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臣昔恸哭。五月飞秋霜。庶女号苍天。震风击齐堂。
精诚有所感。造化为悲伤。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
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古来共叹息。流泪空沾裳。
——李白《古风其三十七》
耶律可没有那个心情去庆祝自己是这方面的第一人,他现在要关注的,是自个儿的性命问题。
屋内暗卫不少,但是眼下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耶律的命。
展昭和耶律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暗卫出手,怕是会直接导致展昭手上加力,那耶律的小命,可能就要从哪来回哪去了。
耶律宗真站在那里,不知是否错觉,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袖剑剑身上传来的,直抵心底的寒意。
暗卫里却有人知道,那并非错觉,也不是寻常的杀气——展昭身上,现在奇异地根本就没有杀气——那是剑气,当剑技达到一定的水准之后,就可有剑气,但是一来那剑气通常只凭依于那样与自身最契合的兵器,其二,就是江湖中现有的高手中,几乎还没出现过几个能够感受到剑气的年轻高手,更莫说能将这剑气收放自如:这可是比应用剑气困难千倍万倍的事情。
展昭此前用剑,这些暗卫看过多次,唯有这一回,感受到了外放的锐利剑气,而这用的东西还明显不是与其契合度最高的巨阙;更惊人的是,巨阙和袖剑分置两手,居然可以在袖剑上外放剑气而巨阙上一丝丝剑气都未显!
展昭在剑一途的水准,究竟已经到了一个何等惊人的高度,这些暗卫不知道。
但是,正因为不知,才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耶律知道自己暗卫的顾忌,也知道现在这样的境况,最好是遂了展昭的意。
但是——
耶律宗真不甘心!
凭什么要他甘心?他可是契丹之主,这大辽的王!凭什么要他向一个小小的草莽低头?
可是……人在屋檐下啊……
耶律悲哀地感受着胸口加重的寒意,终究还是决定——留得青山在……十年不晚!
看见耶律乖乖地开始作画,展昭收了袖箭,巨阙却是仍旧稳稳地放在距离耶律宗真三寸的地方。
钝得好似没开过刃的剑放在那里,却没人敢轻视它的杀伤力。
隔了三寸,耶律原本是想试试逃远,将剩下的交予暗卫处理,却不想,隔了这么长的距离,自己微微有了逃离迹象的时候,那锋锐感就远远贴上了脖子,侧眼看去,那巨阙在展昭手里,一丝一毫都没动,剑刃周围,却似有什么力量,生生扭曲了那处的空间!
耶律惊讶之余,不得不打消了其他念头,乖乖地画自己的画。
不知道为什么,耶律能感觉到,展昭,其实真的是不担心自己会死的。
甚至于换句话说,展昭对自己这个大辽之主是否存在,这位置由谁来做,都是不在乎的。
这一点很奇怪不是?从展昭之前的表现来看,为了宋辽的和平,他可是忍了很多事情,这一回怎么忽然间就转了性子?这做派神态,不似展昭,更多地,有点像一个人——
白玉堂。
是的,这张扬无谓的样子,可不就是那白玉堂的翻版!
耶律为自己的想法狠狠地抖了一下——莫不是,这展昭,其实是来替白玉堂报仇的?展昭说他救了白玉堂走,自己却并未得到有人在城中看见白玉堂的消息,兼之展昭这复仇一般反常的样子,还有,展昭那时说过什么来着?‘这命债,不知辽主可愿意用命来偿?’‘哦……看来你是不想抵命了?也好……先把以前的账清了吧’……
忆起这些话,耶律心里一颤,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耶律宗真开口,声音有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展昭……他……怎么样了?”
展昭看着他,微微偏了偏头,打量他,不说话。
“我问你……他怎么样了……白玉堂怎么样了!你聋了吗?回我的话!”
展昭看着耶律宗真这样子,偏着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猫眼儿就这么盯着他,半晌,忽然一声冷笑,“你说呢?”
