅淡、浅淡，终归于无。

天色黑沉了下去，星子挂满苍穹，月桂鸣香，洒落一地柔美辉光。

月下的云海，又有种别样静谧的美。

杨戬柔和了神色，看着那景色，只觉得连最近焦躁不已的情绪都被抚平，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他闭上眼躺在山顶，想起自己近日忙碌，竟是又有很久都没有睡觉了。

虽然神仙并不是如凡人般都要睡觉的，但是近日做的事情太多、思虑过重，总是该让自己养养精神恢复一番。

这八百里昆仑，什么妖魔鬼怪虎豹狼虫都有，但是杨戬这番安心闭目养神毫无压力。

肉身成圣，又是修得阐教一脉八丨九玄功，他有足够的倚仗放心睡去。

自身的强大，总能让人充满自信，无所畏惧。

然鹅他终究没能睡多久。

几乎就在他呼吸平稳了之后不足一刻钟，离着山顶处不远的山洞中忽然窜出一道白影。

随着那白影窜出，血腥气也浅浅淡淡的扩散开来。

要是换了别的神仙，尤其是修道修上去的那些，许是对着这极浅的血腥气毫无所觉，可是杨戬不同。

他走的是武道，手下斩过敌手不知凡几，对血腥气十分敏感。

是以他很快就醒了，却并没有睁开眼睛，甚至还刻意保持着自己的呼吸频率，感受着那越来越近的血腥气，像是没有丝毫反应。

直到那东西走到近前，毫不犹豫张开大口，露出满嘴利齿冲着他的喉咙咬下来的时候，杨戬身子一拧脚一只手一撑便贴地滑开，另一只手揪了那东西颈侧，借着力道蹬地，翻身跃起，半空之中，折扇自袖中滑出，寒光一闪已化作三尖两刃刀当头劈下。

地上那东西慌忙低了头用角来挡，杨戬这也便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土蝼。

《山海经·西山经》有载，昆仑之丘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

这是早在洪荒时期就上了三界黑名单的凶兽，足见其实力。

因此杨戬一击被挡，丝毫不觉得意外。

但是这自己送到嘴边的肉，总是不能放跑的。何况这土蝼满身血气如此浓郁，想是最近没少杀生食人，也许还有一些在昆仑的修道人和不成气候的小神仙。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今日都得尽量杀了这只土蝼。

杨戬神色一肃，转瞬便已经是一身银铠——和这种上古凶兽打斗之际，防护多些总比没有的好，这土蝼和穷奇梼杌不同，那两个算起来认识多年切磋多次，甚至算得上老友，可是这土蝼如今却清楚，他二人今日，定是不能一起活着离开此地，此战不死不休。

这一战打了足有半日，最后杨戬拼着右上臂受了那一只羊角扎透的贯穿伤，靠着极近的距离，将三尖两刃刀从那土蝼后颈自上而下扎进，断了喉管，让三首蛟吃了个够。

末了杨戬放了手，由着三尖两刃刀挂在尸体上头，咬着牙将那带着螺旋纹路的羊角自手臂之中拔出，立即掐诀卸了一身铠甲，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个透亮的血洞，森森臂骨清晰可见。亏着是以往受伤够多，他处理的还算有条不紊——先是尚完好的右手将左臂衣物连着整条袖子都撕掉，再摸出随身药囊，用撕下来的里衣袖管自行包扎。

等到手口并用，咬着布头包扎完毕，杨戬一身冷汗的瘫在地上，扭头看着被吸成干尸的土蝼尸体，再看看躲躲闪闪一副愧疚样子的三尖两刃刀，竟忍不住有些想笑。

“干什么呢躲那么远，你既是我的兵器，也知晓我的布局，自然明白我这么着急是因为什么。我无法保障你以后的生活，所以我只能尽最大努力给你自保之力……你和哮天，毕竟是不一样的。”

最后这句，已然是在叹息了。

三首蛟和哮天犬，当然是不一样的。

哮天还是幼犬时便被他捡到养大，而那个时候，三首蛟与他母亲已经有碎心之仇。

现在这三界之中，但凡知道哮天犬的，都晓得他是二郎神养的狗，这标签永生永世都摘不掉，所以杨戬能做的，只是想尽办法找个人庇护与他——哮天忠心，但实力不足，唯有找个认可他忠心，又愿意接手饲养他的，才能放心。

