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白如玉。团团下庭绿。

我行忽见之。寒早悲岁促。

人生鸟过目。胡乃自结束。

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

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

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

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李白《古风其二十三》

白玉堂看着展昭,听着这话,忽然有一种恐惧感从心底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疯狂滋长。

第二次了……这已经是展昭第二次在自己面前为自己受伤了……

第一次在苗家集的时候,毫无防备之下,明明对自己还只算得上刚认识的陌生人的蓝衫少年,就这么倒在了自己怀里,鲜血淋漓。

这种心脏似乎被生生撕离的感觉,居然,就在这强敌环饲之际,经历了第二回……猫儿……爷真的怕了……

很久之前,当我还是一个尚且不识展昭的江湖豪侠的时候,曾以为,以白爷我的本事,这偌大江湖已不会有什么是能让五爷害怕的。

然而……这种确确实实到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的痛苦,五爷在认识你这猫之后,已经莫明地经历了好几回了。

明明受伤的不是自己,为什么,胸口,却痛到似乎连呼吸都不能正常地维持了?

手上的红色,鲜艳夺目,曾经是见惯了的颜色,如今看来,居然如此触目惊心……

展昭看着白玉堂眼睛里的痛苦,动动唇,想说什么,却先一步低了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捆龙索,解。

展昭看看似乎并无所觉的白玉堂,想说话,想扯出个笑,却不想,一动嘴角,先呕了一口血沫。

白玉堂赶紧扶住展昭,“猫儿……别动……你别动……算五爷求你……”

白玉堂的语气中除了慌张,居然还带了隐约的泣音。

展昭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堵得很难受,——受伤的明明是肺,不是胸口啊……

——可是为什么,胸口很堵……堵得,就像很重要的东西受到伤害一样……

柳清风远远看着中间的一蓝一白,双手攥得死紧,指甲刺破了掌心,却硬是一步都走不出。

那一蓝一白之间,似乎……谁都插不进去一样,这场景和谐得柳清风想哭。

自己最爱的人受重伤,自己却连上前的资格都没有……不仅仅因为自己是凶手,更因为……自己没有上前的力气了。

曾经还天真的以为,姑姑会喜欢自己,会愿意等到自己长大……如今看来,那两人早已相许而不自知,自己这些年,不过是一厢情愿……

自己喜欢了他十九年,找了他十七年,到头来……甚至连一场空都算不上——自己,甚至根本就不曾有过去尝试的资格!

柳清风看着场中央的一蓝一白,闭紧了眼睛,挥手,语气中满是刻骨的疲惫,“散了吧……都退下……”

兵士们尽管觉得有些摸不清楚头脑,但是出身于襄阳王府的士兵,对于命令的无条件遵从的本能促使他们迅速地收了队,退守数里之外。

柳清风看着那倒地的蓝衣,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展昭受伤太重了……有毒的箭支就如此狠厉地穿胸而过,将那躯体扎出了一个不小的洞。

已经……神仙难治了罢。

若是说得直接些,就是:人间的医术,已经,爱莫能助了。

柳清风最后看了一眼那依偎在一起,温馨得刺眼的一蓝一白,转身,离开。

——姑姑,风儿终究是对不起你……若有来世……我一定守着你长大,用一生,偿这所有的债……

柳清风的离开,场上的一蓝一白,根本就没注意到。

展昭早在那些人撤了的时候,就在那拼命地劝白玉堂走,要他带着查到的东西,速归开封,找包大人。

白玉堂说什么都不肯走——两人相识至此,怎会不了解,这关头,展昭绝对不是真的在乎这点连证据都算不上的资料,只是为了让自己走,为了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死亡……猫儿还是这样,到死,都不想连累任何人为他伤心……

看着自己最爱之人在眼前流着血,一点点丧失生命力的感觉真的不好,当此之际,白玉堂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最初那一世,自己作为白玉堂的时候,自己死在冲霄楼的时候,猫儿……是守在自己身边的。

这种痛,如此刻骨到难以忍受,猫儿他……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白玉堂!到底要我说多少回!”展昭语气急切,,一张口就又呕了一口血沫,“你……就准备在这里耗着?我们查出来的东西,就这么被掩藏……我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没价值么!”

“猫儿……这时候,可别想再激五爷……五爷不走,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走!”

展昭看着忽然间就精明得极其不好哄的白耗子,很头疼。

这时候,你干什么忽然间看得这么清楚啊!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知道吗?!该糊涂的时候装糊涂不会吗?!

展昭觉得胸口闷闷的,眼睛里也有些酸涩。

话出口,却是极伤人的一句。

“你缠了我这么久,如今捆龙索已解……咳,我想清静清静,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展某可不想到最后看见的还是你这个烦……咳……”一阵血气翻涌,展昭话未及说完,眼前就是阵阵发黑。

这是……要死了么?

