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稳喽!”
艄公亮嗓,大喝一声,只见茫茫波涛中,船身打了个旋,一浆下水,竟顺着激流速行,一路乘风破浪。
史易站在船头,正说到关键地方:“江左有四十八使剑人家,我史家便是其中之一。我的祖父史鸣生,是位资历极老的剑术大家,因为一直居于冶城附近,又对铁石金器的锻造冶炼造诣非凡,因此常被江湖人尊一声‘小欧冶子’。他生前曾为人秘密锻造过五把武器,合称五兵,而托付此任务之人,正是在将军台大战五大高手的攀龙客。”
“十二年前,攀龙客横空出世。世传,此人曾在罗浮山向葛洪学得辟兵之道,融入武学,自创一门功法,名为《辟兵九说》,九招九式,能破百兵,解万甲。功成之后,其离经叛道,狂悖不羁,依次挑衅南武林各大门派,甚而同时向当时南武林五大高手下战帖,双方论道,大战于将军台。”
过去,白星回自诩天都教中人,对南武林那群手下败将颇有些看不上眼,对他们的所为所行,既不屑,又漠不关心,如今听说有这么个人,不把五岭五派放在眼里,立刻来了兴趣,插上话,好奇问道:“五大高手?”
他倒要看看,这帝师阁阁主未放言,剑谷七老还没躺进棺材,昆仑天城还未灭于西域三十六国,颍川拏云台还未夸口,哪家的崽子就敢妄尊高手?
即便将范围定在荆夔以南的南武林,上述全都排除在外,难道就能当他们天都教都是死人?
史易没他那花花心肠,论起英雄过往,不止崇拜,更热血贲张,加诸又将白星回当作别国人,就差浮白三大碗,高谈个三五夜:“要论五大高手,自是先说五派。南五岭老五派,自西向东乃:越城岭‘伐檀一脉’,其下门人擅用单斧,皆单传,老于青山,不问红尘,最后留名于世这位,正是五大高手之一,自号‘猫儿山下伐檀人’的田桑绩。”
“往东南走,都庞岭江家,一手扶风拐,声名动桂湘,家中子弟善读诗文,以仁道当先,家规祖训约束,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杀人。五大高手其二的江簌,就是江家当家老太爷的二儿子,其人堂堂,如渊渟岳峙,因仁义慈悲,宽怀大度,有鲸纳万海之魄力,江湖人送诨号‘鲸鲵吞航’。”
“都庞岭之东,则是萌渚岭,岭上问天宫,弟子好士风,弄玄学,传修道,不规死矩,不拘性子,由是宫中众人,善使各类武器,尽用所长,唯一不变乃皆习练心法八表神游。但此功极难掌握,现知功成小圆满的只有宫主娄殿白一人,江湖传言,远近三年内,必能大圆满。”史易说到此,难得脸上生笑,“这位娄宫主,不仅是五大高手之一,同时还是丘公子的授业恩师……”
“我想起来了!”白星回低呼一声,忆起那时候在鹧鸪谷,丘狐狸就曾向秦诤自报家门,只是秦诤当时回他的话是什么来着……是小光明!于是,他顺嘴道:“小光明?为什么是小光明?”
史易含笑,道:“阿兄弟,你有所不知,这娄宫主在南武林,可是出了名的光明磊落。”
“那为何不叫大光明?”白星回诧异,撇了撇嘴,“还有,别叫我阿兄弟。”
史易挠头:“那叫什么?”
