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瓦已信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纳兰容若《南乡子?捣衣》

展昭回府补了一日的觉,直至傍晚才醒来,正好就到了府中吃晚饭的时间。

到府中的餐厅胡乱吃了些东西,爬回猫窝,却不知是因为睡久了还是怎么着,明明很困很累,但是就是睡不着。

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半晌,觉得很无聊。披衣起身,提气上房。

半倚在房顶最高的飞檐上,趴在那里看着月亮出来。

初六的月亮并不是很尖,不粗不细的,就像是饺子。

过年该合家团圆的时候,我却不能在家人身边。

但我不悔。

为了包大人,值。

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月亮这东西,在地上看的时候由于地球自转和月球公转造成月亮总是在圆缺间变幻,那么,每逢晦朔交接,月初月尾互替之时,嫦娥住哪里?

小时候问过二师父,二师父总是笑而不答,后来再大一点,却也没什么机会问……

“昭儿,在想什么?”

“我在想,每个月没有月亮的那几天,嫦娥住哪里?还有,每当哮天犬把月亮吞了的时候,嫦娥住哪里?”

“啊啊啊小主人你可不能诬陷我!我哮天什么时候吃过那东西!”

“可是月蚀——就是天狗食月,说的吃月亮的那一直就是你啊!”看见面前忽然放大的天叔的脸,我反射性地回答,回答完毕才意识到——“唉唉天叔?师父!你们怎么在!什么时候啊——”最后一声“啊”是我动作过大导致重心不稳从楼顶上掉下去时喊的声音。

二师父伸手把我捞住,拽回房顶上,举起扇子就敲向我的头,“都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我摸摸鼻子,“二师父怎么会忽然来的?”

“这不是晚上了么,睡不着,出来走走。”

“晚上?天上不是……”

“嗯,新日刚刚过了子时。”

……真是强大的时间差……

“唉,师父,刚刚我问的问题您还没回答我呐!”

“想知道?”

“嗯嗯。”

“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所说的月宫,其实和月亮并不完全是一样的。”

“独立空间?”

“差不多,但是不完全。月宫是一个附着在月亮上的宫殿,借的却只是月亮的灵气而不是月亮本身,你能懂么?”

“嗯,似乎是明白了。就好像大海是水源,但是大海并不适合喝一样,月亮的灵气维持着那个月宫,但是月宫却并不修在那里。”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二师父拍拍我的头,“昭儿,你住哪里?”

“就是这间屋子。”我拍拍瓦片。

“这间?”二师父皱了眉,“可是这屋子里怎么有一个人?”

“有人?啊,那应该是白兄,他和我住一起的。”

“怎么,包拯这里居然连住的地方都不够?”

“呃……这事情跟包大人没有关系,是——”

“那个姓白的做了什么逼得你不得不和他住一起?”二师父的声音冷了下来,天叔也磨牙蓄势了。

“哎?二师父,我说了您可不许骂我……”

“说。”

“……就是,受伤的时候,他总帮我上药,看着我吃药偶尔动用武力给我灌药,……时间一长,就……”

“受伤,还时间一长?!”

“唉唉二师父您说好不骂我的……”

“我不骂你,我揍你!笨小子敢给我受伤?都谁打的!”

“最重的那一次那寨子已经被我和白兄拔了……”

“拔了?”二师父挑眉。“哮天,我们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去冥殿喝茶了?”

“主人,上回去还是给沉香收十万恶鬼的时候。”

“嗯,反正闲来无事,一会儿去看看吧。”

“……”我……

“别想逃避,说,还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受了伤,一件件的都给我说清楚!”

“……”

半宿过去,坦白从宽的我接受了二师父的宽大处理——二师父留了一瓶伤药,以观我的后效……

目送二师父和天叔飞走,我看了看天色,决定回屋睡觉——明天初七又得起早忙活,得早些睡觉。

想到睡,居然就真困了,下了房顶,进了门,绕过屏风,直扑床上。

拉上被子,却听边上那人说话,“猫儿,回来了?”

“白兄,没睡?”我蹭蹭被子。

白玉堂心说没了你这个抱枕白爷怎么睡得着更何况五爷耳朵好听着你和你师父在屋顶上聊天睡得着才怪——平日那猫儿口风咬得死紧,这么好的探听消息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白玉堂其实听到一半就想上去了,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猫儿的那个师父明显不是正常人类,猫儿的际遇,自己还并无身份插手。

何况,有那猫儿上辈子受伤的频率摆在那里,多个能人,猫儿的生命就多一份保障,白爷我,就不上去凑这个热闹了。

听见边上那猫小小声的问了一声,“白兄,没睡?”