而提到三首蛟，如今这三界知者寥寥，知晓三首蛟便是三尖两刃刀的，更是凤毛麟角。若是三首蛟能在恢复实力后寻处地方潜心修行，将来是不会受他拖累人人喊打的。

且他连地方都给三首蛟想好了。

这八百里昆仑，巍巍玉泉山，总有他容身之处。

这也是他如今不敢回去见师尊的理由之一。

最后的最后，他竟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只能找知晓一切真相的师尊托孤，以自己的死，求他收留三首蛟，收留自己留与世上仅存的凭吊，保护他的兵刃得以存世。

回望这三千年，跟在自己身边最久的，竟都不是哮天犬，而是三首蛟。

杨戬眼眶有些酸涩，看着三首蛟，却终究露出了微笑，“我之前似乎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布局之中，你最后要去哪里。”

三首蛟沉默不语。

“你虽是我随身的兵器，但是他们并不晓得你的身份，三妹到时候沉浸在阖家团圆的幸福之中，一时半刻的也不会想起你。那个时候，你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玉泉山，见我师尊。”

杨戬艰难的翻了个身，改为侧躺，将受伤的胳膊冲上防止压到伤口，“只要你赶到玉泉山，此后之事，师尊便会明白，你也就能脱离我恶名所累，回归天高海阔，做你闲散自在的上古龙族。”杨戬喘了两口气，“反正你当初已经被玉帝从神族除名，作为妖族只要注意着点，别惹上大圣孔宣那几位，以你的本事日子可以逍遥得紧。我拘了你三千年，如今诸事将了，我也累了，自然是到了你当重得自由的时候。”

三首蛟听了这番话已经懵了。

他本是欲所化身，又和杨家有仇，他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结局也不过是杨戬死前把他封印在什么地方永世不见天日，所以他拼命积攒力量修化龙珠只为了未来几千几万年里还能有机会冲破封印。

而再差一点的结局，大概是身死魂灭，杨戬临死之前顺手为三界除个祸患。

照着杨戬以往行事，他从未想过，杨戬给他准备的那条路，居然会是放了他。

居然……是放了他。

三首蛟有些犹豫，“你不怕我……”

“你在我身边三千年，耳濡目染也该有所改变，我杨戬对自身行事还是有些底气，若你重获自由便立即恢复旧态——尽管这可能虽小但并非没有，待一切终局之时，沉香也该有和你一搏之力，再加上三妹清楚你与我杨家旧怨，以宝莲灯策应，你终究还是得散于三界陪我……但是你素来聪颖，自然不会这般愚蠢自寻死路。”

三首蛟闻言，忽然低低的笑出声，“不愧是你，终究是算无遗策……可是你怎么就不曾想过，相比于留在这个被你算计过的世上，我会不会更加情愿去陪你。”

许是失血过多影响了脑子，杨戬竟觉得这话如同在耳边炸响，竟将他的思绪炸成一片空白。

他确实，是从未如此想过的。

当年三首蛟之所以会成为他的兵器，不过是败于他手走投无路，为求活命先行投诚罢了，是以在杨戬的想法之中，哪怕是三千载时光朝夕陪伴，他也不曾往这个方向想过。

他一直觉得，三首蛟还在他这安安分分的没有起逃跑的心思，不过是因为他这些年实力越发深不可测，碍于威慑不敢妄动罢了。

他如今已经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此后数年间，仅存的亲友也将在他的布局之中与他离心。

他如今若是身死，竟连三妹可能都不会为他伤心了，他本以为三界之中还会为他的逝去而哭上一场的只会剩下哮天犬，却不曾想过，还可能有三首蛟。

三首蛟本为欲望化身，只有欲，而没有情。

大抵时光真的是最不可测的，竟将这欲之化身都硬生生培出了感情。

杨戬思及此，忍不住笑出了声，却牵动了伤口，半途便不得不转为抽气。

三首蛟再顾不上别的，久违的化出了人形，道了声得罪，便将人打横抱起，白衣一转，周身雾气弥漫，再无人能看清身形。

杨戬被包裹在这大雾之中，被小心地护着，直往真君神殿而去。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彷如阔别三千载的久别重逢，杨戬借着伤重无力，软踏踏的不做任何反抗。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心中是有所触动的。

