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音又尖又锐,一声比一声音高,如一双潜在迷雾里的手,不留情面地将那些恶心人的遮羞布都撕开。
“桂某倒是好奇,究竟是你俩当中谁的主意,为了独吞五兵,阻击江簌,嫁祸田老哥!现下又指点自己的弟子来这儿赶尽杀绝?”她的目光扫过已似软泥般瘫倒在地的丘山惠,又转睛看向任岁儿,连后者也不信——来得迟,她并不知任岁儿方才已倒戈。
四下无人吭声,李商声不动声色往后退,竟有些可笑地想把自己摘出去,淹没在人潮里不被人所瞩目,再反手一推把娄殿白推出去挡刀,非常果决地与做出这等可恶之事的家伙划清界限。
娄殿白那性子本就狂悖,加上能克制他的人都死了,一个为情要死要活的女人,还有一个说是老实人,实际上畏缩维诺,心志摇摆,沾了点腥臭就吓得往人堆里钻的年轻掌门,他都不放在眼里,即便挑破,也面色不改,道:“是我又如何?无主之物,本就强者来取!”
桂婆娑啐了一口:“呸!你算个狗屁强者!今日我便要杀你,为胡郎报仇!”
说完便扑上去动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自己的师妹,也就是现任馆主梅乱雪说过一句话,或许她心里也有愧,当年自己为情所困,不负责任寻死,置风雪留客馆上下于不顾,已失去作为一个领袖所应具备的品质,自己也没有脸来指挥别人。
但在梅乱雪的心里,师姐永远是师姐,重情重义之人,今日能为情死,明日也可为她们死,便稍抬手,示意众弟子暂退。她的手还没落下,那些人却都尽数倒戈,白星回瞧见,不由想起史呆子曾讲过的传说,说留在梅岭的人,大都心中有郁结,或许便能感同身受。
这一门派的人倒真是与众不同。
风雪留客馆反水,江家弟子夹在中间便很是难堪,领头的是江簌的堂弟,大家族里生长几十年,没什么坏心思,被娄殿白几句话便给骗去当枪使,如今发现罪魁祸首不是那“猫儿山下伐檀人”,而是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顿时不是滋味。
但江家不比旁人血性,得亏先前打斗中也甚少赶尽杀绝,眼下一退再退,谷太仓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去两股力量,压力稍减,容也打开缺口,扶着强打起精神的谷姑娘,会同受伤的缫丝娘等人先走一步,冲出重围。只是山下的人比他们想象得多,消息传递又无在场两耳听来得快,便又一头扎入恶战。
丘山惠还陷在震惊之中,又哭又笑:“我,我杀了我爹?我爹不是胡然?是,是郎飞燕?”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到头,即便不死,一生都完了,弑父的罪名就像烙铁落下的疤,永远也无法剜除。他不再关心这两拨人谁胜谁负,不管是谁,他都会成为牺牲品,成为弃子,不再被信任。
真可笑!
仇人竟是养育自己多年的师父!
耳畔打斗声杂乱,他从那混杂中刨出了些许安慰,诡异地笑起来,像发痴一般,那一刹那,竟觉得他师父没错,想要什么,本就该争取不是?
宁我负人,也不要人负我!
桂婆娑的加入压制消耗了娄殿白的力量,战圈扩大,除了与李商声动手的风袅袅、任岁儿和后加入的史易,旁人纷纷让道,再三观望。
有了倚靠,白星回胆气横生,当即不再藏拙,将那套《不死之法》里的招式淋漓尽致使了个遍,打得那叫一个筋骨舒畅,分外酣畅。
娄殿白认出那功法,又气又恨:“天都教的人?”
问完,他又觉得这是句废话,毕竟丘山惠飞鸽传书中说过,有孟部族长同行,只是没想到,还有个深藏不露的本家。
白星回边打边拍拍胸脯:“听好了,天都教少教主本人在此,还不速速跪下迎驾!”
而另一边,风袅袅打李商声倍感吃力,尽管也是以三对一,但史、任二人稍逊孟、白,而自己更是不得比肩五大高手,何况对李商声他也算知根底,此人腹中阴毒,只怕弱势乃装出来的,拖延时间,只等他们仨露出破绽。
不能让他逮着机会!