耶律宗真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耶律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昨夜他和我顶嘴的时候明明还那么……”
“失血过多,外伤过重,数日未休……气血不足兼之忧思过重,还几日滴水未进……若是这样还会没事,你当他是神仙吗?”
“什么?我明明一直都有叫人送饭……”
看着耶律那失神的样子,展昭只想冷笑,“白玉堂那家伙对饮食的要求一向高得很……也不看看你送的那些东西入不入得了他的眼?更何况,敌人的东西,他白玉堂一向都不屑于吃!”
“那……那也不应该……不是有个神仙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么……没有救他?”
“你当神仙很闲?师傅刚受了伤,太白才带他回天……太白就是想管他徒弟,也得有时间来看一眼才行!”展昭这是真的生气了——耶律的问话,勾起了他的恐惧:今早,若不是找到了那颗还魂,白玉堂怕是就……
展昭的身子因为激动微微有些抖,那握剑的手却是极稳,纹丝未动。
“你和你屋子里这群家伙都看见过我二师父和那东西打的那一架吧?”展昭忽然间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耶律虽然不解,仍旧点了头。
“看来,一会儿可以省些时间了。”展昭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开口。
耶律感受着颈间冰寒的剑气,脑子里回荡的是白玉堂不测的事,心下烦乱,作画的速度也不觉间快了许多。
饶是如此,画完一幅画也用了将近大半日的时间。
耶律收笔之时,已经是下午,阳光尚足,黑夜还远的时候。
展昭看着手中卷轴,呆呆盯了半晌,忽然笑了。
“若是我当初没有拦他……是不是,这东西早就拿到,他也不会……”
耶律看着展昭惨笑,看着巨阙仍旧横栏在离自己三寸的地方,忽然有些不忍。
——展昭就应该是那般微笑着的人,那笑该温暖,该温润,却无论如何不该……凄苦茫然若此。
耶律刚想说什么,却惊讶地看见展昭一抖手,那巨阙顺着动作化作金芒,挟卷展昭直接冲出窗口不见影踪。
屋里,耶律和暗卫们呆立着,完全无法回神儿——
刚刚那道金光……是他们看错了么?那可是龙啊……真正的五爪金龙!
展昭……究竟是什么人?和这样的人做对,会不会……错了?
若是为了一己私欲会影响大辽基业,这代价太高,他耶律宗真……承受不起啊!
展昭站在黄龙硕大的头上,闭着眼睛,面色平静。
黄龙知道,自家主人在闭目养神,也就没去打扰,专心地充当着交通工具。
除了早上昏迷那一小会儿,自家主人已经三日两夜未曾合眼,这一会儿若不是为了积蓄些体力回去照顾白玉堂,怕是连这一会儿的休息都会舍了,直接撑到回开封连轴吧!
古长庚这厮就会给自家主人添麻烦,多少次都是如此!以前哪一回惹了天道,不是自家主人去善后的?长庚那家伙说是想养条小龙玩玩儿,玩儿了两天不耐了,丢给了自家主人养;长庚那家伙说是想去宝莲灯出生之地洗温泉,自家主人就在那里被吃干抹净连着累了好几天;长庚那家伙嫌弃西北荒凉,不爱久居,自家主人就为他研究了先天伏羲阵……主人,你又不欠他的,干什么一直委屈着自己?好嘛……好容易任性一回,分离法魂下界轮回,那个惹祸的居然还追下来了!你说你追就追,正常的追,谁怕谁?你不要这么不按牌理出牌啊!来追人,先把自己法魂剥离还封了记忆……你真的是来追人的吗喂!
