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石大藏经》有云:天下之物,莫贵于玉石,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是以中原之地产琼玉、金银,水员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中原之人争奔走采之,逮至大安三年,琼玉鼎盛之家不彰其功,不杨其声,隐珠玉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何则?道德上通,而智故消灭也……【1】
……
十一月冬至。中原地寒,至此日,遇瀚海琼钩大集。
“三千枚翠石珠!”
“四千枚。”
饮马宫东门大街街北的调笑楼里,竞价呼喊声此起彼伏,外头的集市已是热闹非凡,谁知道楼内更是人声鼎沸,端茶的伙计滑跌了脚,碎瓷炸裂一地,可声响硬是被一阵阵高呼给盖了过去。
小伙计忙爬起来收拾了地上的残局,而后怯生生朝那一楼厅堂中间的金丝笼里瞥了一眼,只见那金丝钩织的一人高笼罩里,供着台状似佛龛的物件,上头蒙着黑布,旁边站着他们调笑楼的大掌柜。大掌柜手执一柄精致小巧的镀金小锤,满脸堆笑地朝楼上楼下的众人示意:“北字号琼钩琉玉八障天罗龛,四千枚翠石珠。”
竞价已经到了高潮,坐在一楼厅内的人已然先后歇了喊价的心思,当今世道,翠石珠虽不比黄金,但却是胜过雪花银的同类货币,一尊琉玉佛龛值不值这价先不说,光是那“琼钩”二字,便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侍奉得起的。
中原盛产琼玉金银,自古中原之人多以采石为生。石,分三六九等,极者为琼,金银次之,石英黄铜为下。何谓琼钩,采石者曰钩,采琼者曰琼钩,采金银者曰金钩、银钩,黄铜、石英之辈,曰铜钱爪、柴爪,末者曰汉手子,乃无能之辈,以采撷山林草木为生。
今日瀚海大集,调笑楼奉出的这尊北字号琼钩琉玉八障天罗龛,用的原石便是由几位琼钩出身的高手从塞北采来的极品琉玉。
中原人士以琼钩世家为尊,这样的物件,不是有钱便能享有的。
就在这时,三楼角落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八千。”
众人哗然。
端茶小二手里的茶壶再次被吓得掉在了地上。
八千枚翠石珠,饶是皇家王爷来了怕也不会出得比这再高了。
有人抑制不住惊异,今儿可真是见了世面,“嚯,不知那边楼上是哪位贵人,竟出价如此之高!”
旁边的同伴抓了把瓜子,边嗑边道:“还能是哪位?”
“你要说便说,何苦卖个关子与我?”那人不耐烦地踹他一脚。
同伴嗤笑,压低嗓子探过半个桌子去和对方耳语:“刚才在北街巷口,我可瞧得清楚,两匹银毛白鬃驹,嗬,那气度,威风着呢!”
“当真?”那人也睁大了眼,“真是长见识了,长见识了,三琼山的贵人,我可得看看,可得看看!”说着便勾起脖子往三楼瞅,结果被同伴一把拉住,低喝道:“看什么看!”
“传说那三琼山许家,乃当今中原琼钩世家之首,坐享金玉会当家掌管九十多年,九十多年,那可是两代帝王更迭啊,如今许家当家人许老祖宗年事已高,谁不知道这位置早晚要传下去的,你可莫要拦我,能挂着许家名号来瀚海大集的,必然是许家下位大当家,别拦我,我看一眼!”
“你看个屁。”同伴恨铁不成钢地将一把瓜子塞进他嘴里,“谁人不知那许家男丁不盛,自古便是女子当家,许老祖宗只有那一个宝贝外孙女儿,疼得揣心窝子,你还不知许家未来当家人是谁吗?别看了,吃菜!这芙蓉毛鳖汤可金贵着呢,快吃快吃!”
调笑楼的掌柜笑眯了眼,满眼金花地朝楼上望了望,而后扬起小金捶,就在将将要落下的刹那间,忽而听得三楼另一侧的包厢里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喊——
“一万枚翠石珠!”
整座楼都轰动起来,掌柜的手中的金捶差点掉在地上,连周围伴奏的丝竹管弦都静寂下来,一万枚翠石珠,犹如投入沸水的石子,令所有人都躁动起来。
“一万枚?一万枚!那可是八千两黄金啊!”
“究竟是何人,竟争得过三琼山许家!”