三首蛟曾做过很久的天柱盘龙，久到天界的气息已经沁在了骨子里，纵使被除了神籍，也能在这天界进出自如，是以并没有惊动任何人，便带着杨戬悄无声息的摸回了真君神殿后殿，杨戬的卧房。

刚把人在塌上放好，三首蛟给他拉上被子，手腕冷不防被攥住。

“待到诸事终了，劳烦你……把我的尸身带回玉泉山吧。”

“我原想着，等到那个时候，也许会被挫骨扬灰也说不定，并不准备去管了。但是，今天看了一场那么美的日落，我忽然对身后事有了一些妄念……若是你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就请你帮我这个忙；若是到时候局势难料，无法保证你自身万全，那也是我的命数，你便不用管了。”

话说完，杨戬便放开了手。

因是回到了家中，心绪放松之下，失血过多的杨戬很快陷入了昏睡。

三首蛟站在榻侧，久久未动。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浅淡的呼吸声。

“好。”

这一声宛如叹息，最终和三首蛟静默伫立的身形一起，散在了空旷的室内。

最终，也只不过余了一声扇子落在枕畔的闷响。

不久后，千狐洞外，杨戬失手杀了东海四公主，只得赶紧追魂而去，重聚魂魄，往兜率宫找太上老君帮忙。

身为杨戬的师伯祖、三界最初的那一拨人精，太上老君自然知道杨戬的性情，此刻见着自家孩子不小心又闯了祸，也只能嘴上说说，该怎么帮孩子善后还得帮。

老君帮着四公主稳固了魂魄，又将其引入聚魂鼎，将聚魂鼎交给杨戬，传授了使用之法，便催着杨戬赶紧回去安顿好鼎，抓紧时间休息。

杨戬谢过老君，知晓这位师伯祖对自己的照拂，也便不辞长者意，利落离开。

杨戬自然不会知道，他前脚出了兜率宫，后脚太上老君就传了门内密信与玉鼎，满篇都是“有你这么养徒弟的嘛这么养下去保不齐就真的要养死了”之流的抱怨，惹得玉鼎忙不迭回了信，一方面说尽好话，一方面拜求师伯帮着自己继续看着这个弟子，可千万别让他真把自己给玩儿死了。

封神过后阐教封山，未去西方的和未进封神榜中、不曾在新天庭谋个官职的尽不得出，尤其对二代弟子看管最为严格。

是以不管玉鼎如何担心自己徒弟，他到底还是出不来，也就只能拜托老君帮忙照管。

其实不仅仅是他，哪吒的师傅，太乙真人也是这么干的。

太上老君这些年看着是安稳的窝在兜率宫清心寡欲的炼他的丹，事实上这些年暗地里看着阐教放出来的这群熊孩子们简直恨不能吐血三升。

杨戬揣着聚魂鼎回了真君神殿，略一犹豫，还是抬脚回了寝殿。

寝殿位于后殿，属原本的杨府之中，结界防卫程度远高于前殿，四公主如今惨相皆出自他手，若是此番魂魄再出意外，他真的难辞其咎。

杨戬扬袖，卧室本身的结界做出调整，遮蔽了大部分的阳光。

魂魄为阴，龙族属水亦属阴，少见太阳总是会有些益处。

杨戬将聚魂鼎摆好，又在那周围摆了聚魂阵，两相加持。

四公主凝聚了魂魄从鼎里出来，看着杨戬，一脸泫然欲泣。

敖听心不是蠢人，曾经也是一员战将，若不是如此，早该窝在龙宫不知世事的待嫁，又如何能不居东海，出来四处走动。

所以杨戬救她的行为以及在兜率宫中和老君的对话已经足够让她想明白许多事情。她和杨戬算得旧识，也是一起退过敌一起打过仗的，不过是这些年间越行越远，以至于终于站在了相对的立场上。

可是终究是她错了，她忘了，不管发生什么，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当年的那个杨戬，又怎么会真的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无情之人。

