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回估摸着都卢该回,便叫堂倌拾掇残羹冷炙,又叫灶房给几人备上些热菜,来时即可享用。
半壶茶见底,果真见都卢奔来,只是去时几人归时亦几人,显然没有联系上。白星回安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都不见,兴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暂时过至对岸守望,又叫他先吃饭,之后再说。
都卢心道也是,走时确也给属下放了权,有事先自保,再做打算,这滇南生乱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兴许碰上难点子,先行退到境外也不无可能。
因而,他将双箸一取,真大口吃起酒菜来
白星回在那旮旯坐的脚麻,忍不住翻过栏杆,想出去活动活动。他一动,孟不秋便跟着走,两人一块往黑水泽边去,顺便也瞧瞧老半天未归的容也。
走出热闹的小街,人烟渐渐稀疏,白星回见那机关算尽的丘狐狸竟然没跟来,忽又生出了些好奇念头,便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揣着大秘密?”
孟不秋边走边答:“史少侠买了不少物件,都放在左先生的书篓里,方才我走过时留意了一眼,有驱虫的药囊,还有韧性极好的牛筋绳,这说明他们要过生有瘴气沼泽的地方,尽管被大泽所阻,但对要去的地方,他们心里有数,且还有一定的了解,提前做过功课。”
白星回一点就通,立刻抢话:“噢!说明有目的地。”
“嗯,”孟不秋颔首,又道,“除此之外,还准备了颇多的火石同火折子,说明夜间要行路,那便不是游山玩水。五岭五派的内门弟子,江左来客,道山研究经学的文士,不远千里而至滇南,甚至过境南国,你觉得会是做什么?”
白星回一脸茫然,又将问题抛回给他:“做什么?”
孟不秋盯着他,不言不语,许久才叹了口气,眼底露出些许无奈的神色。
白星回挠了挠头,心态好,并不以为窘迫,反而笑得很开心:“喂,就刚才说话的功夫你就琢磨出这么多?我怎么什么都没注意到。还是你厉害,我现在更好奇,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你觉得,丘狐狸会老实交代么?”
孟不秋斩钉截铁道:“会。”
说完,他走向岸边一株枝繁叶茂的花树下。
白星回紧跟其后,攀着花枝,笑道:“真好看。”而后摘了一朵,轻轻嗅了嗅,不香,转手扔给了孟不秋。
不远处的滩涂上坐着个须发花白的钓叟,瞧见他摘花,有些不满,指责道:“小小少年,岂可辣手摧花?”
白星回缩了缩脖子,顺嘴说:“这花有毒?”
钓叟绷直腰杆,蹬大双眼,鼻孔喷息,如愤怒的老牛。
白星回赶紧老实告罪:“小子失礼。”
“这还差不多,”钓叟将钓竿一甩,尾部插在泥地上,用两块石头夹住,随后转过身同他们说话,“这是棵美人树,这片渡头,也叫美人渡,说是有美曾在此三渡……”
白星回端正地看了看,老实说:“哪里像美人?”
他怕不贴切,甚至还学那枝桠伸展四肢,不过,回头瞧老头子脸色阴沉,立即竖起拇指,大声赞美:“美!美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贫嘴!”
钓叟嗔骂一声,看这滑头小子捧场,又耐着性子继续道:“都说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黑水泽附近田薄地少,只能依靠别的生计过活。二十年前,这里曾有许多给富户采珠的佃农,其中有一位上岁数的婆子,遇上个落难美人,美人头发杂乱,衣裳脏臭,身上带伤,像个怕沾惹晦气而给□□打脚踢的臭乞丐。”
“那姑娘饿昏了头,以为树根草茎能吃,慌不择食,就扒着往嘴里送,被那婆子拦下。婆子见其可怜,想将之带回住处,让她梳洗,给她吃食,但那姑娘像是受尽冷暖,为人心伤透,疑其别有用心,便激烈反抗,甚至用石头扔砸,给那婆子打得头破血流。”
孟不秋冷眼听着,没开腔,白星回憋不住想搭两句话:“姑娘家家独身在外又落了难,警惕些好,踩了一个坑,还能跌第二个?不过,若那婆子没露坏心思,打人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钓叟叹道:“所以,那采珠人后来便走了。”
白星回机灵地接话:“肯定还有然后吧……”
“说得没错!”被他料准,钓叟忍不住哼了一声,甚至酸了两眼才慢悠悠续上:“过了会,老婆子又折返回来,端了碗焖饭,把自己过冬的肉给她吃……”
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收工后,采珠的滩涂上清寂寥落,渺无人烟,那姑娘就缩在河畔的草丛里,紧紧抱着双膝,将头埋在阴影中,小声啜泣。
很快,一双手拨开长草,将端着的灰瓷碗递上前。
“姑娘,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来,不愿意,就走。”手的主人一边按住巾帕给额头止血,一边把热腾腾的饭食放下,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害怕再将她惊吓。
蓬头垢面的女人斜斜扫了眼,没动,也不敢动——
谁知道饭食里会不会掺了蒙汗药?就像,就像她上次被陷害那样!