十二年倥偬,也当刮目相看,此恶贼武功必然不曾荒废,甚而远胜当初,或许还在娄殿白之上。维持现状根本杀不得他,只能剑走偏锋!
执念在心里骤然放大,他越想越气急,连喷出的气息都愈发沉重,以至于他将所有内力调动,无视攻击,不在乎身体的极限,要一命换一命。
李商声狭长的眼睛一眯,断然风袅袅和明浮玉一般,都是孑然一身的狠人,不惜命,敢赴死,但自己才活了三十四载,远还未活够。
他将目光扫向场中,目泛寒意,飞快地筛选可为己用的人——
丘山惠?
不可,这小子心志已损,人如烂泥,不仅毫无价值,可能还会拖累自己。
那还能有谁?
李商声闭眼又睁,双目定定,将那人锁住,谁都不会想到的一个人——
“娄兄!”
李商声示弱,可怜巴巴向其求助。
娄殿白正因与包括桂婆娑在内的三人战平而自满骄傲,见此,多少有些瞧不起老实巴交的烂好人,但奈何他李商声有口皆碑,武功不俗,威望且重,和武林中其他门派关系皆不错,甚至与官府亦有不错的勾连,以后还得利用他控制人心,不如便让他欠自己这人情,好好听话?
想到这儿,他毅然决然抽身而退,先去搭手助李商声脱困,杀了那个来势汹汹的瞎子,打破战机的平衡。
“李掌门,好说!”
娄殿白昂首应声,双袖一卷,硬扛了风袅袅不要命之下五成往上功力的经纶手,回头呼唤:“李掌……”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后继力,也低估了人心。
李商声嘴角上扬,交错时抬手,趁娄殿白不被打了一掌,两指在腰眼上一顶,加速其内力失控喷涌。
娄殿白战至如今实际早已疲软,根本吃不下风袅袅自杀式全力一击,两人相撞,内力巨震,李商声以剑作引,将那股磅礴的力量导向一马当先冲过来的桂婆娑,竟是要借二人相斗之力,斩杀第三人。
梅乱雪仓皇回头:“师姐!”
孟不秋眼疾手快拉住白星回,后者当即退出菩提锥,绕树一匝,携孟不秋如秋千般荡开,但桂婆娑却是救不得,几乎正面受住双倍的劲力。
当适时,整片山林的人都被波及,不是摔地扑倒,便是持武器格挡依然免不了后退。史易站立强对狂风,心中敬畏这雄奇力量的同时,一股心念在心间悄然扎根,他似乎触摸到了玄牝,或许再有数年,即便没有《辟兵九说》,他也有勇气能成就自己的剑道!
风袅袅和娄殿白同时摔落两侧,口吐鲜血不断,满身骨头碎裂,血染衣裳,将尽生机。
悔啊!
竟被那面无恶相的家伙阴了一手,败走华容!
丘山惠爬过去,哭喊:“师父!”郎飞燕死的时候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可娄殿白将死时,他却酸了鼻尖,反正已经没脸,倒也不必在乎旁人瞠目惊诧的目光。
人的感情有时候真是又贱又蠢——
爹娘与他相处的日子,还没有他和史呆子、左黯黯南来的时候长,陪在他身边慢慢长大的人,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娄殿白,他难以控制自己,即便是养条狗,到死前,也该有所反应,以至于完全与理智道德相悖。
娄殿白没想到他会朝自己扑过来,心里滋味复杂,忍不住抬手,想像从前一般拍一拍他的头,但或许人之将死,心思也善,最后闭上眼,狠心将手掌往他前胸一送,毫不留情将他推开。
这一推,更像是一种割裂。
白星回落地,仍为余威所缠,他一边收回菩提锥,一边单膝点地,右手反握树干,将身形稳住,随后爬起,小跑到孟不秋身边。
这时,耳朵里忽地炸开一声指甲刮擦般刺耳的尖锐啸声,少年忍不住蹙眉,道:“你有没有觉得——”
话音未落,孟不秋猝然将他推开。
“卟卟”一道爆裂声响,飞天网张开,向他二人绞来,不知何时,卜思鬼与地羊鬼也潜伏入山,趁乱欲来个浑水摸鱼。
白星回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奶奶的,怎么哪儿都有你们!”