杨戬看着四公主，十分尴尬且愧疚。

近些日子为了给三首蛟找粮食，打从上回干掉了土蝼之后，他就开启了一条新的思路，经常去昆仑山深处钓鱼执法，数月间接连给三首蛟换了不少口味，比如蠪姪、狍鸮、蛊雕之流，三首蛟也是特别愉快的每次都直接把这些凶兽吸干，然后再慢慢消化。

以上这些比较有名的凶兽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活得久了，原身都特别的大。

所以三首蛟每次都吃得特别用力。

结果这次，三尖两刃刀扎在四公主身上的时候原本就是打算吓唬吓唬而已，却被最近吃东西吃出条件反射的三首蛟不小心一口咬大了。

尤其四公主还是龙族，本体也大，三首蛟简直不能吃得更顺口。

也所幸四公主本体大，三首蛟咬完第一口意识到不对，赶紧就撒了嘴，四公主肉身虽然受了伤，但是到底还不重。

只要把魂魄养好了放回去，以龙族强大的自愈能力，那伤对她不会有什么影响。

打从发现自己咬错了，三首蛟就进入了“乖巧.Jpg”的状态，此刻见着杨戬如此尴尬，也不好再当缩头乌龟，直接现了人形出来和四公主自认错失。

四公主见到三首蛟，也有种恍惚感。

距离上次见到三首蛟的人形有多久了呢？两千年？还是三千年？

时光如此久远，竟教她都会下意识地忽略杨戬的兵刃原本就是个独立的存在。

连她都如此，这三界之中，又还会有几个人还能意识到这件事？

在杨戬要做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之时，却又在拼尽全力加速三首蛟恢复实力……

敖听心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此刻她竟理不清头绪，昏昏沉沉的，也只能先听了杨戬的，回聚魂鼎中温养。

待四公主回到鼎中，三首蛟跟杨戬提了一个问题。

一个男人（神）、一只公蛟、一条公狗一起用的卧室里边，就这么放个没嫁人的母的公主，是不是有点不方便。

这要是换个衣服什么的没注意，纵四公主是女中豪杰并不在意，以杨戬的性子，恐怕也会不自在。

杨戬闻言，深以为然，毫不犹豫的把聚魂阵在的那块地方隔绝，建了个密室。

说白了，也就能挡个视线，没什么别的功能，但也足够用了。

原本他也不是为了把四公主关起来，自然不好再乱加结界。

三首蛟为此叹了句可惜，转头和杨戬说，因为喝到了龙族的血，且其数不少，他要闭关尝试一下凝珠，很可能近期不会回应杨戬了。

四公主此刻要不是真的虚弱到难以化形再出来一次，真恨不能把三首蛟按在地上打。

你自己不能和他聊天了，还把老娘关起来！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来能和杨戬聊天的就只剩下那条狗了呀！只能和狗聊天是有多惨呢！这样对杨戬真的好吗！

三首蛟就这么去闭关了。

他近来有些心急。

随着杨戬的布局一步步展开推进，他仿佛也看到杨戬最后如计划般死在沉香手下。

每想到此处，他就止不住的觉得恐慌。

而其中原因，他并不知道为何。

他怎么能知道呢，他本就是欲所化身，打从出世之日就注定了只有欲而没有情。

一个无情之人，又如何能分辨，这使他觉得恐慌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若是因情而生惧，那他……又如何还能是纯粹的欲？

可他本就是欲所化生，不是欲了，又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杨戬此刻却完全不知道三首蛟陷入了自我怀疑，他正忙着和自家师弟沟通感情。

孙悟空是个真猴精，这些年杨戬的变化他虽看在眼里，但是他心思通透，所看到的东西从不曾浮于表面，兼之成佛后不久师父托了人传信与他，言明了身份，他信任自家师父，也曾和杨戬以武会友，自然不会被那些表象蒙蔽。