越看越憎,她挥起双手,想连碗带筷全都扫拂进水中,但她直起身时,目光将好流转过那踽踽独行的背影,忽然悲从中来。
她收手捂脸,沉默良久,这才抓了把饭菜掖在手心,慢慢走到河边喂鱼,以此试探毒性。
倒影下,她无意看见自己那脏丑邋遢的模样,心生委屈,就地失声痛哭。
采珠人没走远,听见那歇斯底里的哀嚎,拖着一条瘸腿往回赶,一见她半个身子都要倾入水中,赶紧过去将她死死箍住,不住念叨:“别死,不要死!”
两个人都脱力,摔在了滩涂上。
是还不能死,她还有要务在身,有人等着她回去救,必须得找到能起死回生的小神方。女人喘着粗气,努力想将心思稳住,可越是听她劝,心里越是想一死了之,她绝望地摊开手脚,冷眼盯着沉沉的夜幕。
“孩子,孩子……”婆子将她扶起来,扳住她的肩,热心地说,“想哭就哭一场,想说,就说给阿婆听。”
许久未同人讲话,吱吱呀呀几个单音,便教那女人呛咳不断,直到婆子给她拍了拍背,才舒缓一丝,盯着鞋上已脱线的绣花,开口道:“……可不死,活着,又何其艰难?”她心理上始终无法忍受,一夜间云坠于泥,所遭受的天翻地覆。
采珠的婆子从怀里摸出块帕子,帕子里又包着块帕子,足足拆了三五层,才露出里头的一颗还不足拇指盖大小的珍珠。
她问:“孩子,你知道珍珠是如何成形的吗?”
女人摇头。
婆子又道:“据说,水蚌遭受外界的伤害,或是进了沙砾,经年累月便会孕生彩珠,你看,这么美的东西,却诞生于丑恶。”一边说着,一边拉过那姑娘的手,将那颗珍珠仔细放入她掌心。
女人抬起含泪的眼,婆子温柔地替她捋了捋鬓边杂乱的头发,笑道:“苦难终会过去,有朝一日,必然化为珍珠。”
……
“苦难终会过去,有朝一日,必然化为珍珠。”白星回将那钓叟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脸上再无初时的儇佻,多了几分严肃,甚至急迫追问,“那婆子就这么把那颗珍珠赠给了她?”
钓叟答道:“是。那样一颗珍珠,需得一个采珠人干一辈子,才能够换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孟不秋忽然插了句嘴:“这和美人渡前美人树,又有何干系?”
“干系?”钓叟正忙着收竿,拉了条大鱼抱满怀,心情一好,又多说了几句,“那姑娘走时三叩首,说以此珍珠为信物,约定来年花开之日,必会安然归来树下。翌年,她真就如约而来,只不过不再是脏臭任欺的乞儿,而是风吹落花,仙子惊鸿。”
“后来每年桂子香风,都会有女孩儿成群结队来此濯足,乞求能得一副天颜。
白星回想象不出,犹疑道:“真有这么美?”
那钓叟一拍大腿,铿锵有力道:“滇南,不,乃南国第一美人!”
第一美人?
从小到大,白星回也见过不少容貌脱俗之人,但说到美,真要有心计较,身边最美当属孟不秋。那种美和容也脱面纱时唯有情人眼里才出西施的美不同,能将所有人的目光紧紧锁住,若不是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替其覆上一层朦胧之感,只怕是要摄魂夺魄。
白星回忍不住偷看一眼。
那钓叟寻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开口:“这位……若为女儿身……”他盯着孟不秋的眼睛,猝然怔愣当场。
孟不秋眼刀扫来,话便没能说下去。
白星回觉着依这位大族长的脾气,大概不喜欢人如此评头论足,便赶紧吱声打圆场:“话说回来,黑水泽不是不能近人畜么?”