“夭寿了夭寿了,快,快扶我去拜拜那八障天罗龛,说不定能保佑我那铺子财源广进啊!”
于此同时,调笑楼三楼。
珠帘叮当乱响,一道白色的身影云似的在珠帘后头游来荡去,难掩焦怒。
“真是岂有此理,本姑娘的东西,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截胡!当真是不要脸,不要脸!”
那声音清冽如泉,沉稳中含着锐气,不似其他女儿那般的婉转柔和,却恰也是位可爱姑娘的嗓音:“本就是我许家的东西,怎得还买不回来了?简直是没道理,不行,宝叔,加价。”
包厢外面,一位身着黑布劲装,身形魁梧如熊,面若李逵的黑脸壮汉低压着嗓子恭敬地应了声,而后望向楼下,正要开口,蓦地一只手从帘子后面伸了出来,珠链被再次掀起,另一道如昆山玉碎般的声音响起来——
“宝叔,且慢。”
黑脸汉子愣了愣,转身看向珠链后面的人。
白玉石雕成的珠子颗颗珠圆玉润,竟仅堪堪衬得上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的手,清瘦的腕骨藏隐在水蓝色的广袖之下,那帘子后面已然静静伫立着一道高瘦清隽的身影,珠链轻启,一双凤眼自下而上缓缓挑起,黑眸沉静如水,水底藏不住宠溺无奈的笑意。
黑脸汉子愣了愣,低声道:“蒲公子。”
眉目里一点风清月朗,谈笑间人面水澹生烟。
不足弱冠的少年,发顶插着一支云雨搅星簪。
“麻烦宝叔唤伙计来换盏羊乳奶枣茶,这碧螺针着实苦了些。”被唤作“蒲公子”的少年笑了笑,而后那张沉静的俊颜浮现起一丝柔意,黑曜石般的凤眼像是沉入月色的浮动之中,他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和黑脸男子交谈,又像是自语道:“当着是脾气大了。”
黑脸汉子朝包厢里张望了一下,也乐了,哎了一声,转身朝依旧喧哗吵闹的楼下走去。
珠帘被放下,少年转身,正迎上一双狡黠上扬的美目,直愣愣地瞅着他。
蒲一深的神情微不可查地怔愣一瞬,而后笑着伸手扶了把对方的柔韧劲窄的腰,“怎么?”
“……”
少年的眼底倒映着一朵蒲公英似的白衣姑娘,那温暖蓬松的狐毛大氅几乎埋住一整张小脸儿,在莹莹红烛的光影下,衬得那张脸如落月皎洁,那姑娘的眉目生得张扬骄矜,注视着人时宛若冰凌乍碎,乌黑浓密的羽睫扑簌簌遮掩半分傲然自负,独眼尾稍长,描摹如画,远山横黛,尽数收归与那双眸子里。
如月之升,长安覆雪夜,凉风夺霁华,眉目间似孤城寻春风,值万金。
十五岁的少女,一袭白衣配着铜璃护腕,颈间悬着一枚玉阎罗。
姑娘还是不说话,眼里的光泽犹如河底浮动的碎金沙砾,一层层随着水波流转忽上忽下,露出鎏金反光的尖锐棱角,直教人心旷神怡,然敢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蒲一深嘴角轻抿,忍下笑意抬手整了整姑娘领口蓬松的狐毛,温声道:“宝叔马上就将奶枣茶取来了,我们姐儿且坐一会儿,不气了,好不好?”
“什么奶枣茶!你明知道我不是为——”姑娘躲开蒲一深的手,忿忿地掐着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而后大咧咧坐在了贵妃榻上,皱着眉看了看小几上的苦茶,又别开眼去。
就在这时,楼下又响起一阵高似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欢呼,掌柜的金锤撞在铜锣上,那挑衅般的脆响生了尾巴似的扶摇而上直直冲进三楼包厢里。姑娘被激得从嗓子里压出一声忿然的嘤哼,再望向蒲一深的目光里就多了两分贴合她幼稚天真年纪的委屈和焦急。
蒲一深看不得她这样,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边道:“今日瀚海大集,我们本就仅是是来抬价的。老祖宗不是祷告过,那琼钩琉玉八障天罗龛,杀伐血气过重,非北塞悍民不能克,常人供之,必会引来血光之灾,老祖宗的话,我们姐儿可是忘了?”