所以杨戬来拜托他明着不肯暗地里收沉香为徒的时候，孙悟空是拒绝的。

什么鬼啦，你家外甥，论师徒辈分也是我外甥了，自家人又有根骨，有什么不能教的？还非得拐这么大个弯儿，你累是不累？

孙悟空的智商在那摆着，确实不好糊弄，但是纵观三界，杨戬还能看得上的且也有胆还不怕惹上天庭这个大麻烦的，也就一个孙悟空了。

何况还是自家师弟，知根知底，比较放心。

于是为了给自个家孩子争取到这个助力用以完成他改换天条的大计划，杨戬不得不选择性的给孙悟空泄露了一部分的计划。

孙悟空是什么猴？那是天生的灵明石猴，本能就是知过去未来，且当年刚进灵台方寸山打杂七年便能见微知著，从头上被打的三下追去找师尊开小灶，听了些边边角角便足够他了解大概方向。

孙悟空看着杨戬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复杂。

“师兄，你成天合计这些东西哎累不累？俺确实佩服你的谋略和眼界，但是……值吗？这个过程之中，你会背负一切骂名，到最后都未必能洗清，以后漫漫神生永无止境，你要如何过下去？”

“所以，你帮是不帮？”

孙悟空咬牙，“还能说不帮吗？师父知道不得打死俺？”

杨戬噗嗤一声笑出来，“杨戬谢过师弟，不过师弟不用担心，且不说师尊根本打不过你，便是他真的一气之下出了阐教跑来教训弟子，打的也定不会是你。”

孙悟空认真的点点头，“你说得对，你是主犯，我是从犯，要是师尊打上门来，俺定会祸水东引，帮他指路。”

杨戬梗住，“真不愧是我亲师弟。”

他玉鼎一门的嘴遁，到底是没有失传。

三首蛟这次闭关闭得够久，久到杨戬弃了武器、看着开天神斧冲着自己落下的时候，心里不得不叹一句天数。

难不成是天道知道自己要改天条，生气之下直接安排三首蛟闭关闭过时候，绝了给自己收尸的可能？

算了，事已至此，何必强求。自己要做的事只差一步便能达成结果，而这一步，便是他就此身死道消。

既是以己为棋，到这一步，他心甘情愿。

代价……已经太大了。

杨戬从容的闭上眼睛，等着开天神斧劈下。

预计的疼痛迟迟未到，开天神斧劈下时，手上和身侧忽然爆发出两股庞大的力量。

手上柔和一点的那个是宝莲灯，神光大盛护了他周全。

至于身侧——

一声嘹亮的龙吟三重奏，清清楚楚的昭示了那家伙的身份。

杨戬看着那家伙化了人形，一身墨氅走到自己身前，然后……转了个身把自己护在了身后。

杨戬咬牙，压低声音，“你给我变回去。”——这种时候出来填什么乱！你还想不想以后自由的满世界溜达了？

三首蛟纹丝不动，以行动表示拒绝。

“你不变回去我用什么打架？”——你忘了你是我的兵器了吗！这个时候手上缺东西真的不对劲儿啊！刚才是我主动扔的兵刃不假，可是现在沉香一击不中又要打群架，不意思意思比划比划说不过去了呀！还有你在这杵着什么意思？这群是来揍我的不是揍你的！

“不劳烦主人动手，我自己打。”

杨戬简直要被三首蛟气死。

这龙是不是脑子有病！走个过场他就可以自由了，这会儿逞什么英雄？真被打死了多冤！

“起开，别闹。”

三首蛟仍旧拒绝。

对面沉香却已经懵了。

这个龙没见过啊，怎么还护着杨戬那个小人呢？

“八太子，你认识那个龙吗？”

八太子并不认识，但是同为龙族，对方身上的等级威压实在是太过可怕，这种感觉，他有印象的，也不过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去一只应龙家做客时曾体验过一次，但是这种感觉至今刻骨铭心。

杨戬身边，何时竟有这么一条龙？

杨戬不知道对面沉香和敖春在那小声嘀咕什么，他也在试图和这只失了智的龙讲道理。

然鹅那只龙拒绝。

杨戬觉得自己好像养了另一条哮天。

心累。

偏偏这家伙此次龙珠修成，竟像是一连突破了数个瓶颈，比之当年还要厉害许多，杨戬又不想真和他打架定生死，一时竟僵持不下。

此时他忽然有些庆幸哮天犬实力不济，要不然……恐怕他真就安顿不了那条狗了。

此后发生的事当真是一波三折，先是小玉替杨戬挡了众人围杀，后有四公主现身说法，呸，现身讲故事，最后舅甥两人握手言和，杨戬指点沉香人灯合一，小玉身化灯芯，沉香终于开发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跟着杨戬前往华山水牢，试图放出三圣母。

