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
胡马顾朔雪。躞蹀长嘶鸣。
感物动我心。缅然含归情。
昔视秋蛾飞。今见春蚕生。
——李白《古风其二十二(节选)》
殷城,千钧酒舍。
展云翔坐在桌旁,打量着这店子里的布局。
半晌,看了一旁的沈世豪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沈老板,你这店子开得不错么,怎么静悄悄的,在商圈里几乎打听不到你这个人?”
“咳。”沈世豪低头喝了口水,“我……大多跑的是关外,店家什么的开得也不多,在交通枢纽上开店,就是为了打听消息……找个人,现在找到了,这店子也就没什么用了。”
沈世豪这话,直接凝住了展云翔的动作。
找个人……
这话说得轻松,做起来有多艰辛,自己是知道的。
“世豪……”展云翔端着杯子,茶水的热气氤氲,看不清脸,“这一回,我们,不折腾了好么?”
沈世豪听见这话,刷地起身,嘭地带倒了凳子,语气惊喜到颤抖,还有几分的不可置信——
“云翔,你……”
展云翔放下杯子,红了耳尖,“你扰民了,沈大老板愿意被围观,展某人可没有这爱好。”
沈世豪才不管这么多,直接上前一步到展云翔身边坐下,“云翔……你……能再说一遍吗?”——上辈子自己那么缠着这孩子,结果他就为了家里面那个作为他娘、的叫品慧的女人不伤心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甚至是到了最后,都……这一回,居然这么主动?真的是老天开眼,还是我压根儿没睡醒?
展云翔狠狠地给了沈世豪一个眼刀,“好话不说第二遍!……喂,你摸哪里!”
沈世豪傻乐着拽着展云翔的手,说什么都不放。
展云翔炸了毛,压低声,眼睛也危险地眯起,“沈、世、豪,最后一遍——你放是不放?!”
沈世豪摇头,“不放,这辈子都不放,死都不放!”
展云翔眼看着就要落下去的手刀,就这么松了力道。
——算了。
展云翔这么对自己说。
——二世为人,有些事情……还有什么可放不开?至于家里,对这个倒是真的没有什么禁令,这一世的家人,自己要守住;这个白痴……自己也不会放手了!
上一世的错过,让自己遗憾了二十多年,何苦再折磨自己一世?
他可是展夜枭啊,从不管别人怎么说的展夜枭啊,坏到骨子里、狂到骨子里,被人恨到骨子里的展夜枭,二世为人,面对自己两世的情,还有什么可放不开?尤其是当家人们都会包容自己的时候!
展云翔抓着沈世豪的手,跑上了酒肆顶楼,——不跑,难不成等着被围观吗?!看那些酒客绿了的眼睛!
顶楼,展云翔一使力,拽着沈世豪就上了楼顶。
沈世豪第一次爬上这般高的楼顶,足足呆了几秒才适应。
对上沈世豪惊讶的目光,展云翔拨拨被风吹乱的头发,笑得邪魅,“沈老板,您还不知道吧,江南展家,可不仅仅是一个商贾世家,更加,是一个武学世家……”
沈世豪看看展云翔,悲愤之中暗暗握拳——我一定要尽快把武术水平提升了!不然的话……这小子估计不会安分地呆在下面!
沈世豪同学,加油吧……展云翔这家伙,从小学的就是展家家传的功法不说,后来,还有南侠在养孩子的时候亲自点拨了一个多月啊……(就是照顾展凤仪的时候,猫崽子兼职了)
殷城,城郊五里亭。
一鼠一猫在这鸿门宴上表现得无比从容——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毒来有解药,怕什么?反正柳清风这厮绝对不舍得毒死自家宝贝姑姑的。
夏疏影?