白玉堂咬牙,“睡觉!”一下子将被子拉到脖子,“明早上又得忙活一天,赶紧攒一点儿体力才是正经!”——这次自己已然进入开封府的编制,公孙先生必然不会再放过自己了……帝令自己协理开封,期限三年,抵自己盗三宝的债……这三年,可要不好过喽!

一觉,未及天明,一鼠一猫就被公孙先生着人叫起。

来人是平日负责浆洗的李婆子,叫醒两人,二话不说先取了已经剪成人形的彩纸沾了浆糊拍至帐子上。

——初七,人日,带人胜,取彩纸贴于帐上。

传说伏羲女娲造物,“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晋人董勋《问礼俗》)

是以正月初七,为人日。

人日的习俗,不只这些,还有接下来我们要忙活的。

首先,汇七种菜为羹。

至于哪七种菜,完全看心情。只要吉利喜庆应和新春即可。

府中上下,人数不少,择菜洗菜切菜需要的劳动量都不小。

于是这个时候,武夫就被扔进厨房,彰显出其剩余价值了。

就见厨房院子里,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外加一猫一鼠坐在小板凳上,排成一排,每人面前各摆两个大盆,一盆里装的是没处理的,另一盆里装的是已经处理的。

最惨的是王朝大哥,他不知怎么惹到了管厨房的刘嫂子,刘嫂子交给他的任务是处理辣椒和葱。秉承祖训“男儿有泪不轻弹”信条许多年的王大哥杯具地在这一天里将数年的分量都补齐了。

只见王朝大哥脸上两条宽面条泪,手上一片片红红绿绿的辣椒从整的变成需要的均匀的丁……

公孙先生在一边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点头——王朝啊,你上回毁了我晒的一笸箩田七,这回,就算清了账了吧……

公孙先生转身潇洒地走了,瑟瑟春风中,王朝仍旧泪流不止……

饭前,先取粥一碗供上,点香敬神。

今日是个晴天,今日之晴,预示的是一年之晴。

公孙先生起卦占卜,以此卦判终年吉凶。

占的是最普通的铜钱卦,出的却是极凶险的杀破狼。

杀破狼一卦,大凶。最麻烦的却是其连绵不绝,终年均是险之又险。虽有转机,那转机却又含凶相,实在不吉。

尤其是此卦显的是这一整年的运势,这杀破狼之像,预示的可是将来这一年的凶相!

包拯权知开封最多不可能超过一年,这一年,居然都是凶相……

包大人啊……这是命么……史上包青天时期的开封府,可不是“大凶”俩字就能说尽的啊……

开封上下面面相觑,尤其公孙先生望着包大人一脸凝重。

包大人却忽然间开怀大笑,“阿策,这卦是好卦啊!”

“大人?”张龙看着大人一脸担心——莫不是受刺激太过,以致……?

“包拯,你可是说?”

“确实。阿策,你不觉得,就现在的情况来说,这是个绝好的卦像?天子脚下一向为达官贵人皇亲国戚聚集之地,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无人敢办,养得那群人张扬跋扈无视大宋法理。阿策,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入官场时,为的是什么?”

“当然记得,为的是保国泰民安,民心归一,天下太平!”

“那么,此刻凶险一点,岂非正常!”

公孙策微愣,随后开怀大笑——“黑炭,你说得对!我们这许多年来,为的不过是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我们若不出凶卦,才是真正对不起天下万民,对不起我们当初的誓言!”

白玉堂听着包大人和公孙先生的对话,惊愕之下,却有敬意翻涌。

上辈子不曾这么早被编入开封府,年是在陷空岛过的,这些事情,自己都没有参与。现在听来,那是何等的豪气云干,壮志冲天!

是了,开封府不曾怕过危险,不曾惧过权贵,自己知道,这凶卦的确极贴。

但是在场诸人不知!

面对如此凶险的未来,仍能笑对,甚至平添豪气,开封府的领头人,是真豪杰!

