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微启,许家院落的后门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许万千披着墨色狐裘大氅,站在门槛外的石阶上左右张望着,她那一头乌黑的青丝用五彩丝绦高高扎起,仅以一支金璃银丝簪为配饰,里面一件雾白银丝绣花箭袖,两条纤细的小腿紧紧裹在玄色鹿皮短靴里,许万千搓了搓手,呼出一股白汽,露出来的手腕部扣着两段铜璃护腕,远远看上去,恰似位意气风发,纵马欢歌的潇洒小官人。
然纵使那眉眼间凌厉如箭的骄矜孤高,也不难分辨出那美丽容貌下的青涩,难掩那娇若春桃的纯情。
“宝叔怎的还不来。”许万千跺了跺脚,转头抬眼望向身边的人。
“别急,宝叔有分寸的。”一个清冽朗然的男声从许万千身后传来。
院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动,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蒲一深的一头乌发披散在脑后,仅勾了两缕鬓边的青丝在后脑系了,用坠着玉石的檀木扣穿起,贴合在瀑布似的黑发上。
他着了件月影银狐氅,内是件青色长棉袍,配素雅的白玉腰带,被雪色和狐毛映照下的那张面容清俊得近乎苍白,五官轮廓都深得如墨色勾勒般,只是小公子神情淡然从容,气度沉静如深潭幽幽,端的是副水墨风雨竹的雅画。
蒲一深跨过门槛,走上前去,抬手将她身前的丝绸系带系紧了,低声问道:“是不是冷了?”
许万千摇摇头,戴着铜璃护腕的手抓住对方的胳膊,又捏了捏,皱眉道:“你当真要与我同去?下钩可不是闹着玩的。”又说,“据说那黄河寒冬冰封千里,时常要起大风雪,你这身子骨成不成,可莫要逞强,拖了后腿,外祖母定然要罚你的。”
对方听了最后一句,原本欣慰的神色转而无奈起来,“在下|体弱,还望姑娘多多照拂。”
“哈哈……好说好说,何须言谢,本姑娘扛也把你扛回来……唔!”
话没说完,舌尖乍得触及一抹细腻的甜糯,许万千睁大了眼,待蒲小公子将指尖捻着的那枚糯米金蕊糕悉数喂给对方,看得她细细地咀嚼咽下去,才弯起眼睛笑道:“谢礼。”
许万千回甘似的舔舔嘴唇,品着糕点的香甜,一面又露出夸张地讶异神情,上下将小公子瞧着,“蒲公子这宽袍广袖莫不是那观世音菩萨的琉璃净瓶,怎得什么宝贝都变得出来?”
“我才不当菩萨,然只要你想要,我倒是可以试着变一变别的。”
许万千疑惑:“这是为何?”
蒲一深淡淡道:“菩萨不娶亲。”
“……”
何方神圣在此,劳驾把这位公子收一下。
“你,你可真是……”许万千张了张嘴,在对方的注视下干笑两声,“真是,绝。”
“姑娘谬赞。”
“臭不要脸。”
就在二人幼稚地打趣斗嘴时,忽然后门外的巷子里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两个人同时噤了声,齐齐扭头望过去,只见狭窄短促的巷口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雄壮身影,正是许老祖宗的亲传弟子,道上人称“熊七爪”的许家大伙计,许宝。
他还是昨日那一身装扮,只不过碗口粗的牛皮腰带后面别了两把造型奇特的工具,他左手牵着三匹黑头大马,马鞍两侧挂着大小不一的包袱,他朝二人招了招手,两个小家伙便迅速穿过巷子跑到他的面前。
走近了许万千才看到,那三匹马后面还跟着两匹棕色的大马,马上已然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二人面貌相似,眉目间聚着锐气,皆是二十出头的年龄。
许家的伙计很多,遍布中原各地,许万千也不是个个都识得的,许宝将其中一匹黑马的缰绳交给蒲一深,而后转头对许万千介绍二人道:“三姐儿,这两个是此次下钩的帮手,咱们家在黄河东岸铺子的伙计,程铁心和程银心,二人是兄妹。”
“见过小当家的!”二人在马上齐齐抱拳,同时高喝道。
许万千被喊得膝盖一软,要不是蒲一深在后面即使扶了她一把,许万千心说自己怕不是要直直跪下。她僵硬地扭过头,望着许宝,随即露出个尴尬的笑来,“哈……宝叔,这称呼……”
许宝大手一挥,“嗨,三姐儿你莫慌,他们都是外头铺子的伙计,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常来许家,今日见了你,尊你一声当家的那是应当的,莫慌莫慌哈哈哈哈哈哈!”
