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万千沉沉睡去,周身飘飘然笼着缥缈白雾,恍若仙境。
恍惚间忽然见一小舟,于雾中泊着,篷顶殷红宛如一尾红鲤,俶尔远逝,仿若空游无所依。许万千追云逐雾,摇摇晃晃地上了船,眼前雾气倏地便浓密起来,遮天蔽日,竟一时分辨不清那红舟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许万千若即若离之间想起她幼时的冬日,沉香暖阁里她石珏大姐一面轻哼一面拍抚哄睡时,吟唱得那首邶风小调——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许万千左右环顾再无旁人,心中顿觉无趣,脑中空空,不禁怅然若失,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从心底抽离去了。
“二子乘舟……二子……”
正闷闷不乐之间,红舟忽地落了地,许万千下船后蓦然回首,只见那只红舟须臾间已化作一只红蝶,扑闪着翅膀乘风而起,随着雾气一齐消逝不见了。
许万千扭过头来,鼻尖萦绕着一缕细细的花香,抬头旦见一处园子,里头依稀可见站着几个侍立小厮,园子里山石花木皆茂盛可爱,园子那头露出来尖尖的青瓦砖檐,鳞次栉比,是一处规模不俗的府院。
她行至园前见那府院内梨花盛开,正门栏窗皆精雕细刻成百花花样,里头翠竹掩映下游廊斗折弯曲,廊下挂着百十个金丝竹木四喜笼,笼里的鹩哥、绣眼与画眉鸟儿雀跃地上下跳动鸣叫。
许万千抬头望着那水磨砖墙,心道莫不是这梦见了自家与蒲府的高墙?
又忽觉自己想得不对,蒲家家风清俭温良,园内石坳树杪间仅一座亭、两间书舍,与三眼泉水而已。书舍上方挂着两块牌匾,上题“远村居”“孤山居”二名,皆为蒲尚书亲笔题著,清雅素朴至极,端的是文人风骨,不可胜言。
然此处的一砖一瓦都富丽得迷人眼,连那竹林地上的小路都是由颗颗圆润光滑的平山鹅卵铺就的。
既不是蒲府,当是何处?又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正疑惑不解间,忽听得那画廊下有人声,许万千听那是一少女声音,不久便有一面若春桃,身姿婀娜的粉衣女子掀开金丝竹帘从屋内走了出来。
那女子生得鹅蛋脸面,眉墨如黛,鼻尖一点红痣,身着粉色海棠绸丝裙袄,头上插着根海棠雕花银簪,端的是温柔和煦,小家碧玉的姿态。只是眉梢垂沉,脸上萦绕着丝丝病态,给这份温柔容貌平添娇姿。
“池儿。”
忽地又起一男声。许万千着眼看去,只见从一处假石山坡后面闪身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
那人上穿着件明蓝色云缎坠东海鲛珠长袍,腰上配着一环叮当作响的鸳鸯玉佩,乌发如瀑,发梢拿一根玉色丝绦扎盘了,束于顶中。
此人相貌不俗,神容潇洒,漆黑的浓眉上,那额头处生着一块珍珠大小的白色瘢痕,一双眦角钝圆的杏眼,黑眼珠,眼白少,里头盛着光芒熠熠,明亮得耀目逼人。
他走上前来抬手扶住那女子的肩头,笑着问道:“怎地在外头站着?当心着了凉。”
说着便拉着女子的手,扶她在廊下坐了。
那女子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掌背,声音婉转似莺语:“无碍。”说着她自侧过身去,那只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无骨的手探过廊檐,一阵风过几滴梨花香泪飘飘然落入她的掌心。
却道是,叶映黄莺催花去,偏有惆怅敲门来。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许万千有些莫名地捂了捂胸口,余光瞥见那飞红随流水,院子一派好春光。
不敢高声语,恐惊园中人。
“我知你里不痛快。”男子忽然轻声说道,他伸出一只手去与那托着嫩白花瓣的手合扣在一起,十指交缠,那落白梨花与万般柔情一齐,悉数被锁于掌心间。
“是我不中用,年前犯了这病,若不是你兄长探亲回来,从京城带了那副药方子,恐怕我这病是不能好的了。”女子的轻叹了口气,鬓角的散发被微风吹拂又落下,她低头抿唇不再吭声。
可许万千却似是瞧见她眸中蓄了盈盈水光,一时不由得共情,只觉得悲从中来,不知所谓。
那男人听了,眉头轻蹙满眼心疼之色,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唇角勾起,对女子笑着答道:“只是迟了数月而已,我父亲与任兄早已定下你我婚约,如今春日已至,你病也大好了,我择日便来下聘,两姓联姻,到时我黄鸳定许你红妆十里,金钗万金,他年你我白头永偕,敦静好至百年。”
你我早已定下婚约。
两姓联姻。
白头偕老。
永结良缘。
许万千听着那男人的话,不知为何有些熟悉,她摸了摸有些悸动的心口,仿佛身体里里被人抽丝似的抽去了一缕魂魄。
“我究竟忘记了什么呢……”许万千心里如此问自己。
府院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满树梨花作雨滴簌簌飞散,落英缤纷,许万千被无数素白花瓣迷了眼,她抬起袖子遮挡面部,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那女子的声音像掺了桂花蜜的泉水清茶,似娇嗔又似感动——
“黄二哥,你既不负我,我定不相离。惟愿死生契阔,头白成双……”
