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回窝气,仗义执言:“我观阁下一身疏落,想来也是勇武血性之辈,怎有脸挟持弱小,尽干些宵小鼠辈之为?你把人放了,想打架,我奉陪!”
那人鼻子擤气,哼道:“滚远点,我找的不是你。”
白星回被无视,捋着袖子要冲上去,丘山惠同史易一左一右将他扭住,谨防他大意冲动。眼下情绪被调动起来,谷姑娘直呼“别管我”,谷太仓怎能作壁上观,恶狠狠骂道:“你把我女儿放了,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那人按兵不动,冷笑道:“只要我见到我要见的人,自会还君明珠。”
谷太仓和团圆嫂对视一眼,各见犹豫,缫丝娘沉不住气,来回走动,犹豫是否上山通报。这时,两柄飞斧掷来,一人自山道闪身,轻功纵跃,落在谷太仓与来客之间,就着插在土里的板斧作凳,闭目不动,翘腿端坐,姿势古怪。
谷姑娘呛咳一声,含泪摇头:“田叔叔!”
斧头客微微侧耳,闻声摇头。
众人目光都被这怪人吸引过去,不住一通细看,只见其以筷子簪发,衣着朴素,面容祥和,但天生笑唇笑眼,十分有亲和力,不像是会与人结仇的样子。
来人也在打量,但看那两柄板斧,心里把握拿捏过半:“你就是田桑绩?”
田桑绩!
史易与丘山惠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孟不秋目光一凛,只有白星回虽也诧异,却多是好奇流于表面,随即叫破:“这名字好生耳熟,嘿!不就是史呆子讲的那五大高手?”
田桑绩仍坐在斧头上岿然不动,淡淡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究竟是何恩怨,要以弱女子为质,迫我出面?”
恶人未曾开口,谷姑娘听来,却先生惭愧,埋怨自己不中用。
田桑绩摆手安抚姑娘家家,整个人展肩正坐,逆不惶馁,危不惊惧,像极了太史公所言,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家高手。
那人刀锋一转,朗声邀道:“你跟我打一场!”
“田叔叔,不要应……”谷姑娘心神稍定,又听那约架,大为不安,出声阻挠,那人嫌这丫头多嘴,点了她的哑穴,她只能瞪着杏眼,目光紧紧锁在斧头客的脚上。孟不秋心头纳罕,便也盯着细细琢磨,片刻后,起了个骇然的念头——
那双腿……
他靠向史易和丘山惠,将猜测隐晦地透露出来,试试这两人的反应,再决定是否要出手相帮。两人皆未即刻拿主意,史易比想象中要镇定许多,或许是五大高手余威存世,他为此信心百倍,对挑衅者不啻于跳梁小丑的行径不放在眼里,倒是丘山惠一反常态,即便面不改色,但仍能从热汗、掐手、气息起伏的小细节里,发现他的激动与不安。
五大高手直面攀龙客,没准当中曾有人得到五兵也不是没可能,孟不秋如是想。
视线又转回场中,田桑绩并未积极应战,只单薄地摇头。
那人显然急眼,大声道:“你知道吗!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
田桑绩面露疑惑。
“你真不知道?”那人惨然一笑,卡着谷姑娘的脖子半步趔趄,竟是站也站不稳。他用刀柄戳中心窝子,痛声说:“我是江簌的弟弟,江萍踪。”
白星回脱口而出:“江簌?我记得也是五大高手之一,是那个‘鲸鲵吞航’吧!我就说刚才怎的对不上号,原是记混了,这个骑斧头的,才是那个砍猫人!”
这般严肃的氛围却给他一句话逗乐。
田桑绩转过脸来,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吓唬人:“喂,小子,我食素,别说猫,猪牛羊飞禽走兽全不吃。是‘猫儿山下伐檀人’,说错话是要砍脑壳的哦——”他拖长尾调,随后又向着江萍踪,板正道:“我知道你,江簌提过,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江萍踪呵笑,剑眉倒竖,“你可知你却害得我臭名累身!”
田桑绩皱眉:“此话从何说起?”
“你杀了簌哥,苦我一生!”江萍踪挥舞尖刀,声嘶力竭控诉,“自将军台出发,欲去猫儿山,必过都庞岭,我江家历来怀柔,从不与人生怨,亦不结死仇,即便是应战攀龙客,簌哥也说各凭本事,生死由天,如此一来,南武林中还有谁与‘鲸鲵吞航’动手,又有谁敢同他动手?你敢说不是你!”