钓叟顿了一下,接道:“那都是外头来的,受不住滇南气候水土不服,夸大其词而已,这浅水湾头自是无碍,鱼能吃,水也可濯足浣衣,最多是不能生饮,容易染上恶疾,要真说可怕,那得是离岸的水泽正心,行船易沉,只有身经百战的艄公,走特制的船,才能渡。”
至此,他哼哼唧唧两声,把调子拖得又长又缓:“也不知是水鬼作祟,还是妖物吃人!”
白星回听来解惑,才明白容也为何三番五次强调要亲自去找船,也不晓得他这个无钱无派无名的小子是如何跟人搭上线的。
二人没再搭话,乖乖站在树下等,钓叟无趣,便闭着眼,自个儿瞌睡。
风吹树叶萧萧,白星回额间落了一叶,他下嘴皮外包,像只两腮鼓鼓的大青蛙,不住向上吹气,想把叶儿掀下来。
“安静点。”
孟不秋趁势在他肚子上拍了一把,白星回瞬间破功,干脆一口气喷他脸上。
叶片落在鞋底,被白星回连踩了几脚,踩入泥中。孟不秋越嫌吵闹,他笑得越大声,边笑边指着人头上那缕被他喷翻而挂在银饰上的头发,挤眉弄眼。
孟不秋背过身去,眼不见心静。
偏偏白星回是个缠人鬼,又凑了上去,左看一眼,又看一眼,等笑累了,忽然扶着树干,大声宣誓:“那我们也约定,等来年花开,再回到这里,那个时候就是我们打回天都教的时候!”
孟不秋抿唇,痴痴地看着身旁精神气十足的少年。
从小到大,这位少教主知足又心宽,不论苦悲责骂,心绪恢复得都很快,被揍了,一块糖便能哄好。他总说,有的人心如玲珑但易碎,可能稍不留心,便永世难复,但他的心是一团棉花,虽然也会被揍出凹坑,但只要给他一定时间,便会如常。
孟不秋觉得,白星回才是天生心智坚韧,心怀希望之人。
另一头,容也心细,去食馆和都卢碰头后,猜是小白打着出来寻人的借口透口气,于是专门叫摇橹的蓑翁多渡了些距离,就近来接。此刻,树下二人抬头远望,所有人皆沉默立于甲板上,只有左黯黯积极又激动地招手:“阿那奚,快来!”
“上船吧。”
白星回敦促一声,自己先大步朝前,一跃上船,转头看孟不秋步子极慢,跟碾蚂蚁一般,急得伸出手——
孟不秋双睫轻颤,低下头来,鬼使神差想落掌,覆在他的手心,可指尖当真触碰那抹炽热时,却如被灼烧,不自然地缩回,双手后负,一个腾身,已落在众人身后。
“耍我呢?”
白星回嘟囔一声,有些莫名其妙。
脚下木船古拙,但从形体上来讲,同别的船舶并不相异,白星回没多想,挨着孟不秋落座,容也嫌久坐难受,便抄着手,靠在船舷边,迎风而立,丘山惠想同他套近乎,红着脸,数九天里发痴般打着扇儿,随其一块远眺。而都卢除了对殿下热情似火,对外人一概木讷冷脸,只和自己人打堆。
在场只有左黯黯闲不住,拿着纸笔,绕着舟子仔仔细细研究了一圈。
白星回张口打趣:“你还对工事有所研究?”
“抬举,实是抬举,”左黯黯摇头,笑道,“此处临近交趾,我听说南海曾生有一种沙棠木,可以御水,或许这便是。”
还有如此草木?
白星回来了兴致,转头便以百濮话问船夫,船夫自是没听过什么沙棠,而是嘴皮子一翻,嘟噜噜讲了个当地土词,不好译给他听,就没再开那口。
左黯黯写写画画完毕,站在船头,一边将笔记小心收拾进书篓,一边对泽吟诗:“安得沙棠,制为龙舟,泛彼沧海,眇然遐游(注)。”
孟不秋的目光始终落在史易身上,后者是个直肠子,平日洁身自好又严于律己,生怕有亏于人,因此落了口舌,便如约守信,将他们南来的目的尽数相告:“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要从我的祖父史鸣生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