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桑绩重伤,但笑唇依旧上挑:“不知道。”
黑衣人落下一剑,刺穿他左侧的琵琶骨。
田桑绩仍说:“不知道。”
那人再落一剑。
“哼。”
田桑绩痛哼,咬紧牙关,不让血水破口而出。
黑衣人失了耐性,也怕有人冒失前来,打断其好事,于是连刺数剑,道:“谁又是真真正正,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呢?你在苍梧郡真的得到了旧友的消息吗?你就真的从没有想过夺取五兵?你想不开的究竟是废腿丧武,还是别的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扔下来,田桑绩起初还昂起脖子,瞪眼恐吓他,但说到最后,却如皮囊泄气,重重躺倒在地。他笑了起来,含着血沫,说:“攀龙客虽输,但我们五人也绝没有赢,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看,谁又落得好下场?以前算上自己,从不甘往这方面想,现在我死不瞑目,倒要看看,谁逃得过天道轮回!”
说完,田桑绩头一歪,嘴里血涌不断,黑衣人摸他脖颈,又拂过鼻息,发现他竟选择咬舌自尽,活活被痛死。
夜晚的风吹得又高又急,打在脸上,教人麻木。
黑衣人颓丧地坐在地上,稍有失神,半晌后才慢慢探手去阖他的双眼,深吸一口气道:“只差一点,绝不能让你坏事。”
——
次日清晨,谷姑娘缓过神来,自觉害得田桑绩下山来战,心怀有愧,下榻便直奔后厨,想着煲碗猪蹄莲藕汤致谢。
她提着食盒上山去,人不在屋中,屋子被翻乱。
经历过昨日乱象的她,心生恐惧,匆忙寻出去,果真在屋后那片静林中找到尸体。尸体被吊在树上,他惊声尖叫,吓晕过去。
“啊——”
史易晨练,正挥刃砍树,离她不近,但恰好山上山下相对,声音来得又快又清晰,便立刻寻路赶过去。
“谷姑娘?”
他将地上的人扶起,先探脉确保无恙,这才警惕环顾四周。尸体悬在不远处,他反手一剑,剑气割断牛皮绳,落下来的人露出正脸,史易彻底哑然。
自打昨日来了人,谷太仓心里七上八下不着地,便纠集村民巡守,山中一时多了不少人走动,听见喊声的人不只一个,口耳相传,谷太仓只以为女儿又被挟持,扔下锄头就赶了过来,其余人则并成一队,跟在后方。
丘山惠辨清人影,冲在前头:“史呆子!”
白星回则探头去看尸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地上都是血,这可比辛如铁的死法残忍得多,乍一看像是放血而死。他拽了孟不秋一把,又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地缝所见所闻趁机说出来。
孟不秋近前查看伤口,他与丘山惠协力合作多次,后者倒是自觉退让开。
二人解开衣物,只见田桑绩腹部、胸部皮肉开绽,还是相同的剑形,那浪纹尤以腕部切口最为明显。孟不秋伸手按压尸斑,樱色淡纹褪去,待松手之时,又恢复原状。丘山惠佐之,随后将尸身翻过来,发现斑块下沉转移,该是死于五个时辰之内。
“五个时辰?”
白星回掰着手指算,在附近来回踱步,焦躁难安,欲言又止。
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丘山惠给晃的眼花头昏,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他心里藏着骇人的大事,便道:“太子殿下,但说无妨。”
“这……”
白星回再次向孟不秋求助,后者确认任岁儿并未到场,这才颔首以应,开口道:“我们在左小先生摔下的罅隙里发现了辛如铁的尸首。”
“啊——”
缫丝娘往人堆里躲,没留心踩到旁人脚背,自己先露怯,长声惊叫。
众人回头注目,她如被针扎,只得揪扯出树下一丛草,讪讪道:“这,这‘万把钩’钩住了我的衣服,我还以为是人,吓得我魂没了。”
团圆嫂走过去,不动声色扶了她一手。
孟不秋不觉有异,继续说道:“也是如此剑伤,但我这两日留意过,村中并未见此种长剑。何况,田桑绩不同与辛如铁,再是英雄末路,看家本事尚余存几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杀死。”
挑断手脚筋,可是虐杀。
“要么就是熟人,要么便是高手……”
话到嘴边,他顿了顿,似有意见指点,碍于族长的身份,从前习惯了在族中发号施令,下意识要着人安排,但转念又觉不妥,遂闭嘴。
犹豫之际,村里不少人都向他们几人望来,受人瞩目,白星回如芒刺在背,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事。连溪村自成一体,半腰尚有个“不开门”,再往上或又再隐居避世些怪人,但终归知根底,当然不会怀疑自己人,因而首当其冲便是他们几个。
丘山惠起身,面容冷峻,撩衣摆正,向着谷太仓等人稍一拱手,道:“诸位若不放心,大可搜查。”
“搜,当然要搜!”谷太仓行事果决,雷厉风行,立刻响应,倒是很不客气,别看他是个厨子,过去或曾统率御下,处处兼顾,倒也不偏不倚,“不过,我们的人也要搜,刚才孟公子不是说,也可能是熟手。”
他发话隐有主心骨之相,别人大多没有议论,便下山各自搜查。
几人成对,回避式搜索,然而翻来翻去,却也没找着一柄形制相合的剑。
缫丝娘见日头高,众人脸上多挂疲累,便挺身而出圆场:“差不多也找了一圈,我去给大家煮点糖水吃,歇一脚。”边说着边把谷太仓推进灶房,嘀咕道:“我们会不会太过分了些,要是一根毛也没找出来,岂不是难堪?”