后面的话消散在风中,待许万千放下手来,早已瞧不见那对男女的身影,甚至连那富丽堂皇的府院竟也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踪影。她低头瞧了瞧脚下黄土厚重的崎岖道路,四面环顾,发觉自己竟到了一处荒郊路口。
许万千瞧见那路口一侧的林子里有个茶棚,便恍恍惚惚地走过去坐下,道了声:“来杯茶。”
一白发老翁佝偻着腰背应了声,从茶摊后面慢慢踱过来,手里提着滚烫的茶壶,给许万千蓄了碗热茶。
正当许万千要开口道谢时,忽然从那大路上传来一阵高昂嘈杂的唢呐乐曲儿声,许万千扭头看去,只见一行送亲队伍敲锣打鼓地朝这边走来,红云蹁跹,远远看上去宛若黄土大路上飘浮着的一道十里霞光。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行进在前头,好不威风。一行队伍浩浩荡荡从茶摊前头经过,许万千仰着脖子瞧见那新郎官面容英俊,额头光洁,满目喜色几乎要溢出来。
她直愣愣地瞧着那新郎,只觉得他那张脸熟悉得不得了。
就在此时,那花轿也从她眼前抬了过去。
平地忽然起了一阵风,掀起花轿红帘一角,也撩起了坐在里头的新娘子额前的艳红盖头。
正是先前许万千梦见的府院之中的女子!
只是朱颜红妆掩去病意,眼波楚楚若飞若扬,那抹明艳幸福的笑意美得惊心动魄,让许万千深感那女子将嫁给自己的心上人是多么期盼欣喜。
送亲队伍慢慢走远,许万千瞧着那顶摇曳的花轿的影子渐渐消失。她回过神来,起身朝卖茶老翁拜了拜,而后拽着披风又坐下身来,问那老茶翁道:“阿爷,此处可是三琼山么?”
老翁摇了摇头,道:“三琼山是何处?此处是阳南县的地界儿。”
“阳南县?”许万千觉得此名煞是熟悉,却一时间想不出在什么地方听闻过,“阳南……”她抬头再问那茶翁,“阿爷可知方才那娶亲的是哪户人家?”
茶翁“哦”了一声,说:“那人是古松县人氏,姓黄名鸳,乃是古松县太爷的公子,排行第二,人都唤他黄二,他今日要娶的,便是阳南县仁岐药铺的掌柜的妹子,姓任,小名唤做任池儿的。”
这二人是何人,为何入我梦中来?许万千心道。
“这位小姐儿,不知从何处来,如今要往何处去?”那茶翁一边问她,一边走到那道路上,弯下腰来,许万千顺着他的动作瞧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败的花枝,那花枝早已干得硬脆,叶子花瓣已被来往车马碾成皲裂的平面。
“老人家,我只知晓此处是我梦境,却不知缘何在此,若老人家知道个缘由因果,还望与我解惑。”
“既是小姐儿自己的梦境,又何来解惑一说?”老茶翁笑着摇摇头,“岂不荒谬?”他将那支枯花搁在桌上,慢慢踱回茶摊后头。
“黄鸳……任池儿……”许万千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艳红花轿,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碗道路上忽地掀起了一阵风,阵阵黄土飞卷起来
四面忽然起了大雾,许万千低头再看时,那卖茶的老翁与茶摊竟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垂眸瞧着自己手中的茶碗,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支海棠雕花簪花。
许万千于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那张新郎官的脸——
额头光洁,面貌熟悉……
“不、不对。”许万千的喉头仿佛梗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她蓦地回头看向那早没有人烟的黄土荒路,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由小渐大最后被风吹得沙哑干涩,“嫁错了……嫁错了,嫁错了!”
她猛地起身朝先前那队伍远去的方向跑去,刚跑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阵阵幽怨辽远的铜铃声。许万千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眼见一行白苍苍的送葬队伍正朝这边缓缓行进。
许万千见那群麻衣孩儿扶着灵柩,一面色灰白的老者走在最前头,手中捧着的排位,任许万千怎么仔细去看都看不清那上头的字。
一行人浩浩荡荡无声地走着,将棺木送入了黄土荒原深处安葬,她跟在其后将要追赶,忽然朦胧间瞥见一抹黑影,恍惚却像是个衣着破烂的男人,立在茫茫雾气之中,静静地瞧着那送葬的队伍消失在荒郊大雾之中。
她心中疑惑,忙朝那男人追去,却忽地在看清那人的表情时驻了足。只见那人双目空空,已然了无生趣,痴呆般的望着那棺木越来越远,终至不见。许万千隔着缥缈白雾,看见他杂乱的断发上插着根发黑银簪,嘴里似是念念有词地喃喃着什么。
许万千听见有人在放浪形骸般地高歌:“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注】
梦醒时分,电光火石间许万千竟忽然明了那人喃喃的是什么了,她依稀记得,那是一句——
“痴痴。”
三千大梦作云烟散,许万千蓦然睁开双眼,面前正对上一双血红恶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