就是要弄死那个混蛋,柳清风也不会傻到在自家姑姑面前下手啊……
柳清风准备的,是以甜食为主的饭食。
记忆力,林姑姑对于甜食的爱好已经超出了对衣着的爱好,仅次于武学。
是的,尽管柳清风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自家姑姑,怎么看都像是个武痴——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林姑姑才会更在乎武功高强的夏疏影。
起码柳清风一直是这么想的。
于是这很多年,柳清风创教同时,也在拼命地努力让自己变强,时至今日,若是辅以毒术,他或许可以和夏疏影战个平手也说不定。
柳清风这些年逼着自己成长,直至成为一教创始,走的路很艰辛,但是成效也颇为显著。
最起码,在事情的处理上,确实足够有条不紊。
就在昨日,一鼠一猫离了柳清风房间之后,柳清风就已经召了心腹布置了任务,去夺了金珠。
这金珠,其实是襄阳王和西夏李谅祚传信的物品,做成官制的样子,是为了保其安全。
却不想,这金珠里的秘密,被途经襄阳巡查的钦差发现,那钦差也是好手段,居然盗得金珠不说,还能连夜带着大队人马平安出城,直接上京。
襄阳王见势不妙,才答应了他日后成功以神女教为国教的条件,命他前来杀钦差夺金珠。
这钦差,昨夜,正经过殷城城外。
下午的布置,自然是成功了的,柳清风派了手下伪装成迎亲的队伍,和钦差代天巡狩的队伍面对面碰了头,确定了那钦差是真货,才下的杀手。
只是,手下那两名干将回话时,却说并未寻得金珠,还说,据后来留守的弟子回复,那金珠,似乎是被那现场附近居住的一个叫李全的人拿走了,去找洪四,以金珠赎他女儿。
而这个李全的女儿,正是双双。
原本柳清风或许会因为双双而不杀李全——毕竟这家伙就当那是个值钱的,也没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秘密,留着也没什么。
可是,现在已经找到了姑姑,那个什么双双,就没用了,这是其一。
其二……据说御前侍卫展昭和白玉堂几日前曾经现身陵台令府上,现在虽然没了消息,但那二人估计尚在城中,所有线索都不可以留下——开封府包拯手下的人,不可不防。
展昭和白玉堂这顿饭,吃得……怎么说呢,甚是惊异。
不是因为这气氛,更多的,是因为这菜式。
展昭吃饭的爱好习惯,这俩是最清楚的——一个是本尊,一个是关注了好几辈子的人,怎可能不清楚?
所以,当将那些菜式一样样尝过之后,这一鼠一猫的心情分外沉重。
世界上可能有长相两个完全相似的人,或许也有几率身边的朋友同名同姓长相相同——这已经很难得甚至算得上牵强了。
然而,若是连口味习惯都完全一样……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那根本,就是一个人。
可是,十七年前,明明还都没有出生,俩人对这事情也完全的没有记忆也没有感觉,连身体上的本能都没有——于是这就说明,这很可能是俩人‘以后’认识的人。
可是就时间来说,这‘以后’的事情,明明发生在了‘以前’……
这个世界的时空,到底混乱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啊?
柳清风一面观察着两人的神色,一面让侍从上菜,时不时地还调一调盘子摆放的位置。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都觉得不能放任这家伙再这么下去了——这么一天天不温不火地耗着,他柳清风耗得起,开封府可耗不起!
可是,怎么让这家伙放弃呢?
展昭皱了眉。
“姑姑,可是菜做的不合胃口?”
展昭摇头,“只是……柳先生,请问您那姑姑是何方人氏?为何……”
“姑姑说,她是龙组的人,可是我在这世间搜寻这些年,并未找到这一组织。”
展昭惊讶——龙组!这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该知道的,自己所认定的那个最初的根!
看来,真的是自己和白玉堂在不知道多久以后养了这个孩子啊……可是这孩子现在比自己和白玉堂都要大上好多……
白玉堂看着展昭软了神色,心底一颤——猫儿啊,这个对你居心不良的崽子,你不是真的要认养了吧!?
展昭张口,正要说什么,面前却闪过一丝冷光——一支利箭已到面前,箭尖反射着幽蓝光芒:明显是涂了剧毒!
展昭一侧身,手指已经夹住箭尾羽翎。
这一侧身的功夫,又有两支箭直冲而来。
白玉堂一撑伞,伞面旋舞,将那两支箭打飞,情急之间,也忘了许多,“猫儿,这是唐门的‘血蟒’,蚀骨追魂的剧毒,可别沾到!”
展昭躲过了箭,却被白玉堂这一声唤叫破了身份。
柳清风的反应,却有些出人意料。
“你是我姑姑,但是……也不是我姑姑了吧……”柳清风看着展昭,低笑,“我记得,夏疏影那混蛋在有一次我偷听的时候跟您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在我面前叫您猫儿,曾经我不懂……现在看来,或许……”柳清风微微抬头,眼角有些晶莹,手上的剑却已出鞘。
“林姑姑……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为姑姑……拔剑吧,我要看看,你,是否还有被我认可的资格!”
感受着柳清风外放的属于高手的气势,展昭不敢怠慢,摸了扇子出来,又默默地塞回了储物空间——身份都叫破了还有什么好藏的?用扇子……这孩子的水平自己真的没把握不受伤啊……
巨阙出鞘。
柳清风呆住。
展昭看着那柳清风崩溃的表情,好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晃,随后皱了眉,“临敌之际居然会分心……这可不是好习惯。”语气严肃,俨然是在教育自家崽子的状态。
白玉堂原本对于自己的失误还有些愧疚,此时只剩下无奈了。
柳清风抬头,眼睛里的神色……怎么说呢?很纠结,居然还藏了几分笑意,“……展昭?”