而后,她回头招手,还想把团圆嫂也拉扯过来。
团圆嫂却站在院子里,跟个立柱竿竿一般,冷冷道:“还有一间。”
她说的那一间,是靠着坡坎,最里屋的一间,因为僻静少人,被分给了爱读书的左黯黯和丘山惠。
团圆嫂亲自出马,里外闲看。
这屋子当初是她亲自收拾的,哪里可能藏东西,心里门清,然而她褥子柜子都翻找了一遍,却并无收获,就在她离去时,目光落在台桌上码着的书篓子和行囊,架子上倚着裹布的竹筒子,形迹可疑。
团圆嫂以为是墨宝,便转头向左黯黯问:“小先生也爱作画?”
左黯黯摆了摆手,丘山惠快步行来,解释道:“是家母的画像。我娘早逝,生前愿望便是行遍名山大川,因而离家之时,托付乡里一位丹青妙手,落笔作了一张人身像。”说着,他大大方方摘取来,拉开防潮的裹布,拧起筒盖,小心翼翼将裹卷的画抽出来,铺在草席上,就着榻面展平。
团圆嫂抬首飞去一眼,不禁鼻头酸涩,哀声道:“令堂也是位美人,可惜天妒红颜。”她由物及心,由人及己,想起自己的儿子当初因桓玄的追杀而惨作刀下亡魂,不由感念这分母子情深,下意识用指腹摸索画卷,叹息:“你这画都有些磨损了。”
丘山惠先是一愣,随后应道:“睹物思人,毕竟时时观照。”
团圆嫂从屋子里退出来,不吝夸赞:“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缫丝娘同她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不由嗔怪:“你怎么回事,怎地眼睛还红了一圈?嘿,我刚和谷老爹说,这样下去不是事,既然不是我们的人,不成是江萍踪又折返回来?他也用剑,不过那剑和孟公子所言也不尽相同,亦或是他把人给引了进来?”
团圆嫂没留心听她絮叨,只恍恍惚惚道:“加强戒备吧,再往山里搜一搜。”
缫丝娘“哎哟”怪叫两声,大嗓门压都压不住:“这可怎生是好,再过几日……可别耽搁了良辰吉日!”说着,她摇头晃脑要走,端了碗糖水去看望谷姑娘,“我瞧瞧那丫头去。不过冲冲喜,兴许难题便解决了。”
白星回从院外来,听了后半句,张口就问:“冲喜?谁的喜事?”
孟不秋在旁跟着,并不搭话,抬头见屋,瞧着丘山惠正往回塞画,那竹筒有汤碗粗,一卷画裹着,倒是慢吞吞放了许久,才彻底放回去。
缫丝娘一愕,瞥了眼随行而来问情况的谷老爹,当时便红光满面。
白星回脱口而出:“人生第二春?”
孟不秋立刻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是谷丫头。”缫丝娘手绢一扬,笑得甜腻腻,再沾颗痣,十分像十里八村说婚嫁的胖媒婆,“婚期定在三日后,小公子,你没发现这两日她人在村中脚不沾地,忙前忙后?该是在备嫁妆缝礼服……”
白星回没兴趣听嫁仪,两鬓太阳穴突突直跳:“和谁?”直觉告诉他不是好事,急切地想要唤出答案。
缫丝娘诧异:“她没对你们说?也是,你们又不认识。”她往那峦上一指,声如洪钟,格格笑得那是相当喜庆,“就那山上飞来飞去怪人的徒弟,叫容也。”
“容也?”
白星回跳起来,立刻把着胖婶子的肩膀想把人往屋外推——这可不能让丘山惠听见。
但越不想之事,似乎越容易成真。
孟不秋清嗓子,他听见咳,脑子里打了个雷,余声不散,嗡嗡作响,回头果真见那金贵的公子手扶门板站在槛前,脸色浮白,人冒虚汗,乃急怒攻心之兆,不过数息,便拂开旁人,向外奔跑。
这时,本该在屋内静养的谷姑娘从小路上转出来,迎面撞上,推扶了一把,慌张道:“丘公子,你可还好?”
丘山惠一见她的脸,恨从心起,厌恶并生,动手要推,但平日柔弱无力的姑娘却一手按住他,力气大得吓人:“我有话对你说,你若还能行,便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