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飞燕生性孤僻,行事不按章法,全凭心意,是个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人,丘山惠越与他硬碰硬,他越觉得面子受拂,怒气难泄,便起了个恶毒的念头治这小子:“你想见便见,想留便留,他马上便要成亲,干脆再留下喝杯喜酒,我看好,你这个口才,不做个司仪,倒是可惜喽。”
这话刁钻刻薄,指着七寸打。
丘山惠闻言,不迭身形晃动,指甲狠掐了大腿一把,这才收住气性,再诚心诚意劝他一嘴:“容也他是个人,他敬前辈你,事事以你为先,从不抗辩,但不代表,你可以尽情摆布他!你以为你为他好,成全善缘,实际上是对他不负责任,也是对谷姑娘的不负责任。谷姑娘那么好一女子,你忍心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促成怨偶?”
郎飞燕没应话,谷太仓磨刀霍霍,有心动作,却被一声微小的呼唤喊住。
“爹。”
谷姑娘扶着容也,打另一头走来,后者脸色惨白如雪,目光倦倦,精神恍惚,瞧那样子,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安稳,这一瘸一拐走路的模样,哪里是“飞絮轻”,分明是落地的蚱蜢,蹦跳兼并。
谷太仓回过味儿来,心里信了三分那丘姓小子的鬼话,叹息着把刀落在大腿根边,但一想到自己女儿婚事即将告吹,恐还因此受那心伤,不免又气愤,杀猪刀刀口一拧,恨不得把容也那小子的脑袋剁下来下酒!
附近两个老手下,深知谷太仓脾气,立刻一左一右将人架住,挡在前头的谷姑娘这才长出一口气,扭头去看容也。
容也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丘山惠,眼见郎飞燕冷笑落拳,他立刻挣开谷姑娘的搀扶,飞身上前,将丘山惠推开,硬生生接了一招。
“唔——”
腥甜的血涌上喉咙,容也低头咳嗽,郎飞燕冷笑三声,道:“好,好,好!小子如今翅膀硬,看样子光打断你的腿还不够!”
容也心头一跳,怕丘山惠听去更担心,又生生把那口血咽了回去。
丘山惠既被叫做狐狸,那眼光不可谓不毒辣,单单一喉结滚动,便心知肚明,立刻要捋袖子动手,撕破脸皮,容也忙强硬地将他拦住,侧目瞥了一眼谷姑娘,谷姑娘低下头,轻声拟口型:“我没关系。”
“对不起。”
容也闭眼一叹。
他也觉得痛苦,但他不能不说:“师父,我不能耽误谷妹妹,求您,求您成全!”
那一声颤音,如雨打枯荷,连外人也因凄厉而为之动容,谷姑娘几次握拳,试图坚定内心,出头与他帮腔:“前辈!”她前跨一步,目光炯然有神,对认定的事从不优柔寡断,决心干干净净放手,“前辈!我不愿如此!”
谷太仓刀子落地,差点削掉两根指头:“丫头!”
“你,你们,你们都要气死我!”郎飞燕脸面铁青,两眸含怒,当如火山怒喷,四海翻浪,内劲一涌,不分青红皂白拍打出去。
这当中一个柔弱无力,一个失神惊诧,就丘山惠还藏留一手,匆促间与之对掌。
一时间,瓦罐碎裂,绿茶迸溅,篱笆向外翻飞,草顶嗡嗡作响,架子上的海棠花一朵接一朵打着旋零落。
强风吹拂,掀得人碎发乱舞。
“八表神游!”
郎飞燕收掌,低呼出声:“小子,你的师父是谁?”
丘山惠抿唇不语。
郎飞燕再度追问:“是谁?”