然而水牢被王母改了法诀，又逼着杨戬以元神为凭，罩了乾坤钵。

杨戬解牢不成，被法诀反噬，银铠尽碎，天目淌血，一身伤口。

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可是事到如今，似乎结果和他预计的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劝着沉香去劈碎乾坤钵，劈开华山。

沉香一心救母，没想太多，听话的去了。

杨婵好歹也是活了三千年，又听了王母说，那上边是用她二哥元神下的咒，这只要稍微一想，就猜到可能发生什么。

杨婵疯了一般扑在水牢牢柱上，看着二哥流着血，看着她笑，和她说对不起。

可是她除了哭着喊二哥，竟没有其他能做的。

三首蛟席地而坐，将杨戬扶靠在怀里，给他渡灵力过去。

可惜那些灵力如泥牛入海，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

杨戬此刻，完全就是靠着意志在撑着了。

他想多看三妹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呢。

他们做了三千年的兄妹，从家变到逃亡；从封神到如今，一路走来，曾经相依为命，也曾反目成仇。

但那终究是他在世上陪伴他度过漫漫岁月，撑着他行过艰难险阻的至亲。

曾经母亲教导过他和大哥，男子汉，要保护妹妹。

大哥做到了。

如今他，这也算是……做到了吧？

外间沉香的开天神斧终于落下，杨戬身子一震，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便彻底软倒了下去，再无意识。

三圣母哭得撕心裂肺，三首蛟却抱着杨戬，离开了华山。

三首蛟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带着杨戬回了真君神殿，直冲后殿寝室，下了结界隔绝外界。

这一次重修龙珠，他获得的天地传承比上一枚龙珠在时要多，而且他的力量也比那时候要强。

谁都想不到，第二次修龙珠的过程，居然类似于道家斩三尸、佛家拈花了悟，是一次力量上的飞跃。

而这前提，就是心境的提升。

对三首蛟而言，大约就是叫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三界众生皆有情。

他三首蛟，也不例外。

这次获得的天地传承，对于三首蛟来说非常有用。

至少此时此刻，非常有用。

大约是因为第一枚龙珠修成之时他还是个宝宝，针对于三首蛟这一独一无二的种族的一些东西并没有附在天地传承之中。

而这一次他的天地传承除了有了更加适合现阶段心境的修炼法门之外，还有个新增的知识点。

与侣定契。

主要的功能，包括位置追踪、一起进步的双修之法，再就是面对伤重的爱侣，如何救治。

不过定契的第一步，需要亲手把龙珠砸碎了想办法让对方吃下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亲手砸碎，大概是为了以表重视吧。

砸碎之后只要喂进对方嘴里，龙珠便会自行吸收，把对方的体质进行改造加强，强到足以承受三首蛟这种以欲为本能的物种的需求。

而在这个过程中，原本的伤啊病啊就一起都可以处理了。

堪称神器。

三首蛟看着自己这还没焐热的龙珠，毫不犹豫的挥爪子给砸了，然后捏开杨戬的嘴，把粉末给洒了进去。

然后他坐在榻侧，看着那些粉末分分钟被吸收，看着杨戬身上各处伤口，甚至包括额间天目都在缓缓愈合。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一刻，这些伤口就该好差不多了。

三首蛟放了心，开始在脑海里仔细阅读天地传承里边的后续说明。

此前着急，看个开头他就照做了，但是想来是给这个种族的爱侣准备的方法，肯定不会弄死人。

结果这看了一下后续操作，三首蛟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觉得自己很可能要保不住自己的脑袋了。

要不……先不按着传承记忆里的往下做，先……观察一下？

三首蛟干等了一个时辰，最终输给了天地传承。

算了，死就死吧，再说自己现在实力大进，也不一定就会被打死。

三首蛟认了命，确认了一下结界结实得宛如铜墙铁壁，这才终于探了手，解了杨戬的腰带。

平心而论，杨戬长得很好看，却又不显得阴柔。

当然了，要是杨戬长得很抱歉，那么当年就身为一个颜控的三首蛟哪怕拼了命不要，也不可能安安分分在这待三千年。

但是此时此刻，三首蛟看着杨戬的眉眼，却忍不住小心翼翼的低头，虔诚的吻了上去。

三界众生皆有情，而他三首蛟的情之所钟，居然不是他以前喜欢的那一挂美女，而是眼前的这个人。

闭关之际他想通此节的时候，是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可是那又如何？他三首蛟从来万事由心。