也是,失血这么多,还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上天垂怜……可是……还不够啊……自己还没把这耗子气走……不可以就这么……不行啊……

展昭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继续将最后的事情做完,想再说点什么把那耗子激走,可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白兄,抱歉……

——我最终,还是连累你……伤心了……

白玉堂感受着怀中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好似断了弦一般地松下去,一瞬间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除了死死地抱紧怀里温热的身子,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茫然,而无措。

心里,就好似忽然间空了一块儿,又好似,一切都无所谓了。

白玉堂抱着展昭,蹭着展昭的脸颊,眼神空茫,低喃。

“猫儿……猫儿……你……怎么这么狠……猫儿……你答应了五爷会守到冲霄之后,会等着五爷守诺,会追着五爷黄泉碧落……猫儿,你一向重诺,为何此番,居然不守诺言!你……不能就这么……猫儿……你不是一向最在乎誓言的吗?回来啊,你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办到,你答应包大人的事还没有做到……你说了你要守着开封府,猫儿……”

空荡荡的一片地上,蓝衫人身下那一块吸饱了血液的地面显出一种妖异的紫,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白玉堂无意识地蹭着展昭的脸颊,视线就定在那一块紫色上,久久不能回神。

空茫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发散开去,白玉堂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两人的初遇,初识。

那时候,自己尚且是个少年意气的游侠儿,只为了一个名号之争,就跑去开封府蹲点找茬,也就是那个时候,自己才第一次认识了展昭——不同于苗家集的擦肩而过点头之交一面之缘,而是……相识。

自己那时并不知道苗家集中见过一面的少年就是展昭,江湖上对展昭的传言也并不多,描述也都是千遍一律的少年英才豪气冲天义薄云天之类听腻了的,倒是展昭的字,引起了白玉堂的注意。

展昭,字……熊飞。

据说,取的是文王飞熊入梦的典故。

能叫得上‘熊’的江湖人,估计又是一个欧阳春那样的虬髯大汉吧?

除此之外,白玉堂上京一路,还沿途在茶楼酒肆听了不少以展昭为主角的南侠故事话本,说书人的描述中,常有‘好个南侠,瞪了一双铜铃大眼,沉声喝道,呔,放肆!’一类的句子出现。

于是,白玉堂脑补过后,这御猫的形象,几乎就已经被定为有着一双铜铃大眼一张血盆大口的虬髯莽汉一个。

再于是,白玉堂夜探开封,和展昭对招许久,终于将人引到明处,借着月光看清展昭长相的时候,白玉堂手中的画影,连着他的下巴一起落了地。

那一刻,白玉堂很想咆哮真的。

哪个混蛋瞎写东西?什么铜铃大眼血盆大口……说书的那人是妖怪故事看多了吧?!

面前的单薄少年长相端庄清秀,气质温雅可亲,唇角勾着笑意的时候,好似有春风拂面……白玉堂发誓,那时候,他是真的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不激烈,却温暖而安稳,就好像……家。

那人捡起自己的剑,将剑柄一方递过来,微微一笑。

白玉堂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尽管,身处的是冬季里连草都没见一根的开封府。

他听见展昭说,“于夜晚仍旧坚持一身白衣且如此器宇不凡的……想来,就是江湖上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白兄了吧?”

其人君子,温润如玉。

语气温如三月花开,半夜被人搅了睡眠仍旧不骄不躁不急不恼,说话居然还这么有耐心,声音也如上好的古玉击水……

见白衣入侵者没反应,展昭有些茫然——难不成,是猜错了?不应该啊……要不,再挣扎一回?

于是展昭一抱拳,“白兄?”

白玉堂回神,条件反射下做出的反应,居然是——抓着大夏龙雀翻过围墙落荒而逃。

翻出开封府外,白玉堂就暗恼自己居然会被个朝廷走狗迷惑了,羞恼之下,去宫里题了诗盗了宝点着名引了南侠上了陷空。

之后再见,就是在气死猫洞。

原本,自己是想直接把那什么御猫困死在里头的,却不想,这猫轻功确实极好,借着夜色趁着无人,居然就跑了出来不说,还一早就摸到了聚义厅。

他到了聚义厅的时候,天微微亮,几位哥哥正在吃饭,就被这一声“开封府展昭求见五位岛主”惊得呛水的呛水喷饭的喷饭,一时间乱作一团——还让不让人活了?一大早的,饭都不让人好好儿吃!