当年江簌离家,他这一房遭逢暗算,江簌是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人,他顶着压力,苦等清白自证,但江簌却客死在外,等来的只是一纸讣告,自此后被指认为杀害养父母的凶手,人见人打。
积压多年的宿怨悉数迸发,江萍踪激动难抑,勒得谷姑娘面色青紫,喘了上气,续不上下气。谷太仓投鼠忌器,在旁干着急,想冲阵又不敢上,心疼得肝都能拧出血水来,就怕他狗急跳墙,当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田桑绩反驳道:“我没有杀江簌!将军台一战后,我五人各有损伤,各行离去,都庞岭与越城岭相近,我确实打算与令兄同行回程,却不曾想途经苍梧郡时获知旧友音信,便改道合浦寻访,就此作别。之后别说见到江簌,便是我本人,半路受伏,不但废了双脚,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全靠‘万里孤踪’携我一手,方才轻功走脱。”
“我不信,你这脚伤,分明像是扶风拐所致!”江萍踪先入为主又成见颇深,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就盯着他废腿一事大做文章,“若是刺杀如你所言凶残,那杀手为何又不杀你,只是废了你的腿脚?五大高手难道只是摆设不成?我看,借口无疑!”
人家分明都说了,容也的师父捎携一手,说不定就是这仗义的一手,才令其从断腿伤重下捡回性命,可这人却油盐不进,只信其所信,选择性避开不利的证词,白星回给他的所为气笑,故意讽刺道:“没准是你的簌哥暗中动手,人家自保反击,不给你说是想给两家人留分面子,你却紧咬不放……”
江萍踪怒骂:“小子,你放屁!”
田桑绩向白衣少年致意,谢他相助之情,但他行端坐正,也不屑以此为借口为己开脱,便道:“偷袭我的人倒不是江簌。”
人品高下立现,江萍踪大失颜面,指着田桑绩的鼻子,喝道:“休要多言!只需你同我打一场,我用江家功夫,你用你当日所用武功,我们复盘,诸位豪杰在此,自然看得清楚明白。”
说完,他一脚将身边的丫头踢开,抢攻上前,就着田桑绩的双腿横挥刀刃,要试他腿伤真假,那疯头疯脑的模样,全无半点江家的名士之风,倒像是个落草的悍匪。
见其誓不回头,田桑绩无奈,卸下一柄板斧,站桩与他过招,始终分寸不挪,白星回等人在旁围观,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腿废不是跛子、拐子、瘸子,是废了个彻底,只怕膝盖往下都无知觉,半身武功废为泡影。
亏江萍踪满口江家仁义,不杀生不见血,自己却度量狭小,出招狠辣,不仅在人家痛处上撒盐,更是趁人势弱,大用索命之威,极是不公平,白星回便阴阳怪气帮腔:“扶风拐嘛,打人又不杀人,是‘鲸鲵吞航’并非‘鲨鱼磨牙’,我倒是不信,那个江簌也是这般操着刀子上来就冲人乱砍,你这也叫复盘?”
丘山惠忍俊不禁,小声同他道:“太子殿下,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有才华。”
白星回问:“真夸?”
丘山惠摇头。
江萍踪脸皮够厚,根本不为所动,少年“嘁”了一声,想也知道,丘狐狸心气高,是拿话酸他,从不会真心实意夸赞,只能当反话听听。
丘山惠被他看破也不臊,又打着扇儿,站出来解释说:“南武林都晓得,江萍踪是江家唯一使本家功夫却不用扶风拐的人。”而后他扇沿遮口,装模作样吃了一惊,轻轻自打嘴巴,“哎哟,恕罪恕罪,我忘了,太子殿下不是武林中人,不过,孟族长怎么也不知道呢?”
白星回冷哼一声,想这老狐狸狗改不了吃屎,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又想把他们天都教排除在武林之外。
既然江萍踪可以光明正大不用扶风拐,也算不得坏江湖规矩,刀剑无眼,左黯黯忍不住替田桑绩捏了一把汗,向史易求助:“史大哥,能劝吗?”
丘山惠抢话:“劝不了,和他老子爹一个德行。”
“啊?”
这位丘公子今日嘴上夹枪带炮,似是每个人都要损上一两句才开心,左黯黯愣怔,脱口问:“他怎么和江簌大侠性子差那么大,他俩不是一个爹?”话音一出,他忙捂着嘴巴,为自己的失言而惭愧内疚。
丘山惠意味深长一笑:“还真不是。”
白星回把耳朵支过去,丘山惠就要与他作对,不给说,看不下去的孟不秋开了口:“都庞岭绵延百里,除了江家,还住着个独来独往的怪人,因手使一刀一剑,江湖人称‘刀剑龙蛇’。此人同江家争雄,互为对手,年年上门挑战,公平决斗,渐成习惯,也因此和江家二爷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互论武功。”
“世上痴人不少,刀剑龙蛇为寻求武功突破,在比武中剑走偏锋,却因此走火入魔而亡,他死后,江家二爷便收养了他的娃娃,也就是如今的江萍踪。”
史易忽然插了句嘴:“若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难得瞧他肯开尊口说些寻常人爱论的闲话,却不想竟还认真起来,丘山惠颇觉费解:“史呆子,你还想帮人养儿子?”
孰料史易仰天大笑,放言道:“一生知己寥寥,若当真有这般的存在,我便是他,他便是我!”此言一出,周围人多少都被震慑住,这家伙看着跟闷葫芦呆瓜一样,但说出来的道理却声如洪钟,字如惊雷,看似可笑,细嚼之下却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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