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蒲一深与许万千二人沿着那彩楼后的窄巷一路向前,欲抄近道回倒头居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有半柱香的光景,周遭前后黑幽幽的也不见个人来,蒲一深心中便觉不对,又走了几步,便听见前头的许万千低声说了句:“出来了。”
当下蒲一深朝前看去,只见巷口已近在眼前,外面却依旧看不见有一丝灯光烛火。他抬头看看天色,约莫着已入了子时,若是在寻常时候已属夜禁,路上无人是正常的,可这些时日积阳城内解除宵禁,赏元宵花灯热闹非常,一时半刻街上的人怎么也不会散去,他因而顿了顿脚,未及开口,就听见许万千“咦?”了一声,而后扭过头望向他。
少女的脸颊与耳尖上羞涩的薄红已然褪去,在冷清晦暗的夜光下,那双张扬含情的眸子划过一抹单薄凛冽的天幕月影,犹如一只银亮尖利的钓钩,倏地从混沌的深海里刺破水浪,明晃晃得透出了逼人的锐气来。
许万千眨了眨眼,面露疑色,皱眉:“方才还灯火通明的,只是走了几步,怎得外头连半个人影儿也瞧不见了?”
说着又转头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半柱香的功夫,他二人不过走了两里余的路,可那原本喧嚣通明的彩楼处居然也已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层楼叠榭犹如阴暗深林中潜藏的高大鬼影,夜色下的飞檐翘角皆张牙舞爪得惊魂骇人。
这条巷子窄而深,外面的声音响动穿透不进来,因而他们只看见前后两头都是黑影重重,却并不能听清与判别外界是否有人声动静。
蒲一深走上前来伸出手将许万千往自己身后拦了拦,侧身朝巷口外看去,却外面见月黑风高,空荡荡的大街上各家各户皆大门紧闭,扑啦啦的狂风卷地乱滚,竟全然是一派寂寥阴冷的气息。
若不是许万千的怀中还紧紧揣着那颗在叫卖货郎摊子上买的陶响球,只怕他二人真都要疑心方才那场灯火阑珊、盛况空前的景象乃是一场虚幻美梦了。
“怎会这般!”许万千从蒲一深的肩膀上冒出个脑袋来,说道。温香湿软的哈气尽数吹拂于那骨立深凹的皙白颈窝里,“方才还热闹得沸反盈天的,片刻功夫连盏花灯都不见了?”蒲一深对呼在自己耳侧的湿气恍若未觉一般,背过手去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随后面色温沉道:“不多说了,天色已晚,先回了倒头居再说。”
许万千点头。
沉沉夜色下的两个人心中已是隐隐不安,方才将将探出点儿苗头的旖旎蜜意也消散了,许宝他三人还在倒头居吃酒,对蒲一深和许万千二人来说,这个陪伴着他们长大,顶天立地的黑脸汉子身在哪里,则哪里对他二人而言便就是安全的。
出了巷口,他二人循着来时的方向走在寂寥无人的街道上,阴冷的寒风不知吹破了哪家门楣上贴着的桃符,四分五裂的纸张“扑啦啦”作响,街角渠道旁堆积着黑乎乎的麻包与农具,里面传来某种啮齿类动物窜动吱叫的细微响动,除此之外,竟真的是一丝动静也没有了。
哪里还有一点彩帐盈市,富庶欢腾的灯会景象,目之所及之处宛若一座荒无人烟的空城。
不知是谁先牵住了谁的手,两人的脚步越发快了起来,途经的几家酒楼也早已闭门打烊,偌大的酒幡幌子悬在半空中随风晃荡,许万千有好几次都以为是个人挂在上头,愣是自己把自己吓得心肝儿乱颤。
最先察觉出倒头居不见了的人是许万千。
她自打进入积阳城以来便将许家的马车所走过的条条街道走向皆记熟于心,这倒不是她有什么过目不忘之才,而是源于幼时某次契机后所养成的一个小习惯罢了——
许万千十岁那年的三月春,恰逢瀚海大集春日开集,许家旁支亲戚皆携后辈赶来三琼山,许万千的外祖母许白琼素来关照后代,按惯例总会留这些亲戚们在三琼山上小住一段时间。
而三月也正值皇家狩猎护卫军马前往蟠龙瀑林苑,途经三琼山脚下,千乘万骑威严赫赫,浩浩荡荡车驾、骑兵、仪仗与鼓乐队竟绵延三十余里,车辇华盖飘飞如云,麒麟黄龙旗阵呈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奢华至极,风云变色。
许家当家老祖宗下了令,各家皆对家里的小辈儿们千叮咛万嘱咐,大驾经过期间切忌下山玩耍,以免冲撞了圣驾。
于是乎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不敢在院中扰了老祖宗清净,便整日里吵嚷着叫许宝等琼钩伙计们带他们上山摘果摸鱼。
这些娃娃们虽是许氏旁支所出,可毕竟是许家血脉,年岁又小,许宝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将哪一个金贵的给磕了碰了,便整得这些平日里皆有举鼎之力的汉子们一个两个的连日来气喘如牛,自顾不暇。
