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分战国。七雄成乱麻。

王风何怨怒。世道终纷拏。

至人洞玄象。高举凌紫霞。

仲尼欲浮海。吾祖之流沙。

圣贤共沦没。临歧胡咄嗟。

——李白《古风其二十九》

正月十九日午时,辽主于宫中大宴宋朝来使。

宋使的正规编制中并不包括展白二人,这俩编外的也乐得在驿馆里窝着,只是,这宴无好宴,若是没有机会亲自前去的话,很多交锋的细节不清楚,在日后两人单独与辽帝打交道的时候怕是容易吃亏——须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啊。

展昭的法力不可妄动,况且巨阙本体被人发现对辽有利无害——真龙现身什么的,对辽主而言可是求都求不来的事情——于是画影就作为了窃听人员跑了出去,潜入了宫中充当了狗仔队记者。

白玉堂和展昭,关好了门之后,就这么相对坐在床上,各自靠着背后的木雕床栏,散了帐子,将床掩得严严实实,一人抱着一坛酒,眯着眼睛,听着挂在床帐中央的画影剑穗传来的现场直播的广播。

午时,辽殿,开宴。

宴中,辽帝招人作轻弹小调,声略哀婉,恰可和此刻国情。

只是……

辽帝宴中竟令宋使作歌做戏,宋使闻言,面上均带了愠色,但是出席的宋使上下均为文臣,前后所围均是大辽武士。

为首几位老臣见势如此,为保命回宋与皇上复命,无奈而作歌,虽作,然语气中多有嘲讽之色,略有隐晦,辽帝竟装作不知,着史官上前,书曰,‘戊戌四年,宋使来朝,奉王命作歌以和乐。’

宋使郁郁,却无人敢上前。

颜查散由于品级低资历低一直坐在最后,故而很久才轮到他。

就见颜查散振振袖子,慢条斯理起身,一拱手,“不知微臣可否借大王管弦一用?”

耶律宗真面带悦色,“允。”

颜查散走至大殿正中,试琴,微皱眉,“大王,臣琴艺不算精通,身为文官气力不足,恐于此处不得令大王闻其声,可否容臣……近前瞻仰大王英姿,以作精乐?”

这话说得弱气,语意原本带着隐约的谄媚,可是由他说出来却是只给人坦荡之感。

已经有文臣在那里交头接耳甚至有人骂出了声——叛徒!我大宋的叛徒!

辽帝看着那单薄孱弱脸色苍白的少年,眯了眯眼,“允。”——大宋的文臣,也不过如此……

颜查散走到辽帝身前五步,忽然抬手,抻断了琴弦!

琴弦崩断的声音令人心惊,那一身官服的少年站在那里,不顾满手的血,递上手中从那伶人手上拿到的萧,恭敬道,“素闻辽帝箫声华美,声可揽鸟雀来朝,今日既有机会得以亲见大王,不知大王可否让我等一闻……我等既已将歌和完一曲,大王岂可不礼尚往来,以正大国之风?!”

这一番话说的毕恭毕敬而又不乏慷慨激昂,辽帝拂袖,“寡人近日尚在孝中不宜弄箫,你这宋使未免——”

“既然设了丝竹于殿何言不宜?难不成,大王是看不起吾等?”

“本王今日不——”

颜查散冲上两步跪于王座之下,双手行礼,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三步之内……臣不敢自比蔺相如,却不惧命殒,愿意颈血谏请大王!”

辽帝坐在座上,脸色难看得很。

两国邦交大宴群臣原为礼仪,若此时有外来国使于此境况下血溅其所使国主,将会引发两国局势紧张不说,还将使得这被使国声名扫地……

他耶律宗真,冒不起这个险!

“你……叫什么名字?”

“臣,颜查散。”说着,还将那沾了血的箫往上举了举。

“颜查散?……很好,很好!”

辽帝大笑,将箫置于唇边,出了一声,就将那箫狠狠甩落于地,摔成碎片!