想来随性如他，能心甘情愿陪伴杨戬三千年，须臾不离，彼时他就应该有所察觉的。

但是好在，还不晚。

其实他想通此事之时，曾认认真真回想过三千年以来的点滴过往，可是反复思量，他竟还是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杨戬有了情的。

而这情，从何时起成为了爱慕，就更不可知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

纵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今这个人吃了他的龙珠，就是他的了。

他一只龙的。

=========================你们懂========================

双修效果卓然，结束之后，杨戬只恢复了不到半日，便行动如常。

三首蛟乖乖变回折扇，藏在他袖中，陪他去华山。

华山之上气氛诡异，三圣母阖家团聚却不见如何开心，只摸着一只大黑狗的头，一人一狗默默垂泪。

杨戬一头雾水，“三妹？”什么情况这是？“沉香呢？刘彦昌呢？”这两个人就这么放你一个人在这儿哭？

杨婵泪眼朦胧的抬头，“二哥？”

“是我，你这是？太久没摸到哮天犬的毛，竟至于如此激动？”

杨婵弃了哮天犬，直接扎进杨戬怀里，抱着开哭，“二哥你没事……我还以为你……”

杨戬视线往下一瞟，看着抱着自己腿哭的跟杨婵一个画风的大黑狗，可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误会。

“乖，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别哭了，啊？”

“嗯，看到二哥还好好儿的就好。”杨婵抹着眼泪，杨戬看着心疼，“刘彦昌那厮怎么不在？变心了？哥去替你打他一顿出出气？”

端着锦帕和三圣母换洗衣物赶回来的刘彦昌听闻此言瑟瑟发抖。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妹控的脑回路，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

“不是，我叫彦昌回家替我取衣服去了，毕竟此前我以为二哥你……总不能还穿着这带金线的衣服。”

“那沉香呢？”

“沉香人灯合一，竟不能收放自如，我逼他赶紧把宝莲灯给我吐出来，我要拿宝莲灯上天和王母那厮拼命。”

“……”杨戬叹气，“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王母拼命，但是王母自己并不十分能打，不过身边护卫多些，你要是想去揍王母一顿，哥陪你去，但是不能打死，不然她的工作还要再找人顶上，十分麻烦。”

周围围观群众闻言齐齐后退一步，看着刘彦昌的眼神都十分同情。

哎，还以为你这十六年是熬出头了，谁想到……大兄弟，你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杨婵如今见了哥哥完好，暴打王母一事便也不急在一时——还是和哥哥撒撒娇比较重要。

沉香终于把宝莲灯弄出来，着急的跑回华山，就见拔地而起修缮一新的圣母宫殿顶上，那一对兄妹一个投喂一个吃，连眼神交流都是浓情蜜意。

怎么有一种刚把娘救出来就被娘抛弃了的感觉……

总感觉自己要是这个时候凑上去恐怕要完。

算了，还是先去千狐洞一趟吧。

屋顶上，杨戬和三圣母感受着沉香离开，觉得孺子可教。

还行，还算有眼力见儿。

沉香肩上围着狐狸围脖，手中握着宝莲灯回到家中时，正是晚饭时间。

一踏进后殿结界，他便闻到了诱人的饭菜香气。

真的特别香，香到他这个吃了一堆仙丹之后就已修行辟谷的都控制不住的恨不能马上开饭。

而他肩膀上的小狐狸更是耸着小鼻子，拼命地闻着味儿，“三圣母的厨艺真好！”

“我记事之后还没吃过我娘做的饭呢！要是吃过，我觉得我一定会更想念她！”

沉香快步绕过中门后的屏风，看着自家娘亲坐在饭桌旁沏茶备酒，他爹一脸惊吓过度的摆着筷子，而厨房里传来阵阵菜香，响着锅勺的声音。

沉香看看趴在厨房门口疯狂摇尾巴的哮天犬，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脑海里冒出一个荒谬以及的想法。