感觉搀在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许万千一抬头便看见蒲一深那强行忍笑的脸,两排羽扇似的睫毛扑簌簌抖着,她咬了咬腮帮子,干咳一声,对许宝道:“咳咳,宝叔,那我们怎么走?”
“咱们从阳南古道走,今晚能到旮旯村,等十日后过了积阳城,进韭山,沿着韭河再往东行十日便可到达黄河岸了。”
说话间的功夫,几个人已经翻身上马,蒲一深和许万千虽然年幼,却也时常跟随许宝等一众伙计外出游玩,骑马、耍弹弓、打滚斗殴这些学得也不少,尤其是蒲家小公子,虽是一柄文弱的竹,那上马的动作却行云流水,漂亮极了。
几个人由许宝带路,沿着小路出了城,在太阳终于拨开云层探出脑袋来时,马蹄已然踏上了阳南古道。
路上,许万千手里握着缰绳,与许宝聊天,“叔,咱们走得这么早,也不曾与外祖母拜别,若是从正门离开,门廊的管事也是能替我们告知她老人家一声的。”
许宝笑道:“三姐儿这是在套俺的话呢?”
许万千也笑,“哪有。只是你让我俩在后门窄巷等候,这般做法着实让人奇怪罢了,我只是好奇。”
“哈哈,是三姐儿聪慧。”许宝一夹马肚子,那黑马“咴咴”两声小步子地跺起马蹄,就听许宝接着说道:“咱们这行,不比别的勾当,虽是些三教九流的营生,可玉石无价,金银贵重,每一块石的消息皆是机密,特别是咱们许家,琼钩金钩的一举一动那背后都是多少双眼睛盯着的,若是咱们今日待到那太阳出来了,大摇大摆从正门过大街,岂不是在敲着锣给街坊四邻们通信儿?人人都要知道许家又发现了石,要去下钩呢。”
“唔……”许万千沉思片刻,许宝所言皆为经验所得,乃是她在那些书籍经文里都不曾见过的,连旁边亦步亦趋骑马跟在她左右的蒲家小公子也听得认真,许万千想了想,道:“原来如此,难怪这条阳南古道,还有叔你方才所提及的几个地名我只觉得陌生,未曾听闻,想来这条路,还有那什么村什么城的,并非官道周围的村落城镇,位置恐怕偏僻难寻,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许宝哈哈大笑,一脸黑胡子笑得直颤,露出一种仿佛千万家财后继有人的欣慰神情,边笑边说:“三姐儿不愧是许家女儿,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哈哈哈哈哈哈!”
许万千:“……”
蒲一深:“……”
后面的程氏二兄妹:“……”
蒲一深和许万千都不是娇气儿女,中途寒风大作时也不曾喊过忍受不住要停下歇歇脚,因此几人脚程很快,当天临近黄昏时便到了旮沓村。
据许宝所言,旮沓村乃是阳南古道上的一个驿站,不论是来往办事的官差衙役,还是行商做买卖的货郎,亦或是走江湖的亡命徒,但凡从这条偏僻荒凉的古道上走的,几乎都会在此处歇脚,经年累月的,小小的驿站便发展成了方圆十里的村子。
此处到底荒凉孤僻些,进了村,街上却几乎看不见行人,五个人骑着马慢行而过,马蹄踏在黄土路上,溅起层层灰尘,天色渐晚,硕大的云层重重叠叠笼罩下来,收敛了傍晚前最后的光亮。
走了不久,他们便看见一家客栈,远远看上去,那客栈的招牌都已破洞卷边了,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待到走近了,许宝率先翻身下马,这时从客栈里跑出来一位身材矮小,穿着灰扑扑的短打的店小二,麻利地取下肩头的抹布抖了抖,笑嘻嘻地问道:“几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住店,五间房。”许宝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周遭,转而低头看向才堪堪到他腰线的店小二,道:“收拾干净点。”
“哎哎,得嘞您呐!五间客房您里边请了,脆生伢子,带贵客上楼!”