黄龙这边千回百转义愤填膺,展昭那里努力静气浅寐,却仍旧是心浮气躁无法入眠。
心里太乱太躁,完全不似平日的自己……以往,就是自己受了再重的伤都从未这般焦虑,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展昭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点理由,但却抓不住说不明,如此反复,心绪更加烦躁。
快到开封的时候,展昭看看天色,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画,默默地拍了拍黄龙硕大的头。黄龙会意,背鳍动了动,细微地调整了方向。
黄龙带着展昭直接停在了宫里。
是的,宫里。赵祯这一日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静不下来,正独自在后花园喝茶发呆,将近傍晚之时,就看见了一道金芒冲入视野,细细看去,就见那巨大的五爪金龙落在自己眼前,巨大的龙头离自己不足三步,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十息之后就化作金光不见了。
赵祯眨眨眼睛回神,这才看见站在自己面前单膝跪地,举着画轴的展昭。
赵祯明显还有些受震,“展护卫……刚才那是?”
展昭眨眨眼——紫薇星君不算凡人,被看见也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吧?
思及此,展昭也没有什么心思和赵祯玩那些弯弯绕绕——白玉堂还躺在开封府呢!
“回圣上,那是展某佩剑。”
“哦……”赵祯恍恍惚惚地,抬手打开手中画轴,看见落款,方才醒了,急忙扭头,“展护卫,这是今日的画作,你这是……怎么回来的?”
展昭心说你都看见了还问我干什么?但是这毕竟算是御前,心里烦躁也不好大喊大叫迁怒别人……“微臣搭乘巨阙归来。”
话说完没得到赵祯回应,展昭抬了眼,就看见赵祯手上保持着半开画轴的姿势,嘴张得极大,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脸受惊过度的呆滞。
展昭一看,就知道赵祯这孩子心理承受能力似乎已经被自己弄得突破了上限,展昭一向有担当,自己做的事当然要善后,于是展昭当即开口叫人试图让赵祯回魂,“圣上……圣上?”
赵祯被叫回魂,保持着恍恍惚惚的状态,“展护卫,你现在有事吗?”
“有。”展昭答得迅速肯定。
赵祯被噎了,恍惚状态却似一点儿都没减轻甚至反而有些加重,只是一挥袖,“既如此展护卫你就先去做事吧……”
展昭就等这一句呢,当即一句,“微臣先行告退。”转身就蹭地出了院子。
赵祯远远望着那背影,自己也转身恍惚地飘出了院子,一直飘回了自己书房。
赵祯觉得自己脑子里很乱,有很多片段飞出来,杂乱无章,却感同身受。
一幕幕一帧帧,好似自己经历过的生活。
可是……那雾气缭绕的白玉石台,明明不是宫里的任何一处;那开满金色莲花的池子,也不可能是自己宫里的任何一处景致!这些发生过事情,在自己脑袋里留下印记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地方?自己在那些地方经历了些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呢……怎么那些片段,也忽然间都变得好模糊啊……
赵祯在书房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睡着之后不久,那屋子里出现了一个长发黑衣独臂的男子。
那男子看着赵祯这样子,叹了口气。
“伏羲帝真是被长庚帝的伤刺激到了啊……居然都不顾及细节了,也不想想,以他的地位,会把紫薇刺激成什么样子啊?要是这般恢复了神界记忆也罢,这混乱的半醒不醒的状态,又是一国帝王,可是会给人间带来骚乱的!”
那男子上前,伸出唯一的那只手扒扒赵祯遮住额的凌乱的发,手上一阵光芒闪过,那睡得很不安的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暂时封印了你的记忆,也不知能挺多久……二爷受了伤,我这当兄弟的不好去打扰他,但是……罢,我去书库里查查吧,希望有所收获。”
光芒一闪,那黑色人影已经不见。
不多时,赵祯睡梦中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勾出一丝安心的微笑,嘴唇动了动。
若是细细听去,就会听到,赵祯喊的是——
“六六~”
不用说,那赵祯梦中看见的,就是那刚走的黑衣独臂人——亦是杨戬手下一员猛将,梅山兄弟中排行老六的直健(注1)。
展昭离了宫里,一路运轻功走的房顶回的开封府自家院子,进了院子就看见公孙先生端着碗药往屋里走,顺着窗户可以看见于嫂子守在白玉堂床边,那手,就没离开过白玉堂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