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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星回听了个全程,往孟不秋身边靠了靠,又将那搭在肩头的披毡拉过一角,假装挡风,实际当幕布遮着些,在下方偷偷摊开五指,说:“我和你赌这个数,丘狐狸过不了多久就会眼巴巴又贴上去。”
孟不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有赌资吗你就赌?”
“要不你借我点,不用还的那种?”白星回飞快说完,灵活地扭动脖子躲闪,可是孟不秋却没再动手,而是干坐在那儿不知在沉思什么。
白星回也跟着干坐了会,最后忍不住凑上前看他有无石化。
刚一贴近,哪想孟不秋揪住那披毡一转,白星回整个人被掀了出去,而后那斗篷如花绽伞展,撑出个满圆,又稳稳落回肩头。
孟不秋斜睨一眼,单手系斗篷,白星回捂着屁股,指着他喊:“好啊,猝不及防!你偷袭!你不讲武德!”骂骂咧咧归骂骂咧咧,总的是不记仇,自个又坐了回去,心思又飞到了别处,拉着孟不秋叽叽喳喳说不停:“从上船开始,我想了许久。”
“嗯?”
“你说,如果丘狐狸知道容姐……容也是个男的,还会喜欢他吗?”
孟不秋沉吟片刻,道:“那可不一定。”
白星回奇怪:“你怎么知道不一定,你看他刚才那样,届时非把天捅个窟窿!不过看他吃瘪,我又觉得高兴。”
孟不秋冷冷道:“你既已认定,还问我做甚?”
白星回笑嘻嘻道:“什么叫认定,这是各抒己见,你难得肯开尊口,诶,再说说,再说说呗!”
“说什么?”
“不一定。”
孟不秋静静注视着身边的少年,停顿了许久,才嘘声一叹:“因为情不能自已。”
“你,你这么深情看我做甚么?”白星回头皮一麻,简直比白日撞鬼还惊悚,赶紧在他胳膊上撞了一肘子,另起话头:“这样,我们不告诉他,看看他最后会不会气死,要不还是赌这个数?”
孟不秋冷不丁问:“你对丘山惠很有敌意?”
白星回道:“敌意说不上,我一向不恨任何人,除非有血海深仇。”
“那你为什么讨厌?”
“讨厌就讨厌咯,为何非要理由。”
“爱恨无因?”孟不秋摇头,兀自道,“不,爱恨皆由念起,不会无缘无故,一定有缘由,只是你不肯说。”
白星回耷拉着脑袋,很是泄气:“你是住我脑子里吗,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猜得到。”
孟不秋拿余光一扫,慢慢扭过脸,胸膛里那颗如死水般沉寂的心,此刻仿若捣糍粑的锤子,砸得隆咚直响,响得他甚至想用手掩住白星回的耳朵,生怕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可又有那么一刹那,他又很想教他悟出自己的心思。
“我倒是想住在你的心里,把你的心思都吃透……”窝藏在心底的情感就如那黑水泽的表面,看似平静,但其下已横生漩涡朵朵。终于,孟不秋失控,将那夜未曾吐露的心声脱口而出。
白星回明显一愕,睁着两只眸子,目光干净得如同碧波里的宝珠,反照出他的痴人妄语,是如此惭愧。
也许是露骨了一点,孟不秋迅速改口:“我的意思是……”
还没解释完,白星回已露出了然模样,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巴掌,精神得很:“哎呀,我懂,你不就怕我哪天又脚底抹油!你真是多虑了,你不用吃透可就已经把我吃得死死的。孟大族长,放宽心,小爷我别的不行,就特别看得开,也不记仇。你刚才说得不错,大概还是因为丘狐狸是南五岭的人吧,听巫彭老头说,巫姑的眼睛当年就是在那场南武林挑唆的攻山大战中瞎的,她以前这么请我和哥哥喝酒,我们应该站在她这边。”
白星回两眼翻白,就地干呕,换了副夸张又嫌弃的嘴脸,背着丘山惠,小声道:“让我唾弃一下!”
那活力似是感染人,孟不秋整一个冰坨子,竟被他的小动作逗笑。
“你笑了!原来你会笑!”白星回表情一收,正好撞见那笑靥,大大方方指了出来,孟不秋心虚,薄唇飞快一抿,迅速将那抹光彩摆平,嫌了他两眼。
白星回正沉浸在那抹笑颜中,觉得从前的害怕、猜忌、恐惧须臾间尽皆粉碎云散,只是,若论亲疏,光共享苦笑还不够,人要交换秘密,才能够深交,于是,他决定再深挖一点孟不秋的心思:“大族长,你都说爱恨不会无因,那你会因何喜欢一个人呢?”
