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江萍踪使一刀一剑,与他性子相悖,雄健活泼又洒脱,尤是变数奇多,而田桑绩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专克他功夫。两人鏖战,没有意料中的血腥残酷,反倒格外酣畅,比吃宴听戏还要精彩。

孟不秋缄默不语,自个紧盯场中不够,且还按着白星回的脑袋,让他好生看着,这一战不失为高手名局,若有所悟,裨益不浅。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越斗,江萍踪越难以突破防线,好像身前的家伙落地生根,长在土中一般。

越打,越不可思议。

田桑绩用飞斧嵌住长刀,松开手柄反推,兜了个圆将刀剑圈住后再将把柄接回,向下压住江萍踪的手背,与他逼视,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那夜只有我在家中侍奉,爹娘遇刺,我自血泊中醒来,人人指责是我发狂杀人,我平日确实惯常服用五|石|散,但还不至于昏花至此,要大动干戈,于是,我恳请族老放我重归现场,终究叫我找到些蛛丝马迹——”

“江家扶风拐有一招‘乘月捣白素’,用拐本该是前撩后拨,但我自幼习练刀剑,错用成后拨前撩,一直改不过来,这事簌哥清楚,他在家中一向颇得倚重,又素来恩怨分明,只需由他作证,佐以验尸和现场打斗痕迹复盘,便能为突破口。我为自证,冒险出门相寻,没遇到簌哥,却遇到了李掌门,他告知于我,他们早已分开,我心中不定,沿路寻找,才发现簌哥他,他……”

田桑绩心头有数,但还是多嘴一问:“哪个李掌门?”

江萍踪道:“自是阳山派……”

“李商声?”田桑绩朝山上望了一眼,眯着眼睛,蔑笑着直言,“这么巧,我看怕不是贼喊捉贼!”

任岁儿忍不住指摘:“你这话甚么意思,你该不会怀疑掌门师叔?绝不可能!”

江萍踪也道绝无可能:“先不说武功路数不同,就说为人,李掌门阳煦山立,阔达大度,该是信得过,会不会是攀龙客并没有死,寻衅滋事?”

田桑绩非常笃定:“绝不是攀龙客。”

江萍踪不服,手中刀剑舞得嚯嚯作响:“你怎帮那人说话,说来说去,未必不是你生了异心,我听说攀龙客可不是个好东西。”

田桑绩应战,几欲开口解释,但又怕不妥当,强行忍下:“我只能告诉你,绝非攀龙客。”

而后,他睇了眼任岁儿和丘山惠,最后目光锁在江萍踪身上,后者紧张得恨不得跟他拴在一条裤腰带上,自己一发话,他整个人随声哆嗦,像古书里讲的应声虫一般,便摇了摇头,稍稍松口:“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攀龙客当初究竟如何被我们联手打下山崖,你去问问李商声便知,他会如实告诉你,只是他不会讲,我们五人本胜不过,若不是他偷袭使诈……”

使诈!

且不说李商声身为一派之长,南五岭五派正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五大高手围攻一个攀龙客,尚需用下作的手段才能取胜,该是件多么令人惊怖的事情。

一众闻者皆呆若木鸡,江萍踪差点握不稳手中利器,连素来面不改色的孟不秋都胸起惊雷,几近失语。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信,大可找他对质。”田桑绩顿了顿,本就上扬的笑唇向外一撇,露出讥诮与讽刺,“他未必否认,但你要当心。”

“问就问!”

江萍踪是个直肠子,当真收手离开,也算借了个台阶下。

姓江的脾气不好,性格也差,但好在江家家风淳朴,教养出来的孩子还算明智,既然田桑绩这头存疑,也不该偏听偏信,那便向另一头追查便是,总要叫人都心服口服。白星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滋味复杂。

——他被人冤枉,但这些年凭着一口气,一心为翻案,再无旁骛,或许比‘不开门’里那些杂念多生,跋前疐后的人还要活得开心些,只是,谷姑娘这又是遭的甚么无妄之灾呢?

“你胡说,掌门师叔怎会是这样的人!”江萍踪走后,任岁儿却跳了出来,大为不满,指着田桑绩臭骂一通,甩开左黯黯扭头就跑,像是要打包袱一走了之,生怕和这些人沾上一点关系。

她不愿久留,旁人还巴望把她这瘟神早日送走,除了左黯黯,倒是无人在意。

接近搭话的机会近在咫尺,史易摩拳擦掌,丘山惠则悄悄与他咬耳朵,说:“田桑绩是当年亲历者,方才他又多为攀龙客执言,我看,或许他知道五兵中另二的下落。”

史易便亮明身份,以此追问。

然而,田桑绩却不肯袒露,只抛了颗软钉子:“小伙子,有的事情少管为好。”

史易不肯轻易放弃,此人越是不开口,越像欲盖弥彰,心里的念头撺掇着,他有把握田桑绩知道线索,心头一热,将他去路拦住。

伐檀人不悦,直接问道:“你想找五兵?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看在你祖父史鸣生的面子上,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再追查这件事,否则,史家上下必生危难。”史易听闻后,却不肯放手,他只能又多透了些露骨的话。

“刚才我说的话,可不是唬江萍踪的,你以为只有一个李商声如此?我伤脚后,没有回猫儿山,而是随‘万里孤踪’至此。他告诉我,世人并不知问天宫的娄宫主与郎飞燕乃十年至交,但有流言蜚语,娄殿白总是第一个跳出来破口大骂。什么光明磊落,都是狗屁!娄殿白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怀狼子野心,树等夷之志,郎飞燕根本劝不住,便和他动了手,然后……”

丘山惠促声打断:“然后‘吼剑’胡然出面调和,却被他错手杀死?”