“叫……你先接着说,待会你自会知晓。”白星回故意卖了个关子,心想这不是要你来我往交底么,待会显露那么一两句,保教这一些二个,都乖乖叫他殿下。
史易没多疑,继续往下说:“自是因为有人已经叫过了,问天宫的开山祖师就号‘大光明’,八表神游心法乃其所创绝学,这功夫本就落落光明,不信,教丘公子给你练上两手……”说是让丘山惠喂招,但他自己却忍不住手痒,将白刃的剑口枕在手掌上推试。
容也教那寒光一照,不禁抬眉。
正偷看的丘山惠莫名红了脸,一时紧张得将头埋得深,一时又假装望那阔阔平江,一面局促地想遮掩,一面又想探探她的想法,良久后稍稍觑瞧一眼,见其毫无变化,这才长舒一口气,心道:莫不是郎飞燕没有告诉她自己同问天宫的恩怨?如此说来,倒是无辜,若是能套问出藏处,届时只拿郎飞燕即可,不必伤及他人。
看史易那架势,随时都像要动手,白星回赶紧劝住:“别,别了!壮士,仔细一会翻船,全都喂鱼去,你还是说说剩下两位吧。”
史易不好意思,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两手搭在膝头,像是怕自己忍不住,故意将兵刃往屁股后头推了把,这才继续讲:“萌渚岭东去便是骑田岭,其上阳山派是个非常老派的宗门,派中先辈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过往,乃是靠着脚踏实地一步步发展至今,因而在五岭中根基稳固,山下有田地粮庄经营,附近的小门派也尽数托庇依附……”
讲到这儿,史易忽然遮着嘴巴,避开左黯黯,气声说:“你看那位任姑娘,就知道里头的人是些什么犟牛屎疙瘩。”
这嚼舌根的反差,着实令白星回忍俊不禁,赶在左黯黯竖起耳朵偷听前,迅速帮他盖过去,问道:“那高手之四是谁?”
“高手之四,自然是当今掌门,‘佩兰客’李商声。”史易道,“此人极为谦逊内敛,平日多居派中,忙于事务,甚少露面,只晓得三尺玉星点剑,颇具仙人之姿,因为勤恳不争,又爱作和事佬,在南武林中口碑极佳。”
“至于这最后一派,听起来倒是有些虚无缥缈。说是在大庾岭梅花古道隘口处有个风雪留客馆,馆中尽是痴人,好歌曲,若是心有执念之人路过,闻歌一曲,多半会选择留下,约莫便是如此发展壮大的。”
这种玄虚的说法,在滇南可多了去,什么山精妖魅化人身,占山头;蛇蛊虫毒闹村寨,仙人救的,白星回不感兴趣,于是另辟蹊径,调侃道:“说了这么多,都是男人,五大高手里总该来个美人。”
史易瞪眼。
白星回喜不自胜,吹了声口哨:“哟,给我说准了?”
“阿兄弟,真拿你没办法。”史易无奈道,“确实叫你说中。‘梅魂传心曲,雪雾箜篌弹’,这最后一位高手,正是前馆主桂婆娑。”
白星回问:“前馆主?”
史易道:“桂婆娑一生痴恋娄宫主的师弟,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吼剑’胡然,胡然死后,她也跟着殉情,所以现任馆主是其师妹,梅乱雪。”
骤然听到胡然之名,丘山惠目光一敛,霎时面庞姜白。
容也早就留意到他注目之举,只是没有多舌,眼下发觉他气色不正,便关切地问了一嘴:“怎么?”
“无事,可能被这打头风吹的。”丘山惠捏了个借口,草草盖过。
容也见他平复,便打消了疑虑,毕竟滇南气候有别中州,任他化境高手,该水土不适照样水土不适。
这时,白星回扭过身子,假装张望船行黑水,实际悄然将孟不秋身上披着的毛织斗篷拉过来半截,挡住脸,小声问话:“喂,他说的这些人你都知道吗?”
“嗯。”
孟不秋点头。
“都是真的?”
孟不秋却嗤笑一声,没开腔。同属南边势力,南武林却把他们天都教排除在外,实是无耻,他们这般想争高手之位,那便争去,谁提的谁认,总之他可不认,更不会点头替他们造势。
白星回松开手,让斗篷松散地垂落下来。
史易活动脖颈和手指关节,舒服地背靠船舷,将声线放得极为低沉,语气里满含一股不属于他这般二十岁上下的沧桑:“那一战后,攀龙客便从南武林消失,有人说他埋骨多年,也有人说他落崖南逃,不管什么猜测,他之后确实没再出现过,而《辟兵九说》据传就藏于五兵之中,但五兵也随之下落不明。家祖父逝世后,我无法再获得更多的线索,所以我倾向于后者,南来豪赌一场。”
白星回转头问丘山惠:“你也是?”