纵使包大人公孙先生不会武不曾漂泊江湖,但是这等胸襟气概,便是武林中人也未必能及,这,才是包大人,他配得上这个流传千古的英名!

——此时的白玉堂忽略了,这“流传千古”,从何而知。他只是受了这气氛的感染,莫名地觉得有些热血沸腾。

展昭忽然向上首两人单膝跪拜,巨阙剑鞘点地,直竖的剑居然似散发着无比坚定的心意——

“自今日起,吾愿为包大人效命,纵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此生无悔万死不辞!”

就见院中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自今日起,吾等愿为包大人效命,纵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此生无悔万死不辞!”

声音直上云霄,饱含坚定。

自今日起,我身非我身,仅为包大人手中之剑,誓为其披荆斩棘,护佑这一方青天!

初七还有个习俗,就是登高赋诗。

然而这登高赋诗的习俗毋须我们自己操心。午时刚过,宫中的天使就召唤包大人带着公孙先生和白玉堂、我,一行人往宫门口恭候圣驾。

登高赋诗,首先得登高。要说高,除了皇城,原本开封城中只有四处高处,其中三处即是京中三大酒楼——耀武、醉仙、宿泉。还有一处即是身为汴梁八景之一的“铁塔行云”

现在,还多了个成德医馆。

今日皇上要求大家侯于宫门,必然不是在宫中集会。宫外,这大过年的也不可能跑去医馆。宿泉为女子聚集之地,这一群官员也不好去。剩下的醉仙耀武,定是二选其一。

就实力,两楼不分高下。但是耀武为展家产业,若是只看安全度,耀武楼估计中标的可能性大一些。但是耀武附近除了寺院就只剩一个梁园,其他的景致似乎并不十分出彩。相比之下,醉仙楼上,可看见位于开封府东南侧的繁台,时值春日,繁台春色正是开封八景之一,可看性较强。另外,醉仙楼往北望去,还可看见建成于1049年的铁色琉璃砖塔,遥望铁塔舍利,于新年别有寓意,更莫说那铁塔工艺精湛,望之直入云霄,素有“铁塔行云”之美名。

耀武、醉仙两楼将相国寺夹在当中,相国寺的钟声两楼均可听闻,从汴梁八景中的“相国霜钟”一景倒是无法分出高下。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难以揣测的圣意啊……

事实证明,“圣意难测”这个词不是摆来好看的——皇上居然带着这么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开宝寺而去。?

开宝寺有什么特别?还就真没什么特别,只是较别的寺院多了一样东西,还是个新东西——正是刚建成没几年的那一座铁色琉璃砖塔……

一行人到了寺门,主持前来迎接天子进门,转至塔下,诸人抬头望着那高塔,只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景致蔚为壮观。

那塔塔身为等边八角十三层,通体遍砌铁色琉璃釉面砖,砖面图案有佛像、飞天、乐伎、降龙、麒麟、花卉等。塔身挺拔、装饰华丽,犹如一根擎天柱,拔地刺空,风姿峻然。

诸人进入塔中,沿着旋转楼梯拾阶盘旋而上,当登到第五层时,可以看到开封市内街道闹市,见如织游人;登到第七层时看到郊外农田和护城大堤,幸运的话还可看见同为汴梁八景之一的隋堤烟柳;登到第九层,白日可观黄河如带,夜色下可见繁星如练;登到第十二层则直入云霄,顿觉祥云缠身,熏风扑面,犹若步入太空幻境,真实夹带虚幻,两方杂糅,给人以前所未有的玄妙感受。

看看随从人员中,似乎有襄阳王的影子——难不成日后冲霄楼的灵感,就来源于此不成?

将心中泛起的荒唐念头压下,站在包大人身后右侧约半步的地方。

敛了眉,抱剑在怀,微微低了头,只要保证包大人尚在视线范围内就好。

皇帝作了开场致辞,不知怎么想的就拽了白耗子顶缸——“月前白侍卫曾在朕的书房题诗一首,足见文才,今日开场之事,就交予白护卫了。”

心忽然就忐忑不安——皇上,您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此时开场,推脱则是对您看人水平的否定,为大不敬;接下活计则是会被人视为轻狂藐视天威,无论如何选择,在百官眼中,终究不会有个好印象了。若是襄阳王此番作态我倒是还能理解,可是偏偏……皇上,难道您昨晚上没睡好么!