说着他便颠颠地跑去给他们几个人牵马,蒲一深下马后伸手去拉住许万千,待得她稳稳当当跳下来,伸手理了理少女额前被风吹散的秀发,轻声道:“下次莫要这般跳下了,仔细扭了脚,嗯?”
“晓得了——蒲——婆婆——”许万千故意拉长了嗓子喊道,忽然自己都被自己给起得这个称呼给逗乐了,忍不住捂嘴笑起来,结果越想便越觉得可乐,她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梳着老祖宗那样的发髻,却生了张蒲一深这样清隽俊秀的脸,还扶着拐棍孜孜不倦地训导自己的老婆婆形象。
许万千捂着肚子笑得不能自已,颤着肩膀扶住了蒲一深的胳膊,脑袋埋在他颈间一个劲儿得哈哈大笑。
待到许宝给那矮个子小二叮嘱好了要喂马儿什么草料,再一扭过头来,就看见蒲家小公子一脸无奈地轻拍着自家小当家的后背顺气,一面纵容着垂眸瞧她乐不可支样子的场景。
许宝淡定地转过身又嘱托小二晚上多蒸些馒头,荤素菜都要有,还吩咐他要煮些姜汤。
站在一旁的程银心:“……哥,原来咱们小当家的如此豪放。”
她旁边的程铁心:“小当家的干什么都是对的。”
“那我们要跟着笑吗?”
“……笑吧。”
等到许宝终于叮嘱完了一切事宜,挥手让小二离去以后,他再次转过身,又看见那几乎拥在一处的二人旁边的兄妹俩正看着他,两副极度相似的面容齐齐露出不知所云的笑来。
许宝:“……”
许大伙计抬头望了望苍茫的天际。
犹记得,二十多年前,俺三琼山许家鼎盛昌隆之时,许家当家人还是精明强干,底下一众伙计还是伶俐机灵的……
赶了一整天的路,许宝和程氏兄妹还好,然许万千和蒲一深到底是富贵人家里宠着养大的宝贝,这时身上不免觉得乏累,尤其是许万千,晚上足足吃了三个馒头,若不是程银心和蒲一深坚持拦着,那一碟子的黄花炖火腿怕是也要悉数进了她的腹中。
饭后许宝便催促众人早早进房歇息,“阳南古道上仅有这一处驿站,要到积阳城,未来数日怕是要委屈三姐儿和蒲小公子了。”
“无妨,外祖母既已吩咐我前来,那便事事皆听从宝叔安排。”许万千笑着说道,接着又用胳膊肘顶了蒲一深一下,瞥了他一眼,道:“你呢?”
蒲一深施施然搁下筷子,淡淡道:“谢礼已付,自然是要得了好处才可回去的。”
许万千的瞳眸立时缩了缩,她倏地起身朝楼上跑去,边跑边喊:“臭不要脸!”
程氏兄妹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谢礼”是指何物,低头,喝汤。
傍晚,许万千正整理行装,忽然听见房门被叩响,她搁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去开门,一开门便看见外面伫立着的那人,肩头披了间黑绸单衣,手里端着一只土陶小碗,门启时抬眸,那双眉目被烛火映照得愈发柔和可亲。
“何事?怎得还不睡。”许万千抬头看向对方,接着目光下移落在那只皙白的手端着的碗中。
“跑得那样快,连姜汤也忘了喝。”蒲一深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他极有分寸感地站得离门槛半掌远的地方,这样的角度并不会看见房内的情形。
又道:“今日吹了整整一日的冷风,喝些祛寒,仔细受了凉。”说罢又看了看少女的脸色,看她面容红润透亮,气色尚好,不由得稍稍放了心,而后抬手把碗递给对方。
许万千伸手接过,那碗中的姜汤冒着热气,而碗底却是温凉的,想必是有人仔细用凉水冰了碗壁,以防烫伤。她就着走廊下不甚清晰的光亮,仔细打量着对方的脸色,问道:“你喝了吗?”
蒲一深点点头,“嗯”了一声。
少女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迎上那双温柔到极致的目光却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抿了抿碗沿,吹散白气,正要再喝一口,突然楼下传来一声木板爆裂的巨响,惊得她一口热汤滚进喉咙里,灼烫得她当即便跳脚呛咳起来。
蒲一深当即脸色就是一变,分明没有丝毫去在意楼下那巨大的响动,他飞快地抬手接住许万千手里那只摇摇欲坠的土陶碗,紧张道:“亿儿,烫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