姑娘舔了舔干涩的下嘴唇,欲言又止。蒲一深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蹙,而后抬手取了小几上的茶盏,轻轻撇开茶沫,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
“话虽如此,可那琉玉是石珏大姐他们舍了命才从北塞采来的,我……”少女眉间萦绕着一抹实实在在的哀忧,“石珏大姐是我们家的三十多年的老伙计,一朝命丧,尸骨无存,这块石,我怎么舍得……”
话未说完,一盏清茶已送至口边,姑娘低头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抿了,绯色的唇水润莹亮,蒲一深没有说话,等她把一盏茶饮尽了,才放下杯盏,抬手揉了揉她的乌黑浓密的发顶,道:“莫要再多想了,石珏身为许家伙计,身份已是金钩,老祖宗知她忠诚,体恤石珏上有七十老母,这才着我们来为这尊天罗佛龛抬价,竞买所得皆以奉养其母,你若是真将那宝贝竞拍了下来,回去倒不好向老祖宗交差。乖一些,我们不拍了,嗯?”
姑娘听着少年温声劝慰,眨眨纤长的黑睫遮掩下水汽,问道:“你说的我也并非不知晓,可我们再抬个几千枚,那对面的北塞部落人岂不也要竞拍得更高,这样得的不也更多些?”
“北塞蛮人此番前来中原,看似为可汗寻祝寿贺礼,实为通商开路做准备,那琉玉虽是极品,却并非世间难得之物,若是竞价过高,惹蛮人不满,于通商不利……再喝些吗?”少年转过腰身提起茶壶,给盏中续上水他看少女摇了摇头,嘟囔了句“苦”,也不再勉强,继续说道:“再者,金石价贵,正值严冬,他们部落本就粮草不足,我们不知对方囊中虚实,不可抬捧过高,过犹不及。”
少女俨然被说动了,只是抬眼撇了那身形如竹的少年一眼,哼声道:“过犹不及……偏你会说,不愧是户部尚书之子,你倒是条条分析得透彻,早知道,就该让你一个人来,白白惹了本姑娘一身的火。”
蒲一深朗声笑了起来,道:“瀚海大集是金玉会一年一度的盛世,我这个户部尚书之子不值什么钱,人们认得是珠玉金银,并非官威权势,若是没有许家人前来镇场子怎么能行?”想了想又挑眉笑道:“嗯,倒也不是不行。”
他望向对方,火烛重叠的光影摇摇曳曳,外界嘈杂倏地静寂在沉沉叠帘红帐下,独那双凤眼璀璨如星,沉静安然:“待到你我二人长大了,我入赘许家,你不愿管这些繁杂琐事,我自会替你前来。”
少女的脸刹那间绯红如霞,耳廓漫上粉晕,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在触及到蒲一深灼热滚烫的目光刹那又挪开来,胡乱地四处瞟,“你,你怎么,说什么呢你。什么入赘不入赘的,你堂堂户部尚书独子,将来必然是要考取功名,拜入朝堂的,再胡说,仔细我告诉我母亲,告、告诉外祖母,臭不要脸的你!”
蒲一深笑:“我母亲与左伯母早已定下你我婚约,你若是告诉她们,老祖宗必然欢欢喜喜催着我爹下聘,两姓联姻,蒲一深与许万千,好将红叶之盟,一堂缔约,永结良缘。”
啪。
烛芯悄悄爆裂开来,火光摇动,红帐下人面如灼灼桃花。
“三姐儿,奶枣茶来了!”
珠帘半卷,两泓秋波恍然回神,一声叹息,沉寂下来的盈盈水波不知惊扰了谁的清梦。
……
“东方之美者,有医毋闾之珣玗琪焉;东南方之美,有会稽之竹箭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南方之美者,有华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西方,西方之美,后面是什么来着?西方……”【2】
书卷在下颌轻轻敲着,远处天色灰白安寂,地下一片白薄。
“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珠玉焉;西北方之美者,有昆仑之球琳、琅玕焉;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东北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中央之美者,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鱼盐出焉。”【3】
许万千忽地抬头,看见高墙那边的老梨树上探出个头插木簪的脑袋,她吓了一跳,卷起书页作势要打,骂道:“吓我一跳!”