丘山惠吃味地笑了一声,迎上他的目光,毫无畏惧:“家师,娄殿白。”
郎飞燕闻言,身形趔趄,想笑又咧不开嘴,想骂又不知从何起,自言自语着:“有胆量,敢找到这儿来,敢找……”声音顿止,他霍然抬头,直视容也,心中拔凉,“好,很好,好徒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容也心中欠安,下意识往丘山惠背后躲。
答案不言而明,郎飞燕气得把最后一盏完好的杯子摔出去,纵声大骂:“娄殿白,你这个心思歹毒的小人,指点你徒弟来此纠缠,还做出如此有违世俗之事,你究竟……究竟还要害多少人才肯罢休!”
随即,他挥袖震震,地上的碎瓷渣滓纷纷扬起,对准正中那不肯俯首的昂藏公子:“休要相劝,我郎飞燕今日,就要将这小子立毙当场!”
“郎大侠!”
“郎叔叔!”
“师父!”
眼前的人毕竟长他一辈,尽管有新仇旧恨撺掇起的情绪加持,足使丘山惠不怯,但面对那以命相搏的气势,他也不免胆寒。五兵未得,《辟兵九说》未见踪影,人生到此短短不过二十载,大好日子不及,怎能草草收尾?
——绝不能丧命于此!
丘山惠负手按腰,面色阴沉,随时准备拔剑而起。他一退再退,一忍再忍,作为晚辈后生已给足面子,也道是怜惜容也,才处处相让,甚至愿意暂时放下仇怨,但这个郎飞燕不但自己找上门来,还非要与他为敌,那他也不怕,即便是抢,他也要将容也抢走。
就在这时,容也忽然叫破:“师父,他不仅是娄殿白徒弟,也是胡然的儿子!”说完,又连磕了几个响头,软弱地求其成全。
怪事发生,郎飞燕方才还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眨眼的功夫,便又罢手息功,蹙眉道:“‘吼剑’胡然的儿子?胡然一生,才堪道那句‘光明磊落’,可惜他偏偏未能功成光明圆满,都是孽!”
他转头瞪了丘山惠一眼,促声道:“滚吧!”
“不走!”
丘山惠却偏生逆反。
对于郎飞燕来说,胡然他只见过数面,依稀是个沉稳干练的男子,双眼如铁,黑而冷,与他师兄娄殿白天生风花雪月的脂粉感相比,十分靠谱,更教人心安。眼前这小子那股狠劲倔强,倒是有几分貌似。
他不禁生出迟疑。
场面几变,旁人是大气也不敢出。
白星回和孟不秋又挤入人堆,往史呆子背上拍了一把,想就这俩人古里古怪的对话打听一嘴。然而,史易还没开腔,沉默忽然被打破,郎飞燕破天荒放软语气,又追问一句:“真不走?”
丘山惠咬牙道:“就是不走!”
郎飞燕旋即环顾四方,下定决心后,闭目而谈:“田老哥的事,我亦有耳闻,当年他痛失双腿,怕他走极端,有些话我始终不曾开口说,你小子既然不走,哼,不妨说与你,当然,我的话你爱听不听——我怀疑,将军台一战后,攀龙客人虽死或逃,但随身之物恐落下一两件,娄殿白为独吞,杀死江簌,再嫁祸给田老哥……”
这个秘密在他肚子里翻覆十几年,除了因为对田桑绩的顾念可惜之情,也因曾经危难,娄殿白救他于年少的那分情义,和没有证据的顾虑。
但作为旧日的朋友,即便是猜测,他也有很大把握。
丘山惠脚下像灌铅般,一动不动。
郎飞燕眼前一亮,又问道:“就这样,你还不走吗?”
丘山惠嘴唇发颤,连说了好几个“不走”,却不如一开始那般信誓旦旦,中气十足,仿佛只是攥着口气,依赖惯性将话续上。
“丘公子……”
容也面色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从师父口中听来这些秘闻,既诧异,又惊悚,诧异于他不再喊打喊杀,惊悚却是心里没着落,忽然浮起猜忌的念头——他会想,丘山惠可曾知晓这一段前因后果?