话一出口,白星回颇有几分沾沾自喜,他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极有水平,一来满足好奇心,二来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万一此间事了,回到孟部教那几个老家伙追责,他还能以此搪塞,再利用一下少教主的身份权力,在滇南大兴物色这样的人,凑个姻缘。至于第三,都说一物降一物,进可攻其不备,退可投其所好。
可孟不秋没有说话,若不是还有鼻息起伏,只教人疑为风一阵,抑或是空囊幽魂,也不知是不是刚才的直率又得罪了他,他又如过去一般,不表颜色,不露心声,藏得极深。
只是,白星回是个知难而不畏难,最多懒得有点怕麻烦的人,他并不泄气,这长路漫漫,有的是时机,况且动个嘴皮子,既不费力也不劳心,于是,他又旁敲侧击道:“也对,太过空泛,不好讲,要不你说说,甚么样的人会教你喜欢。”
孟不秋眼睛里终于翻了翻涟漪,嘴上几度欲言又止。
白星回一瞧,欣喜若狂,都说事不过三,孟不秋是个脸皮薄的,再添一把火,他准撑不下去。于是,白衣少年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下了味猛药,再进一步:“要是不好形容,你就说像谁?是像巫姑那样英姿飒爽的?或者巫盼那样温柔娴静的?或者容姐那样细致体贴的?等等,这个不算,换一个,换……噢,或者像寨子里楚阿婆那样做菜好吃酿酒好手艺的?”
“或者……”
白星回忽然卡词,这乌蒙塔寨里的姑娘倒是不少,也有几个曾向他表意,可躲过几次自己连人家大名也记不住,记忆中还能拿来举例的,又有特色的姑娘,就只剩他娘。
他娘那样的?
不行!绝对不行!他在哀牢山,被爹管,被娘管,被长兄管,出了教往孟部一蹲,又被孟不秋管,再来一个,那可吃不消!
一时间,脸上表情那是变了几变,活像个演独角戏的伶人。
孟不秋盯着他看,失了理智想张口,转瞬又极为克制地闭嘴,提气,呼出,再提气,再呼出,反反复复,终是没能说出那藏掖的心里话——是像你这样,叽叽喳喳,自己听着烦却又舍不得赶的,明媚灿烂得挪不开眼的,只要靠近就像雨林绵密沉闷的暴雨后第一缕阳光一般舒服的。
“算了,没有或者。”
白星回扫兴,不想多谈,可就在他笃定孟不秋不会着道时,孟不秋竟蓦地开口,眼底雾蒙蒙一片,神色似哀似痛,又非哀非痛:“他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清澈,笑起来时露出缺牙……他很好,但是他把我忘了,再也不会想起来。”
白星回越听越懵懂,心想:这家伙说话果真藏头藏脑,藏得深,藏得太深了!
正想着,一尾鱼撩水,拍在他脸上,用袖子胡乱抹去的功夫,孟不秋已然暴起,长刀出鞘,将跃出水面的飞鱼斩成两段。
“小心!”
若只是偶然,显然不至于让他草木皆兵。
视野已能到岸,不远处的水岸边,布满长有青苔蕨类的滑石,石头上蹲着个女子,一只脚踩在水中,另一只脚在后踮着,水盆随意浮在身下,正拿着鬃毛刷子刷洗河虾,偶尔,木盆被波浪拍打向外,她便将刷子往胳肢窝下一夹,分心去捞回来。
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卖虾妇。
妇人低头哼着小调,眼珠子上挑,飞快扫视,继而又将头埋下,默测船距,随后解开束起的裙裾,躬身将盆里的污水向前泼。
这一泼,竟掀起水浪,浪花如瀑,横梗在船岸之间。
船上的人下意识抬袖避水,唯有孟不秋迎面直上,抽刀断水,以气分辟,只听得接连几声“叮铃郎当”的快响,船板上扎满形如花蕾的蒺藜钉,众人才恍然大悟。
丘山惠顺势将容也拦截在身后,而史易则快速挪移至艄公身边,持刃以待。
白星回大喝一声:“都卢,你看着他们!”而后,他自后一个登云翻,鞋底轻巧落在孟不秋的锋刃上,借力前跃,且以那刀气作掩护,渡水而去。
“回……”
孟不秋收刀,追不上那抹白影,便想紧随其后,然而当那水花落尽时,案上只留有一套破烂不堪的衣裙,那卖虾妇已不知所踪。
侍卫们尽数拔刀,分立在各个方位,唯恐船身倾覆,同时听那史大侠的安排,将艄公围成铁桶。
都卢急声敦促:“趁现在,快靠岸,快!”
“看老头子的——”
那艄公也是个浑身是胆的豪客,大呼号子,将那长橹一撑,将船又向前渡了数丈。
此时,白星回将将落在岸上,将渔网,虾篓还有那破衣服踢看了两眼,闷头闷脑地喊:“人呢?人没了!”他碎碎叨念着,“难不成是小爷我太威风,这就被吓退?”
“人呢?”
“不知道啊!”
船上的其他人也察觉异常,集中精神,处处留心。
只有艄公缓缓挪开鞋底,低头盯着方才被狠踩一脚,但如今依旧活蹦乱跳的水虾,握着船桨,哆嗦着开口:“听,听说南边有种邪术叫卜思鬼,专为妇人研习,能夜入人家,摄食人肉,再将其吐之于水,那肉便能化虾子,被拿去贩卖。(注)”
史易将那只虾子捡起来,用力一捏,虾肉尽爆,与他在吴郡见过的海虾相比,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唾于水中……水?”
倒是孟不秋目光一凛,大声示意:“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