许万千年龄虽小,可已有了自我意识,那些小人儿委实是聒噪得她耳朵疼,三姐儿不欲同他们深交,一心只想去隔壁院儿里同安安静静的蒲一深玩耍。
可惜蒲尚书早在月初便得了份“君臣同乐”的旨意,几日前随皇室骑兵队伍前往蟠龙瀑林苑,他将蒲一深也带了过去,后者走之前还答应要带一支翠蓝孔雀翎羽回来给她瞧瞧。
没人玩儿的三姐儿无聊得紧,整日里坐在门槛阶石上,捧着自己脸颊上糯汤圆似的两团奶坨,晃着脚丫一面长吁短叹。
她这般小大人儿的模样着实可爱得令人心生怜爱,使得每一个从门口跨过的大人都忍不住伸手摸一把那毛茸茸手感极好的发顶,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疼惜慈爱的笑来。
每每被从天而降的大手呼噜了脑袋,许万千便会懒散散地抬头瞧瞧,看来人不是许宝或外祖母,便露出很怅惘的神色,小小的“嗐”一声,转而又低眸托腮盯着脚上的绣鞋丝绒花儿发呆。
这般的景象,端的是一副“春昼怜小女,不教吹落花”的可爱图画,却殊不知,一切光下皆有可怖,妒恶由根生,无关年岁长幼。
许家旁支里有位许万千本应称舅姥的女子,依许家祖法女儿不远嫁,男子入赘许氏宗族,这位舅姥的夫君原是北疆商行一位做黄玉买卖的行商,故而与金玉会的联络走动自然比旁的支脉亲戚们多一些。
此次这位舅姥携了自家外孙女儿一同前来,也不知是不是因家中与许家大院走动频繁便心生出优越,耳濡目染之下名利心思也重些,这位只比许万千年长两岁,名唤许同云的女儿家自打上山以来便自诩为一众孩童中的“大姐”,每日玩耍游戏皆由她定好了,再领着一群更小的娃娃去寻许宝,指使他领着一群人进山耍闹去。
对于十岁的未来当家人许万千,许同云一开始也是极力拉拢亲近的。
十几岁的孩子已然具有了清晰的利己意识,聚堆在一齐玩耍的倒还好,偏偏许万千生性冷傲,又不喜抱团,许同云多次要她一同进山玩耍,都被这位三姐儿给摇头拒绝了,前日里许同云再去找她,居然还被她叮嘱莫要总撺掇许宝往深山里去捉松鼠与狐狸,还说了什么太费体力,体谅些宝叔的话。
许同云给一个比她年幼的女孩拂了面子,捏着手绢儿愤愤不已,心下想到:“哼!谁还不是个姓许来的,偏叫我陪着笑脸丢人又丢面儿!凭她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还整日里一副神思不属的冷淡模样,端着给谁看?不去也罢了,几个卖苦力的憨头汉们罢了,说得真够冠冕堂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家如今已改了天换了当家主人了呢,我呸!”
又瞧见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不论是许家大人还是干粗活的伙计,一个两个的都摸着许万千的小脑袋喜爱不已,心中便愈发愤妒,到底心智不熟,越想越气之下竟生出一条劣计来。
许同云知晓许万千与户部尚书独子十分要好,这在三琼山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反之,那些糙汉伙计经过跨坐在门槛上的许万千身边时,竟还敢以下犯上地说笑打趣说些什么“相思”“青梅竹马”之类大逆不道的浑话。
许同云在去年随家人来赴许家冬日年宴时曾见过那蒲家小公子一面,当即便以帕子遮脸羞红了容颜,都是半大点儿的姑娘,闺中心思已泛生萌芽,那冰雕雪琢,举止清雅飘逸的男孩也曾悄然在她心中扎了根。
只是她没想到,许家这个三姐儿与他的关系能好到令这么俊秀脱俗的小公子做出挽起袖子,拉着许万千悄悄摸摸地去后厨偷一盆珍珠翡翠白芷鸡来吃这等登不得台面的事情!
于是许同云愤妒愈深,找了几个常在一块采花编绳的小妹妹们,在许万千面前学了几句嘴,说皇家仪仗车马队昨日经过三琼山下,一只猛虎忽地从丛林里窜出来,惊了户部尚书的马车,有个小公子跌折了腿,满队伍唤御医。
许万千起初听来是不信的,因为蒲尚书他早在几日前便先圣驾一步前往了蟠龙瀑猎苑,且是随骑兵队伍而行,而并非仪仗车驾,但也不想听这些人乱说,便反驳了两句。
这些年纪更小些的姑娘也不甚喜爱这个冷冰冰的小姐姐,她们更爱和成天温温柔柔笑着与她们嬉闹的同云姐姐一起玩儿,因此听到许万千的质疑,便不忿道:“才不是!同云姐,啊不对……我姐妹们都听见宝伯伯说了,那,那小公子就是要去……什么林……灵,去、去什么淋雨的,才没有胡说!”
她们口齿不清,只是从大人那里听到“蟠龙瀑林苑”,却不知确切读法,硬是将“林苑”念成了“翎羽”的音。
谁知这下子竟歪打正着,许万千是知晓蒲一深答应给她带孔雀翎羽,一下子慌了神,从门槛上一跃而起,许宝等人又正巧带着一群孩子进了山,匆忙间她连个询问的人也找不到,径直便一个人往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