却见站在我身侧的白耗子轻笑一声举步上前,“下官不过一介武夫,既得圣上垂青,便恭敬不如从命!”明明很是谦卑的话,由他说出竟是染上了疏狂。“只是白某不过江湖人士,终究比不上举人士子文采斐然,若是圣上不弃,白某倒可献丑。”

疑似没有睡好的赵祯同学被话刺到,摸摸鼻子,“既是过年,大家也都莫要较真,开场一事,还是依例由太子太傅负责吧!”

——赵祯表哥,您昨晚果然是没睡好吧……莫要解释了,您一定还没醒!

“皇上,太子太傅一职自老先生死后就一直空缺,您看……”太监总管小心提醒。

“咳,太子少傅可在?”

“臣在。”

“开场吧。”

“微臣遵旨。”

……

夕阳西下,皇上累了,便叫诸人散了,径自回了宫中。

皇帝一离开,诸人四散,这铁塔,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包大人被公孙先生拽回去帮忙倒腾草药,有四位校尉大哥随行,包大人就给我和白玉堂放了一会儿的假。

一层一层往下走,恍然间,身体似乎记起了从天界至人界的过往。

站在第七层,遥望远处的隋堤。

隋已经灭亡许多年,我所身处的北宋,曾经,也不过是一个写在史书上的名字。

历史有其必然性,许多事情注定无可改变,但是,凡事总要努力。人生在世,只有努力了,才可无悔。

我要做的,便是守着这一方青天,无论前路如何!

出了开宝寺,街道上是喧闹的人群。

仍在节中,欢乐祥和的气氛浓郁,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两人走到开封大牢中服役的犯人出入的门那里,却正看见一个年轻人和狱卒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忽然间一脸怒意就拔剑闯门。

巨阙出鞘,铮然鸣响,两剑已然相交。

“这位兄台,不知阁下擅闯开封府大牢意欲何为?”

“我等我爹等了十三年,你们总说我爹不肯见我——他怎可能十年了都不愿见我!一定是你们开封府早就将人打死了,牢里根本就没有我爹,是也不是!”那人双目赤红,已然形似疯魔。

巨阙上挑,正欲挑飞他的剑让他平复下心情,就听边上白玉堂一声惊叫——

“剑秋?!”

“白大哥?!”

——“白兄,你们认识?”

“猫儿,这是我前些年结交的兄弟,平剑秋。他爹是个英雄,叫平常的,就关在开封府大牢,你初五入宫之后,白爷还找老爷子喝过酒聊过天~别看那老爷子平日里不吱声不吱气儿的,居然是个品酒的高手!”

“白大哥你见过我爹?!”

“白耗子你又偷酒喝还私见犯人!”

——猫猫和球球异口同声咧……

“白大哥您见过我爹?他还好么?”

“剑秋放心,你爹好着呢,包大人正在整理陈年卷宗,你爹这么多年在里面很老实,包大人要给一些人酌情减刑,你等着吧,没几个月,你爹就能出来了~”

“真的?……白大哥,你见到我爹的时候,他穿的是——”

“别跟我提这个!那老爷子,白爷我好心想给他带两件好衣服,那老爷子非不领情,抱着一件破皮袄说什么都不放手……”白耗子语气颇有些抑郁。

平剑秋却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爹还活着,那个女人骗我,我爹还活着!”

展昭皱眉,“等一下,你说有个人告诉你你爹死了,然后你就来了这里?”

“是啊,封大姐还说要是我不信,大可杀进去自己看个究竟……”

“封大姐?!”

“嗯,十三年前我第一次来找我爹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包子……”

“……”展昭。

“……”白玉堂。

“……?”这是迷茫的平剑秋。“我说错什么了么?”

“剑秋,你……太单纯了……这么明显的挑拨啊……”

“白大哥?”

“平剑秋,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和白兄正巧此刻路过这里,你会如何?”

“冲进去看见我爹啊~”

“错。擅闯重犯牢房,依大宋律例,判□□。若是持凶伤人擅闯重犯牢房,判终生□□。若是擅闯重犯牢房并且杀伤人命,则是秋后问斩!那封女人就是让你来送命的!”

“什么……封大姐他……不可能,她帮了我这么多年!”

“说起来……”白玉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那个女人,是叫封华吧?”

“唉?白大哥认识她?”

“当年死在你爹手上的尹公子的元配夫人,似乎,就叫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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