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挤成一团,当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左黯黯这两日忙前跑后,四处救火,刚把任岁儿的火气按下去,又配合旁人搜查,现今出来喝口水,撞见这吃味的一幕,不免又心热手热上来帮扶。
丘山惠却撑着篱笆站稳,敦促谷姑娘离开。
二人盯着一众纳罕的目光,走了一截路,上到一块栽果树的坝子。果树喜阳,日照充足才个大味甜,因而此地阳光直晒,十分恼人,便不见哪家闲的四处乱逛。
丘山惠不发一言,忽然调头。
谷姑娘察觉,回身大喊他的名字挽留,却被他一句话塞了回来:“谷姑娘,你这假惺惺又是作何?”
谷姑娘福手一拜:“失礼。”
丘山惠张口结舌,最终别过脸去,嗫嚅着:“他没同你说?”
阳光铺落脸颊,却照出几分惨然,谷姑娘垂头,轻声道:“先前不知,眼下知道了。”
闻言,丘山惠心肝哆嗦——原是早先她也被蒙在鼓里,甚是无辜,因而,他两唇翕张,吐不出道歉话,只能尽力放柔声音,草草拱手,不想落得和个女人争,实在荒唐又伤脸面。
“告辞。”
自己退避三舍还不行吗!
“丘公子,且慢!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谷姑娘却又展臂拦在他跟前。丘山惠抬头,见其咬唇,目光如定,很有几分骄傲之色:“丘公子,如果我知道他那时托我带信是因为你,我一定会婉拒。”
丘山惠可不是什么善人,绕开她,继续往前行。
谷姑娘又道:“……但如果他早些告诉我实情,我还是会帮这个忙。”
丘山惠下意识觉得有些可笑,道:“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但转念却发现,仍有差别,坦诚与隐瞒的差别。
丘山惠明白,容也心思细腻,素能将心比心,他非是诚心利用,而是不敢说,说了,谷姑娘完全可能拒绝相帮,即便是错点鸳鸯谱,他也没办法强求他人佐助,只能出此下策,瞒一时是一时。但婚期将近,他亦饱受折磨,又找不到更好的法子补偿,才不得不说——总不能空许一辈子吧,那岂非耽误人家,比起利用,害人一生更为糟糕,他万万做不出。
“那日我去见他,将你们入村的消息一并携之,他听过后松了一口气,坦白告诉我,他无心于我,趁婚事未成,尚能转圜,即便是恨他怨他,他亦不愿耽误。”谷姑娘语音颤颤,两指绕卷袖口,失手用力拉扯,最后干脆将手臂垂回两腿边,重重说,“我确实有些伤心,但还未到非嫁不可的地步!”
瘦弱的姑娘昂起头,面上绽放久违的骄傲与飞扬的神采,丘山惠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相反,他同我说了你们的事,我竟很是感动,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也不可多得。”或许是觉得言辞过重,又或者是怕直白伤人,谷姑娘宛然一笑,钝化了语气,“至少在连溪村,你们想都不要想,郎大侠我见过,他可比想象中更拘泥固执,食古不化。”
丘山惠背过身去,单只郎飞燕一个名字,便叫他心浮气躁,更遑论眼前的女人,字字委婉与君考量,却又字字刺耳,似是大度相让。
让?
他不需要人让!若是喜欢,尽可以抢!
越是如此,丘山惠越是臊得慌,他一向不迭无端揣度,最后把自己的情绪套牢进去,忿忿说:“你同我讲这些做甚么?我和他有无可能,他为何不亲自来见,亲自来说?”
谷姑娘坦言:“他来不了!”
“我看他是不想来,不敢来!”
“丘公子!”
丘山惠略有动容:“他……”
谷姑娘两眼汪汪:“容哥他想来的,但是,但是他被禁足了。”
丘山惠默然未语,谷姑娘面柔性坚韧,瞧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显然那“禁足”非比寻常,使得他不禁回忆起幼时,高门深宅里的漆黑幽暗的厢房中,被大铁链子锁住的疯女人,在团圆嫂的嘴里是楚楚怜人,但在那时的他眼里,却是畏惧。
养母偷偷抱他去瞧看时,也“美其名曰”禁足。
也是,郎飞燕轻功上绝,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耍逃跑的手段,容也是他教出来的,还能不清楚?
气氛稍见缓和,谷姑娘趁机又说:“还好,我还可以进出。只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新嫁娘三日内不得与郎君相见,明日前还有机会。我可以借口探他,届时,让他换作我的打扮,你于子时,出山口接应。即便,即便他们日后发现,也木已成舟。有我爹在,郎大侠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这提议不可不谓雪中送炭,但丘山惠听过后反生迟疑——田桑绩和辛如铁死得莫名其妙,这当中会否与五兵有关,史呆子已集齐三样,他们已经走到这儿,岂非要他放弃唾手可得之物。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见到郎飞燕!不论新仇旧恨,他都必须要见他一次!
丘山惠心一横,拒绝了谷姑娘的好意,朗声坚定道:“爱我所爱,光明正大,我丘山惠才不要偷偷摸摸行事,我偏要叫所有人诚心实意祝福!”
一语毕,他竟是不再多费口舌,闷头朝山上去。
“丘公子?”
“丘公子!”