颜查散的脸上,丝毫不意外地被那溅起的碎片划出了几道伤痕,可是他却纹丝不动,语气平静道,“刘先生,请书。”

那老臣摸摸胡子,自袖中拽出笔和贴身带着的史书,“颜先生请说。”——先生的称谓,便是代表了这老臣,对颜查散的敬佩和认同。

“颜某年纪尚小,当不得老先生‘先生’称呼,只是劳烦老先生书之曰,‘嘉祐三年,正月十九,辽帝于大宴宋使之时,为群臣弄箫。’有劳。”

“……好,老朽已书毕。”

“臣退下。”颜查散行一礼,恭敬归席。

那一手一脸的血迹,并未得到前后宋臣半点的恐惧目光,那望过来的里面,只有敬仰,和担忧。

他们现在毕竟尚在大辽境内,若是辽帝真的不顾邦交禁令斩杀来使……这颜查散,怕就难逃一劫!

若这孩子折在这里,将会是整个大宋的损失!

远处的一鼠一猫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

“猫儿……这孩子,我们等他回来,就带他一起吧。”

“啊。”——带着他保证他的安全啊……这样的人才,怎能容他折在辽国?

“这真是个人才,白爷之前真没注意过……”

“他似乎是嘉祐二年的殿试入的官场……不是前三甲。”

“哦?猫儿,你怎么这般清楚?”

“呵……因为去年的那一场科举我刻意翻过卷宗——要知道千年之后,这场科举在北宋历史上,可是留了重重的一笔的!”

“哦?愿闻其详。”

“史载,公元1057年,即宋嘉祐二年,欧阳修主持进士考试,倡导平易朴实的文风,苏轼、苏辙、曾巩等人及第——这几位可都是以后流传了千古的‘唐宋八大家’里面的人啊——这次考试在历史上被视为为北宋诗风文风转变的一大契机,在此后,散文与诗歌创作出现繁荣局面,诗□□新运动进入高、潮。北宋诗□□新运动的散文代表作家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继承韩愈、柳宗元的散文传统并有所发展,还有,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作于同年,这篇文章……怎么说呢?在很大意义上影响了很多代的文学家。”展昭背书背得顺溜,点评也是拈手就来,白玉堂听着,忽然有点迷惑,“猫儿,你……曾经做过史官吗?怎么对这些……这般熟悉?”

展昭沉默了一下,“我没做过史官。白玉堂,你知不知道——”

“什么?”

“有一种职业,叫做间谍?”

“间谍啊……这不是常有的么,展家二哥就经常杀夏辽派过来的——”白玉堂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话,戛然而止。

展昭轻笑,“怎么,想到了?”说着,仰头灌了一口酒。

白玉堂看着黑暗中用酒坛子挡住脸看不清表情的人,忽然,有些心疼。

间谍这职业,太危险,也太苦。

训练的苦自是不必说,一旦被发现,除非手快自戮成功,否则,定然不会有痛痛快快儿死的机会!

猫儿曾经经历的……那些自己曾经明明一直陪伴着的……

白玉堂脑袋里闪过些很陌生,却又清晰得略带着本能般的熟悉感的画面。

最后定格,是在一片火海。

那一身短发一身黑色西装的人窝在全玻璃建筑的角落,身下,是用那人自己的血汇出的血泊……

“猫儿……”

白玉堂听见自己在说话,却看不见声音来处。

——白玉堂,你个笨蛋,明明伴在了他身边,又怎么会容他伤成这样!

那人一身是血的样子,无意间竟然就与脑海中的片段重合。

苗家集上,那人一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

殷城城郊,那人一身是血地倒在自己身边……

不、不,不——!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再发生了!

“猫儿!”

白玉堂忽然丢了酒坛子冲对面扑过去,却被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领子……

白玉堂看着那猫怔怔地望着自己身后,放了手中酒坛,嘴角勾出一个温文的笑,抱拳行礼——

“敢问……阁下可是白兄曾提过的……师父?”

“哎呀臭小子居然向你提过我啊?我还以为他巴不得忘了我呢,是不是啊,小崽子?”

那声音慵懒,说话方式居然颇有几分白玉堂式的感觉。

“臭老头子,你当谁愿意提你!……说吧,五爷又要有什么麻烦了?你这老头儿来了就没有好事儿!”——居然一出场就居然挡了五爷扑猫!

“小崽子,你这态度真是让为师伤心啊……为师就不知道,为师哪里老了,嗯?”太白金星挑眉。

“是……你不老……你不老这眉毛头发全是白的?”

白玉堂挣开那捏着自己领子的爪子,“还不说正事,说完好快点儿……!”——给五爷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你个老不修!

“你这孩子这么些年还是这么不乖啊~”太白金星语气很是不欣慰。

那人伸手,刷地拉开床帘子,阳光倏然射入,一鼠一猫仓促间本能地举手挡在眼前挡住刺眼的阳光。

“老头子,你又在干什么!”