树梢沙沙作响,片刻后一抹墨蓝翻墙沿着青砖和树杈,如轻盈的雨燕流利地跳落,白靴踏上地面,溅起些许雪沫。
蒲一深抖了抖大氅上的雪渣,径直走向许万千,瞧她还是一副嗔怒的样子,不由得抬手贴了贴她光洁的额头,蹙眉道:“吓到了?抱歉,我看你念得认真,下次不会了。”
许万千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是我走了神。”
“怎么了?和我说说。”蒲一深上下看了看,瞧她穿得厚实,稍稍放下心来,道:“是前些日子调笑楼的事?还是别的?”
许万千垂下握着书卷的那只手,望着远处几只一闪而过的几只麻雀,出神似的念道:“不是,拍得的钱已然悉数交与石珏大姐的宗族长辈了,他们会好生照看大姐的老母。”
“那怎么出神,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
许万千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眸看向蒲小公子,一开口便呼出了氤氲的白汽,好像话语都藏匿在模糊袅袅的雾白之中。
蒲一深只听她说了句,“老祖宗说,明日许宝大叔要去黄河下钩,唤我与他同去。”
白雾炊炊袅袅地散去。
良久,不再有人作声。
下钩,也叫落钩,采石世家的暗语,若是一处发现有石,采石者便会前往寻之,定位之后方可采之。采石之极者曰琼钩,故而其采石也称之为“下钩”。石的品质越是精,下钩之地越是偏远诡谲,危险重重,采石者十之八九,归家人不足二三。
许万千低着头没再看蒲小公子的表情,手上的书抬了抬,又抬了抬,终于还是放下,她低声说道:“老祖宗说,这次石的方位定得精准,不会特别危险。我是许家的闺女,今后总是要……”
话没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覆上她的头顶,“嗯,我知道。”
许万千抬眸,迎上那双眼中柔和平静的笑意,“没事,我陪姐儿去。”
两只麻雀唧唧叫着落进院子里,忽闪着翅膀给灰白大地增添了一抹生机。
许万千嘴角渐渐扬起一抹弧度,什么也没多说,而是重重地点头“嗯!”
就在这时,院门被打开来,许宝穿着鹿皮短打,更衬得他身形高大,脸皮漆黑,他走到二人身边,笑道:“蒲公子也来了啊。”
蒲一深垂下眼睫“嗯”了一声。
许宝转而看向许万千,道:“三姐儿,东西都收拾好了,今晚早些休息,明日怕是有大雪,要早些走呢。”
听见大雪许万千皱了皱眉,道:“宝叔,冬日严寒,此时下钩,且不论那冰层厚得几锤子也凿不开,光是御寒添补便是个大问题。何不等到开春,冰消雪融,想来下钩会容易些?”
许宝和蒲家小公子听了,相视一笑,许万千瞧着面露不解,“怎么,我说的不对?”
蒲公子看着她,含着笑的眉眼里好似糅进细碎星光,并不答话。许宝在一旁呵呵两声,道:“三姐儿聪慧,这要是搁在学堂里那必是拔了尖尖儿的,但姐儿须得知道,咱们这生意,不比那上得了台面的经笥,万事琐细,皆依祖宗经验,详不尽杂,条条道道虽不是什么破了天的大道理,可胜在一个‘实’上。”
许万千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蒲小公子揉了把她的头顶,从藏青色的广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包用油纸裹了的白霜红果酥,修长匀称的手指挑开油纸,小公子捻起一枚着了白衣的红壳点心,笑着递到许万千唇边。
许万千正在思索些什么,忽而晃过神来,低头看了看嘴巴边的红果酥,想也不想边张开嘴巴含进了口中,软糯温热的舌尖无意掠过那段冰凉莹润的指节,二人却都不甚在意,许万千含了点心,咂了咂舌后甚至抬头打量了一下对方,皱眉:“手指这么凉,明日换那件白狐氅吧,云织坊的伙计前日里便送过来了,待会儿让宝叔给你取来。”
蒲公子笑着点头,“嗯。”
“冬日严寒,可天越冷那河面冻得越严实,不需船舟即可到达河中央,而春日里黄河常受春汛及冰凌之害,若那时泛舟入河,着实危险老些。”许宝对二人的交谈见怪不怪,兀自说道。
“原来如此。”
蒲公子在一旁问道,“宝叔,还不知,这次要钩的,是什么宝贝?”
许宝神情一凛,喑哑着嗓子沉声说:“河沙底,人形玉,黄河的渔人们也称它为,九河沉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