谷姑娘连唤两声却阻拦不住,心头发急,提着布裙跟着追,她那倩影藏不住,其余人闻风而动,也跟着去。
缫丝娘正在吃香煎南瓜籽儿,嘀咕一声:“这气势汹汹的,像是要杀人。”
山顶上有座爬山竹楼,竹楼一圈栽满垂丝海棠和月季,花期正艳,远望粉团一片。角落里两棵梨花木上结绳拉了个简陋的吊床,上头躺着个身着紧实黑衣,脚蹬轻皮靴的冷峻男子,男子正在瞌睡,两只燕子在他头顶的枝桠上啾啾叫不停。
绳索下的泥炉火烧正旺,煮苦茶的瓦罐噗噗冒泡,丘山惠走得急,进门差点一脚踢翻炭火。
“郎……前辈?”丘山惠打量一圈,极力克制心头的波动,拱手作揖,小心探问,“晚辈丘山惠,与您高足相交,来此拜会,还恳请您让晚辈同其见一面。”
郎飞燕掀起一只眼皮,悠哉道:“他闭门思过,谁都不见。”
丘山惠不肯退让,徘徊原地,又抱拳苦劝:“前辈,‘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注)’,两相欢喜得良缘,您何苦强按马头饮水,强扭瓜而图甜?”好几次,他嗓音不受控制拔高,又碍于容也勉力压下,言辞中是少见的恭敬乖巧,白星回冒失翻进院子时都不免生出错入的错觉,赶紧又滚了出来。
孟不秋紧后而来,按住他的肩:“做甚么?”
“见鬼了!”白星回反手拽住他,拖到篱笆跟前一颗大槐树的后方,夸张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就在这里蹲着,万一丘狐狸忍不住,一个暴怒跳起来给人捅个窟窿,我们也好免波被及。”
毕竟,就丘山惠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打小被捧在手心,不像受过苦、受过骂、受过刁难的。
史易等人后脚杀到门边,便听见一声喝斥。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小子,你算个什么东西!”郎飞燕赤脸红眼,口气极冲,扬手落下清脆的巴掌,“这亲,他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谷姑娘喘着大气,抬眼见丘山惠不闪不躲,脸颊高高肿起,“唔”了一声,差点没缓过劲来。好在她平素机敏,立刻向后察看,见缫丝娘拖着那肥硕的身子,拉扯住团圆嫂还未撵上来,立刻转向,偷偷溜去后山洞子找容也。
丘山惠捂着脸,立身原地,不发一语。
那眼神分明想吃人,白星回打了个哆嗦,朝史易招手,两指头灵活比划小人,意在分兵,先布置好人手,一会动上手,谁去按住丘山惠,谁去拖住郎飞燕,谁负责讲道理,谁负责不讲道理。
但奇就奇在,丘山惠竟然能稳住他那副臭脾气,足有好一会,除了握紧的拳头松开,松开的拳头握紧,再无旁余动作。
直到缫丝娘停不住脚,撞了进去——
丘山惠蓦地双膝跪地,高声大呼,掷地有声:“我不走,请郎前辈,许我与容也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缫丝娘吞下唾沫,奇迹般鲤鱼打挺,扑在团圆嫂身上,使劲把人往外挤,生怕被误伤。团圆嫂却未留心,还想扶着她往里进,两个人塞在门前,等想变通时已迟,凑热闹的连溪村村民,不亚于生吞了一颗火雷子的史易,不足以晴天霹雳来形容的左黯黯,心潮澎湃的孟不秋,还有搓着手一副上赶着看大戏的白星回,同时往里塞。
柴门不宽,当时便堵了个水泄不通。
“狗娘养的一生一世!那我女儿怎么办!”谷太仓左手菜刀,右手杀猪刀,气喘吁吁追来,朝外围不知哪个倒霉鬼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整个柴门连着篱笆,轰然坍塌。一时间,人就跟叠罗汉一般堆在地上,活生生垒成了个防洪坝子。
郎飞燕扫视一眼,最后盯着丘山惠,食指指点:“你,你……”
丘山惠不怕死,凛声偏要再添一把火:“生生世世!”
“滚!”
“至死不渝!”
随着“渝”字的尾音落下,丘山惠额头向前一点,重重磕在地上。
四下万籁俱寂,那声钝击,仿佛不是捶打在土地,而是敲击在心里。白星回彻底丧失看戏的心情,忽然觉得丘山惠吃瘪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笑,不仅不好笑,还教人鼻头发酸,这个自己一向瞧不上眼的公子哥儿,竟也能为那分真情付出至此,亦勇敢至此,反是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白星回身子不稳,向后倒退,孟不秋就站在他的背后,自然而然迎上半步,手指展开,从他指缝间穿过,与之紧紧扣住。
一股酥麻的感觉横冲直撞撞进心坎,直冲灵台。
“孟不秋……”
白星回挣开他的手,将人往后推至槐树下,大臂一展,紧紧将他拥抱。
阳光透过枝桠,汇聚成斑驳的光影,如白日的烛萤,幽夜的星子,美好得不可方物。
少年将下巴搁在孟不秋的肩窝里,不自觉用力紧箍,他第一次生出柔肠揪扯之感,恨不得将人撕碎,融入骨血之中。
猝不及防地动作叫孟不秋瞳子一眦,手晾在半空,不知放下,许久后,才慢慢回落,与他回抱,轻昵地哄道:“怎么了?”
白星回伸手,扶助孟不秋的后脑勺,将自己的脸轻轻与他的脸颊贴靠,嘟囔着:“……只是心疼你爱得辛苦。”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竹楼外剑拔弩张的丘山惠和郎飞燕身上,倒是无人留心他俩,白星回不禁想,若是时间能就此停驻,该多好。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矫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