丘山惠笑而不语。
左黯黯很想插话说自己不是,但瞧没一个人问他,他又生了怯意,一个人抱着书篓子缩在角落,不敢开口。
高手成名已久,该知道的想知道的,都容易获取,反倒是五兵,稍微诱人兴趣。一直寡言少语的孟不秋故意发问:“那这五兵?”
秘密说到这里,全然足够,没必要再细致剖出,可史易正讲得情绪高涨,丘山惠又挨着容也离得稍远,根本没来得及阻拦,人已把话接了下去:“据家祖父手札记载,五兵乃为大房刀、曲张弓、彷徨矢、失伤剑和远望弩五种武器。”
“五兵……辟兵……”白星回越想,越觉得小时候听过类似传闻,只是那会子没放在心上,遂继续往下求证,“说故事要有头有尾,你还没说胜负如何。”
丘山惠正为史易的多嘴而恼怒,一拂袖,抢白道:“自然是攀龙客败北!”那语气处处透着股瞧不起的高傲。
白星回不由打趣道:“这么骄傲,那你们还去找手下败将留下的东西,能看得上?”
丘山惠哑口无言。
看他吃瘪,容也体贴地递给他一颗剥皮的榛子,以示宽慰。丘山惠不好意思,便从他手里抢了一捧,自己来剥,大献殷勤:“容姑娘,有我们几个大男人在,以后这脏活累活哪里轮得到你来,我给大家剥。”
说话无意,听者有心。
容也听来,心中涌起一股暖融融的热流,从小到大都是他照顾别人,或是自己看顾自己,还从未被别人优待照顾,眼下被抢了榛子,手头空空,反倒有些患得患失,手足无措。
史易这个呆子,根本没听懂跟前几人的唇枪舌剑,还一门心思扑在白星回的问题上,朗朗道:“至武之道是江湖人的毕生追求,但凡能留名于世的功法,总有可取之处。”
白星回想他一耍白刃的,这辟兵之道第一个克他,他想要破解或是钻研,也理所当然。
这会子,容也正无事,便跟腔道:“我师父也常说,习武如逆水行舟,当时时勤勉,刻苦不惰。”回头见丘山惠这位清贵公子剥那榛子不得巧法,剥得指甲盖都快卷起,想用内力捏又怕捏成粉渣,便赶紧给拿了回来:“你再用力,指甲别想要了!”
“我……”
从来都是听夸,还没如此被当众批评,且又是个寻常人都能办好的小事,丘山惠当即面红耳赤,心窝子像给车轱辘绞。
得亏容也敏感,也反应过来有些落人面子,急忙塞了个山竹给他:“吃多了榛子口干,你尝尝这个,这个甘洌多汁。”
丘山惠脸色缓和过来,用力将那山竹壳一掰——
这下用劲又用过了火,里头雪白的果肉滑溜,稍没注意,飞溅在衣襟上,很是狼狈,急得他想将果壳就地一摔。
容也笑着接过来,把他手按住:“这东西又叫莽吉柿,多生长在哀牢国之南,方才忘了说,有特别的吃……”
可那笑落在有心人眼中,却刺目得很。
丘山惠脸上烧得热辣辣,那一瞬间,他并不觉得容也在替自己解围,反生出一股执拗,固执地揣度:这女人真不知好歹,自己真心待她,她却还嘲笑自己,又是强调别名,又是强调产地,可不是挤兑自己见识粗浅,还要展示那吃法,不就想说自己蠢笨!
果真同她那个师父一样,是个贱人!
想到这儿,那股气憋不住压不下,丘山惠冷冷拂袖,将手从容也手里抽出来,道:“不必,留着自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