“娘，厨房里做菜的……是谁？”

杨婵回的特别自然，“当然是你舅舅啊，哦，你还没吃过二哥做的菜吧？娘保准你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沉香听着这话，对爹为什么是这种表情理解的超深刻。

谁能想到堂堂司法天神、一招过去山崩地裂的人物，居然丝毫不顾忌什么君子远庖厨，而且做菜还特别好吃？

沉香闻着这个味道，瞬间求知欲盖过了求生欲，在作死的边缘试探道，“娘，舅舅的厨艺这么好，是怎么练出来的呀？”

“哦，我们家小时候发生的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沉香点了点头，这事儿他近几年和神神鬼鬼的混久了，略有耳闻，只知道外祖母也是私配凡人，舅舅也是拼了命去救，但是外祖母没能活下来，舅舅一怒之下，连杀了九只金乌。

这么一看，自己的舅舅比舅舅的舅舅好多了。

三圣母见沉香点头，便道，“你知道的话我就可以把前边省去了，当年杨府被屠、爹和大哥被杀、母亲被俘带走，我和二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大人模样，但是其实内里还是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为了在天兵的追杀下活下来并寻找母亲，二哥带着我开始了逃亡，一路上什么能吃的不能吃的，反正是都吃了，也亏得我和二哥都是人神之子，才安然活过来。只是饿肚子的日子过久了，就特别期待安稳之后能吃到好吃的，就和二哥说好了，等日子平稳，要做好吃的给我。后来二哥拜入玉鼎真人门下，尚未辟谷，便自己开始做饭，等到我们再有机会安安稳稳的坐下来等他做一道菜的时候，二哥的厨艺就已经这么好了。”

沉香听完这个故事，转头看着厨房里忙活的舅舅，简直要被这妹控的光芒闪瞎。

不多时，菜都上了桌，一家子人聚在一起，杨戬的折扇从袖子里滑出来，杨婵见到，伸手戳戳那扇子，“哎三首蛟，你不出来一起吃吗？看在你救了我哥的份儿上，我是摆了你的碗筷的。”

沉香一脸懵的数了数，再看着厨房边上抱着整扇烤肋排啃得一脸幸福的哮天犬，终于明白了自家娘亲摆出来的碗筷是给谁的。

可是舅舅的扇子不就是三尖两刃刀吗？那个叫三首蛟的，是刀灵？

杨戬给杨婵夹了一筷子糯米藕，状似随意，“三妹都摆了你的筷子，还不快出来吃？”

沉香觉得眼前一花，就见那位置上坐了一个白衣服的人。

只是那人……这不是冰溪畔那条龙吗！敖春说贼可怕那个！

什么情况，难道以前自己都是在拿东西砍这条龙吗？

饭罢，杨婵看着三首蛟出现时候还有整顿饭间三首蛟和杨戬细微的互动，把喝高了追着杨戬问“还缺不缺宠物，超级可爱会吃鸡的那种”的杨小玉还有一样喝高了追在小玉后边哭的自家儿子各自怼进房间，和刘彦昌说了一声让他先回房，这便拖着杨戬冲进了后院桃林深处。

确定了无人窥视，杨婵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杨戬手中的折扇，烦躁的挠了挠头，“哥，你确定就是他了吗？”

杨戬有点懵，妹妹这突然提问，问的是什么？他怎么没有审明白题？

杨婵试图整理一下语言，“就是娘说的，那个很特殊的，动心了就不能错过的那个人？”

杨戬一怔，微微垂睫，看着那扇子，神色是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温柔。

杨婵见此场景心中已有答案。

果然，杨戬抬眼看她，说了声，“是。”

末了，杨戬问他，“那你也确定了，就是他了吗？”

杨婵仰脸而笑，“是他，十六年前我就确定了。”

杨戬伸手拂去妹妹头顶落下的花瓣，“这样就很好。”

在人的一生里，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而动心是一种特殊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而他人无权置喙。

若遇到了这样的人，便去下决定吧，无论是什么决定，只要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便无论对错。

纵使天条在上又如何，若遇命定之人，便不妨一世疏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