适应了光线,白玉堂愤而下床,“你这家伙,有什么正事倒是说啊……”

白发白衣的男子站在阳光下,意态慵懒,表情无辜。

“本星君……此次前来……”

“有什么事就说……”白玉堂没耐心地挥挥手,“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办事情能利索点儿……”

“本星君此次,真的没有事,就是无聊了来看看你啊……”太白金星一脸的理所当然。

这回无力的不只是白玉堂。

下床下到一半尚未站定的展昭闻言,脚下一软,差点儿没再坐回床上……

好险扶住床栏站直的展昭松了口气,一转头,面前就是一张放大的鼠脸——却不是自己相熟的那一张。

这一张鼠脸上,不说那纯白的眉毛头发,单说那眉心的金色肉呼呼的五角星……就是谁都仿不来的……

“阁下……可否将脸放得远一点?展某……不适与人如此亲近。”

“哎呀……真是一模一样啊……喂,你真的没有第三只眼睛吗?”

“……阁下……认识家师?”

“戬近日在人间道场,衣食住行全是我管的,你说熟不熟?”太白金星被白玉堂拽得后退半步,掸了掸衣袖,将白耗子的爪子巧妙地甩开。

“家师……最近在人间?”展昭闻言皱了眉,“不应该啊……”

此时正是新天条整理的关键时期,二师父不坐镇天庭,只能说明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劳神,可是这三界近来平静得很,又有什么样的大事,会逼得二师父不得不到人间来靠时差抢时间?

看见展昭沉思,太白金星满意地点点头,“闻弦歌而知雅意,不愧是戬看上的徒弟,比我收的这不知尊师重道的笨蛋不知好了多少倍啊……”

说着,还用眼角瞟了白玉堂一眼。

白玉堂爆了青筋,“臭老头子一来就净跟猫儿说五爷坏话!”

“事实而已。”太白金星这话说得轻飘飘。

白玉堂狱卒,上前趴上展昭肩头,将脸埋起来——“猫儿……”

“怎么?”

“这老家伙又欺负五爷……”

“……”

展昭看着身边这一对师徒,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一个那样的二师父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看看这俩白色生物,一个趴在自己肩头装委屈装柔弱,一个站在对面笑得比狐狸还要灿烂……

展昭看着着俩人,忽然间,觉得人生很是灰暗……

——展某不是靠垫,白玉堂你求安慰用不用抱得这么紧!那个……他师父……你眼神儿什么的用不用扫描的这么犀利,连细节都不放过……展某暂时还不想作X光的全身检查啊……

“白玉堂……你,差不多了吧……”

听见展昭咬牙的声音,白玉堂在展昭肩窝蹭蹭,就果断地直起身,“说吧老头子,你来的目的是什么?说了这么多,难不成,是要我们去找猫儿他师父?”

“这倒不是。”白发的人笑得奸诈,“你们要找的东西,更加困难。”

展昭神色凝重,“您说的,莫不是……可是连二师父都找的如此辛苦的东西,我二人又怎能……”

“呵,你这孩子真是聪明,一点就透……其实,这事情,本质上就是你们的事情,不过是因为牵涉了三界,又牵涉了像我们这样的家伙,才会越来越复杂,所以,这事情若要解决,需要你们的主动配合……当然,若是你们能将这事情彻底解决就更好了。”

太白金星笑得妖孽,“至于,这事情是什么……”

猫耳鼠耳刷刷立起。

展昭一抱拳,“还请阁下示下。”

太白金星看看展昭,摇摇手指,“为了保命,本星君,可是说不得啊……说不得~”

“……=-=#”白玉堂默默拔出画影,被展昭拦住,“白兄,不可冲动……”

“猫儿你让开!五爷想干掉这家伙很久了!”

“……”展昭默默拦着白玉堂,抬眼望着太白,“阁下,真的不能说?但是,若是连基本的方向都没有……”

太白金星看了看挣扎着的白玉堂和抱着白玉堂拦着他的展昭,微微一笑——

“本星君,就给你们一个提示……”

太白金星的影子渐渐淡去。

“谨记尔等心之所向,所向之地,即为彼方……”

话说完,那身影,也已经彻底散了。

白玉堂止了挣扎,画影归鞘。

一鼠一猫对视,神色,都有些晦涩。

——吾等心之所向……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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