李商声将娄殿白的尸体踹开,甚至怕他死不透,哪天又“回阳”来找自己算账,干脆往他心口大力踏了一脚,转头将风袅袅拽起来,掐着他的脖子问:“大房刀在哪里?说!在哪里!她是不是就埋在这山上?”
风袅袅略过前句,口含鲜血,只反问:“你都不问她是否活着?”
李商声愣怔,为他那临死前讥嘲的模样而感到内心刺痛——在他的潜意识里,认定明浮玉活不长久,南五岭五大高手围攻,再不济,寻常一流高手也吃不消,何况自己当时还耍了点阴招。
对,阴招。
风袅袅旧事重提,不过是讥讽自己,名不正言不顺。
眼前这个人是绝不会说的。
李商声闭眼,一掌打烂他的头骨。
“住手!快住手——”
史易扑身欲救,白刃连斩,毫无章法。
他拦不住,拦不住啊!
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转之下,接连接受与认知相悖的事实,他自学剑以来所塑的思想与心境大破,以至于影响到了他的出剑。
白星回与孟不秋亦想阻拦,却被二鬼缠住,李商声还嫌场面不够乱,竟转身拱手,耀武扬威同二鬼道了声多谢,气得人只想将他撕来生吞。
李商声本是装模作样客套,没想地到羊鬼还真抬头应他,只不过,那应承却是一道意味不明的蔑笑,随后,眼见那髡头黄眼的怪人拉着卜思鬼一块儿齐齐望向天外,眼中殷切,似信徒对神祗的追随,等待降下惩罚众生的神光。
史易锲而不舍又冲了上去,李商声毫不客气将他打飞,直接抢夺他挎在腰间的彷徨矢、远望弩的底托以及背在身后的曲张弓,离开时还嚣张地唾了一嘴唾沫,对史易这愣头青无不蔑视。
志得意满叫他再不复从前的“奴颜婢膝”,他要叫世人看到,从今以后,谁才是南武林的主宰。
“《辟兵九说》就是我的了,什么攀龙客,什么五大高手,从今起都是粪土,只有我,只有我李商声……”他的喊声戛然而止,一道红绸如步道,自树顶天外飞来,绞向他脖子。李商声像被吊起的老公鸡,只发出一声蔫气似的长叹。
这太丢人,以至于他脸上颜色尽败,气急败坏倒持玉星点剑,将那红练绞断。
但那红绸便如吐着信子的蛇,随着他身边不放,他一脱身,便又卷冲上去。李商声被追打得狼狈,只能用剑持挡,红绸打在剑身上,“夺夺”两声,在旁人看来,只是不相上下的交锋,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下功力之沉重,皆震得他五内颤颤。
回头瞥看,树影后飞出一红衣女,踏着红绸而来,披头散发,巴掌大的脸蛋被遮盖的严严实实,只能看见线条分明,雪白如玉的下巴。
“《辟兵九说》?”
她以不怎么地道的中原口音复述,因这四字,旁人皆如空气视而不见,只直奔李商声而来,气势如王降临,但那身具煞气,又似众鬼怪拜服的魔头,满座皆是惊讶,操兵戈的无不痴立呆看,差点失手砸了自己的脚。
李商声如何也想不通,一个中原人和她所创的秘籍,怎么还引得盘越人来抢。
白星回一向好奇,刚才还威风凛凛的李掌门,转头给人打得如落水狗般,便觉得好笑,上赶着要瞻仰一下这位大能的模样。
奈何角度不行,人又跟女鬼似的,生怕人看了相。
自己得说点什么吸引,白星回如是想,于是,他便张口奚落:“叫什么‘佩兰客’,我看以后还是改‘挂狗尾巴草’算喽!”
女人微微侧目,白星回与之视线相撞,乍见其眼睑下一闪而逝的曼陀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