卢方四人愤怒之下出门直接动手,也不听展昭说话。

这一场比斗,就一直持续到傍晚,以展昭的完胜为结尾。

四只鼠哥心悦诚服,就带着展昭,去了独龙桥头。

白玉堂其时已经得了消息,在独龙桥另一端抱剑而立,挑眉,“呦,这不是皇家的小猫儿么,怎么不在窝里好好儿呆着,跑来白爷的雪影居?来来来,白爷这里可有新鲜的鱼干~”

四只耗子惊讶地看见,那一直温润君子状态的展昭,就这么默默地握紧巨阙,爆了青筋。

其时展昭是在咆哮——你个死耗子你以为我想叫猫的?!你见过谁家好好的男子汉被叫做猫的!这名字我自己都避之唯恐不及……你居然会为了这个找上来已经很令人费解了,大庭广众之下,你竟还敢拿这名字叫我?!

展昭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

可是很奇怪,看见那一身白衣站在桥的那一端笑得一脸嚣张欠扁的家伙,平素极好的自制力似乎就通通飞走了,如何努力都冷静不下来。

展昭悲愤之下,决定破罐子破摔——我这一回就不冷静了怎么着?看我揍扁这个脑子有病的白老鼠!

展昭脚尖一点地,一式燕子飞就上了桥,几乎瞬间,就已经站在了白玉堂面前。

“白岛主,请。”

这一战,从雪影居前战到雪影居后,一开始四只鼠哥还在观战,后来被雪影居这么大一建筑物彻底屏蔽了视线,想看也看不见了。

白玉堂只觉得打得极痛快,手中大夏龙雀也因为遇见了难得的对手而喜悦嗡鸣。

白玉堂看着展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听一听这个人的解释——既然在武学上气质上都是这般温润,该不会去当朝廷的走狗才对。

白玉堂正想着,手上的刀就要收势,却不想展昭手上忽然加了力,白玉堂毫无防备之下,跟了自己多年的宝刀大夏龙雀,就这样毁作了两截。

白玉堂很愤怒,——原以为这人是个君子,却不想居然会下这般阴手!

两人现在都身处半空,白玉堂凌空一踏一个加速,化掌为刃,刚要上前,就眼睁睁地看见展昭从半空中一头栽了下去……

白玉堂迷茫了:刀被毁的是爷,这家伙掉下去是怎么一回事儿?

赶紧跟下去看看情况,就看见展昭脸色惨白一头大汗,死死地捂着胃,身上都僵了。

白玉堂一看展昭这情况,还以为他半路上受了什么暗算中了什么毒,赶紧就抱了人去见大嫂,连被毁的大夏龙雀都没顾得上看一眼。

大嫂一把脉,这脸色就诡异的很。

白玉堂急了,“大嫂,他这是中了什么毒了么?”——要是南侠在陷空岛毒发,这传出去,几位哥哥的名声会有影响不说,这个刚被自己承认的对手就这么出事,自己心里也堵得慌。

大嫂却是一脸古怪地反复确认着脉象,时不时还抬头看看白玉堂。

半晌,白玉堂终于要抓狂的时候,大嫂终于开了口。

“老五……”

大嫂语气很迟疑。

白玉堂一看自家大嫂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一沉,“大嫂,你说。”

——若是那猫出了事,这里,有自己大部分的责任……

大嫂却是挥退了剩余几鼠,独留了白玉堂。

“老五啊……你跟大嫂说实话。”

“?”

“你到底是有多恨这孩子,居然要饿死他?”

“……”

看着白玉堂木然,唐秀秀又叹了口气,“五弟,不是大嫂说你,这争强好胜什么的……就是你再看不起人家,这比武之际,也该公平起见,不该借着这种不光明的手段削弱对方的力量,胜之不武……这孩子被饿得胃病犯了足有一日了,居然还把你四位哥哥给挑了……老五,你该不会也输了吧?”

白玉堂看着一脸惨白昏迷中的猫崽子,忽然间……很心虚。

昨晚上真的是忘记喂猫了……不对啊!就一晚上,至于这样?出来了不会自己找吃的么?

看出白玉堂的疑惑,大嫂叹气,“老五啊,你难不成是忘了,这阵子岛上闹耗子,为了灭鼠,厨房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说,除了新出锅的一日三餐,岛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里,都下了耗子药……”

(某雅:五爷,同为鼠类,你们何必自相残杀……)

白玉堂看着半死不活的猫崽子,只觉得同情……

那之后,白玉堂就赖上了展昭,一路跟去了开封府常常半夜爬墙翻窗抢猫窝一半的床不说,白天还在展昭巡街的必经之路上守着,逮着机会就从楼上给那猫往下扔点心酒水,凡是有出外查案的任务,自己也必然跟去……最开始只是喜欢逗猫,喜欢看猫炸毛,然而,直到阿敏死后,自己才意识到,对这猫的感觉……似乎,不太像是兄弟啊……

再之后,就是冲霄大劫,就是这第二次生为白玉堂……

苗家集再遇,一路到开封,盗三宝、闯陷空、狸猫案、救平常、太岁庄、乌盆案、双姝怨……

如今,居然看着他在面前……就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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