娄殿白为人如何,他并不关心,他只担心……
不。
若是坏心恶事,问天宫那位宫主,又怎会泄露于旁人?他定是不知,定是不知,这只是老天,是命运赋予的玩笑,却非是个人的有意为之。
容也甩了甩头,又唤了一声,见他毫无反应,便抻手去拽他。
丘山惠双膝无力,再度跪了下去,就跪在飞桥索栈边,固执地将容也的手挡开,紧咬牙关,两腮紧绷,一言不发,就是不肯离去,像是跟郎飞燕杠上。
此情此景,不仅白星回对其印象大为改观,便是谷太仓亦有几分欣赏敬佩,竟也帮着说话:“江湖恩怨老子不懂,但这股重情重义的劲儿,老子服气!郎壮士,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问天宫的娄殿白劣迹斑斑,但却教出了个正直的好孩子。”
谷姑娘见老爹都发话,心头一动,便将林中谋划私奔一事脱口而出:“郎大侠,丘公子婉拒我的下下策,可见人品无二!”
缫丝娘也道:“俩小子虽有些惊世骇俗,但古来也不是没有先例,俗谚说强扭的瓜不甜,不如你就成全他俩。”
甚至连冷冰冰的团圆嫂也捧着颗热心肠,讲起人情:“旁的我不多嘴,只是这一码归一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该找谁去就找谁去,我们若兴连坐,不也与那恶人无异?”
一众尽皆美言,不提与之携手南来的史易和左黯黯等人,就拿白星回说,也是摩拳擦掌,忍不住想开口讲两句好话:“你看,被我说准了吧,这丘狐狸有两把刷子,还懂得舆论声势,攻心为上。算了,他人虽刻薄了些,有时候还老与我拆台,但看在他没什么坏心眼的份上,帮他一回……”
正准备开口的孟不秋却因他漫不经心的闲谈顿住,脑中起了些纷杂无据的念头,随后便没再吭声,只将双臂往胸前一抱,微微侧目,冷眼旁观。
七嘴八舌的说情,还真讲到郎飞燕心坎,他捶了捶发昏的脑袋,也觉得迁怒无甚道理,问天宫出了娄殿白一般的小人,却也有胡然这等豪爽正直之士,岂可相提并论?因而,他脸色稍有缓和,又将旁人的说辞翻来覆去咀嚼,渐渐自洽,亦觉得眼前这孩子有脾气个性,但该乖顺的地方也乖顺,似乎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这时,两房竹楼间,飞来一道温润如玉的男声,那声线含笑生媚,尾音如钩子上扬:“郎兄,我早便说过,你既选择将仇恨一肩挑,不说与小徒弟,那么不论什么后果,都得强自担下。你现今却反悔,硬要他与你同仇敌忾,却是好没道理。何况,还不是仇人本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个桃叶薄衫带露,宽袖飞绦翩跹的俊美文士,文士背上背着个小箩,由一童子搀扶,手撑竹杖,缓步走来。
且听他又说:“胡然的孩子是么?养在娄殿白身边却有这份心思定力,尚可。郎兄,我们也是半截埋进黄土里的人,何必再让旁人牵连进来,你真是越活越回去,连报仇都非得假手于人吗?孩子大了,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白星回伸长脖子看,疑惑:“这人光风霁月,像个草药先生,却又是谁?”
谷姑娘心上悬石落地,露出笑颜:“风先生。”
风?
丘山惠抬眸,目光如电。
白星回也在细细琢磨这个姓氏,只觉得耳熟,隐有指向即在嘴边,但就是唤不出。于是,他连过两人,将他们一行中那过目不忘的家伙勾过来。
“嘿!”
左黯黯呆呆立在原地,没了三魂七魄,像根空心的木头,对白星回的勾肩搭背既未挣扎,也没有回应,只如魇在自己的世界一般,怔对前方,嘴唇不停翕张。
“哥哥。”
他说的是哥哥,却发不出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