“这位……”

田桑绩疑惑,就在史易犹豫该不该交代时,他又继续往下说:“胡然的事郎飞燕确实未曾对我开口,我们本就只有几面之缘。不久后,‘苦闲人’范悭也来了连溪村,他从中原带回消息,说胡然身死,桂馆主殉情,江家巨变,江簌不知所踪。”

那时,他因断腿心灰意冷,终日愁眉难展,想他伐檀一脉本就单传,至此便要断了根脉,岂非愧对祖师,于是便和同样舍不得过去又难进入新生活的辛如铁住在半山上,两眼一闭,充耳不闻窗外事。

如今观来,自己确实小家子气了些,人和人斗不够,还要同自己斗。

田桑绩叹息:“将军台一战,只怕没那么简单。如果郎飞燕没有说谎,田某大胆把话撂在这儿——嘴里说着看不上的人,心里未必一样高傲,他娄殿白或许早就盯上了五兵和《辟兵九说》,我这腿也难说与他无关,这样,你还要追问李商声吗?史少侠,事如蛛网,你我都是网上的飞虫,能脱身何必再卷进来?”

说完,田桑绩将斧头掷出,运劲飞落,落地歇脚再掷,两斧头行路,不倚不靠,既教人惊叹,又叫人钦佩。

史易拨开旁人,追上去。

走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丘山惠站在疏落的乌梅木下,敛起笑,打着扇子,处处皆正常,但处处也都透着不正常。

史易鬼使神差问了句:“丘公子,是你自己追求武道,想要参悟《辟兵九说》更上一层楼,还是尊师想要呢?”

丘山惠没有答他,抿唇将扇儿一收,像极说书的拍案,随后转身走入幽林之中。

金贵的公子背过身的一瞬,脸上温文的面具粉碎,露出人不人鬼不鬼的狰狞。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也许都有,毕竟像白星回那样的闲人占少数,大多数人沉浮红尘,欲望都深得很。

史易追去问:“此话当真?”

田桑绩目不斜视从他身旁掠过,意味深长道:“你想是真是假?”

“我……”

史易讲不出来,追着人又连声问了好几遍,田桑绩无论如何不肯往下细说,只以这一句话,反复反问他。

等史易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走入细雨中。抬头上昂,雨脚密如牛毛,看起来不大,但走一阵衣服全湿透。他深感兹事体大,不能再在丘山惠面前提起,但他管不住脚,走着走着,径直冲进了丘山惠的屋子。

门推开,里头却空空寥寥,还有股愁闷的霉味。

史易按住心口,长舒一口气: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再管不住嘴巴。

——

田桑绩没有回到居所,而是找了块寂静林独坐,往昔每每想不通时,他总会在此苦思静修,曾有一次连坐几日,废寝忘食,差点饿死,全赖辛如铁还给他留了口饭吃。有的人结群而居,有的人独来独往,伐檀一脉寥落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生死全仰仗老天。

“你还要跟到甚么时候?”

跟踪的人并不高明,或者说田桑绩一代高手,瘦死骆驼比马大,既不曾昏聩,耳目还如往昔通达,很轻易便相破。但人跟着又不动手,着实让他有些心烦,于是回手飞斧,斧子插在树干上,逼出身着夜行衣的尾随者。

田桑绩“嗯”声,以为是史易那个榆木疙瘩,所以才故意兜圈子,但眼前这个裹得严实,恨不得把皮囊换一张的家伙,显然不是。

若早知非我族类,他必然直接收拾,刚才也不会留手。

来人没有动作,而是恭敬步至其身前行礼:“晚辈来找前辈,是有一样东西需前辈辨一辨真假,这关乎到南武林的未来。”

田桑绩招手令他上前。

那人俯首低语:“晚辈知道剑在哪里,那柄陷你于不义的剑。”

他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说有人借五兵挑拨离间,以“江簌夺剑,田桑绩黄雀在后”为谋栽赃嫁祸,逐个击破曾经结盟的五大高手。

田桑绩不动声色,没有表现得愤懑,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是否起过这样的念头。

那人又进一步,一字一句道:“失、伤、剑。”

田桑绩正襟危坐,问:“你想做甚么?”

那人后退半步,躬身再行了个大礼:“其实晚辈早就发现娄殿白野心勃然,可惜势单力薄,还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说完,他摘下斗篷,解下面巾,以示诚意。

田桑绩看清他的脸后,微微有些惊讶。

黑衣人发现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自己头顶,便抚弄一手簪子,道:“朋友送的。”

“是么?”田桑绩不仅没表态,还扯了句无关紧要的,“你这个朋友对你很上心,可见你为人不错。”他顿了顿,“剑呢?”

来者掀开外衣,取出裹藏的宝剑,单膝跪地,双手奉上。

田桑绩坐在斧头上,心里的情绪太复杂,以至于连表露也显得拥挤,最后只凝出个冷漠的面具,一把抓住长剑,推剑出鞘。

这时,剑身里膨出雪白的粉末,却是软筋散,献宝的黑衣人趁机偷袭,执剑翻腕,须臾间先挑断田桑绩的手筋,一脚踹燕,将人从斧头上踢下来,向前奔进,用刃口贴着他的脖子,逼问:“说,大房刀在哪里?攀龙客南来,是不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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