展昭点头,拽拽自己身上的衣裙,颇尴尬地红了耳尖。
白玉堂一扯手,展昭收到提醒,肃了容,“请。”
柳清风看着面前变了气势的人身上那越来越深重的熟悉感,忽然有些想哭。
——等了十七年,找了十七年,居然……等来的是已经过了奈何桥,不再记得自己的人……这是何其的悲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曾经,我以为,我只能当您一辈子的孩子;
日前,我以为,我可以成为你后半生的倚靠;
如今,才知道,我原来……喜欢这么久的姑姑,本质上居然是个男的?!
老天爷,你玩儿我啊?!
不过……这样,那房中夜里有时的奇怪声音,也都可以解释了……原本自己还纳闷来的……不过,这样子的话……果然自己更加讨厌夏疏影那个混蛋了!
柳清风眯了眼睛——是不是,姑姑你再死一次,我就有机会守着你长大?既然这样……
柳清风忽然飞速后退,一直退出那一群甲士外围。
“给我……杀。”
柳清风语气沉重,话出口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甲兴。
最前排的是持刀的兵士,外面,居然有两圈弓兵!
那刚刚偷袭的几个黑衣人已经被抓,押到了后方待审,这包围圈缩小,直接就逼向了包围圈中的两个人。
“居然有弓箭?”展昭看着那两排的弓兵,握紧巨阙,“襄阳王……白兄,看来这回,又是我连累你了。——弓箭这种禁止私造的兵器,能有这么多储备又能在此时交予柳清风使用的,只会是手握重兵镇守京西南路的襄阳王!
这一群人几乎有千数,又有这弓兵作防,想出去……怕是难了。
“猫儿,这柳清风是怎么了,之前不还好好儿的么?”
“不清楚……难不成是觉得我们弄死了她姑姑易的容?”展昭也很迷茫。
但是,现在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啊……你们不觉得吗?
那些在阳光下闪着绿光的箭已经处在了瞄准阶段,只待一声令下——
“放!”
箭矢离弦而出,直取中央的那一蓝一白!
柳清风看着箭雨疾落,默默闭上了眼经——姑姑,下辈子,我一定会找到你,像你教导我一样地教导你长大……我会守着你长大,娶你……
闭了一会儿,却没听见有人上前报告收队,柳清风睁开眼睛,却在看清那战圈之中状况时,倏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蓝一白手中剑舞得密不透风,远远望去,只见剑光闪耀,连人影都看不清楚。
忽然,那两人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阻住了两人动作,节奏被打乱,箭眼看着就要扎到白衣人身上——
结束了……
柳清风默默对自己说,却在下一瞬,掌心被指甲刺破,渗出血迹来——
受伤的,却是蓝衣!
千钧一发之际,那蓝衣的居然就拦在了白衣身前,剑仍旧挡着其他箭矢,胸前的血迹却是大片的渗出来——箭支插进了肺里,将整个肺穿透,从身后穿出!
“停手,都给我停手!”柳清风疯了一样地喊起来——那蓝衫上的一滩晕染开的深色印记,只是看着就觉得很疼……那是自己最爱的姑姑啊……自己,到底是怎么下的手!
箭雨,停。
白玉堂抱着展昭,不管不顾地往那伤口上输法力,展昭看着白玉堂这动作,却笑了,“我说……咳……白耗子,你咳……当法力万能吗?神……咳……二师父都受过……重伤……几年了还没……好……别瞎耗力气了……我还能撑一会儿……我们,走……”
白玉堂却不肯起身,“猫儿,你现在不能再动了……绝对不行……猫儿,你这是第二回救我了……你怎么总是……你就不管你要护的那方青天了么!”
“咳……哪来得及想那么多,这是本能……本能行为……”
“猫儿……若是我们今日真的出不去,下辈子,我们不要再斗了好不好?上回……上辈子跳崖的时候,你就答应了我,你这回却要食言么?”
“上回?咳……”展昭眨眨眼睛,“我记得……文姐要我背过……那句话是……什么来的?”
“不用想……不用想了……我记得,我记得。”
“咳……是这句吧?”展昭柔了神色,嘴角勾出一个温如春风的笑,衬着唇角溢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能与白兄生死相惜,展某了无遗憾!”
这一瞬,展昭的声音似乎穿越了生死的阻碍和时空的阻隔,直击两生前的那个白玉堂心底。
白玉堂看着展昭,扯出轻狂笑容,泪水,却砸在展昭脸上。
“好……愿咱们来生亲如兄弟,不再相斗……猫儿,我已经守了你一个来生,我真的怕我等不来下一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