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翻天覆地的两日,是正主昏迷的两日。
子禾并没有摔死,也没有给吃人怪吃掉,但因为挺身而出挡的那一下,伤得比梁傲寒重得多,挨了两日夜,才堪堪转醒。
强光透窗,落在脸上,压得眼皮极沉,她吃力睁了好几次,方才模模糊糊瞧见些颜色。顶头上是木头横竖拼接的梁,铺上干草落成棚顶,四面墙上有几个土洞,挨着窗,窗户没扇页,用木片钉起封死。
屋子很空,身下不是榻,用破褥子和干草垫起,勉强能坐卧,大家具则一个没有。整片空间活物只有俩,一个是她自己,还有一个青衣人,站在窗前梳头,头发扎成髻,没有钗子,便徒手掰了一块木片,别住。
而后,那人端着破铜盆,用洗完脸的山溪水擦地,擦完后才肯坐下。
子禾能辨别出,此人并非屋子的主人,因为那家伙光是找抹布都找了许久,才在塞窗户洞的缝里抠出一条,再者后墙上挂着一柄破烂的弓,积灰厚重,该是猎户入山,临时歇脚的用地。
“醒了就起来吧。”
青衣人忽然转过身,目光直白地落在子禾身上,子禾下意识手臂撑地,慢慢坐正身子,也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
裸露在外的肌肤白里透青,光见背影,还以为是个年轻小伙,但仔细看眼角沟壑,鬓边皱纹,那岁数至少有她爹那么大。
子禾用苦冲本地方言问:“你是谁?”
那人并不懂,愣了一下。
回想起方才他的口音,以及那身形似汉制,发白的,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衣服,子禾便用汉话官腔又问了一遍。
青衣人摇头。
子禾觉得奇怪,再问:“是你救了我?”
青衣人露出和善的笑容,谦逊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子禾默然一瞬,忍不住又说:“你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这里的人皮肤生得黑黄,但你很白。”
那种白像刚打碎的小麦粉,惨惨的,不像活人的肤色。
“在下同夫人,携幼子南来,途径此处,亲眷尽流离失散,在下访遍几个山头都找不到他们,见山中有恶兽出没,便顺手处理之,恰好撞见姑娘你摔昏在山沟里,就带了回来。”青衣人拱手抱拳,将前因后果如实道来,举止言谈间颇有江湖侠气,“姑娘,还请问,此地为何处?”
子禾答:“这是苦冲。”
青衣人沉默。
“你和家人失散了?你还记得是在哪里走散的么?”子禾由人及己,念起身世,不免神色哀伤,见他垂眸凄凄,便安慰说,“恩公,等我伤好了,帮你一块找吧,这几片山没人比我更熟。”
“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在山沟里,可有见我身旁落下一块郁金,就这么大……这么……”一边比划,她一边掀开搭在肚子上的外衫,站起来就想往外跑,心里头还惦记着那个山洞里的人。
只听“哎哟”一声,子禾步子发虚,整个人向前扑摔。
青衣人将她扶住,告诫道:“你现在不能乱动。”
子禾窘迫地用力,撑着他胳膊站稳,目光无意扫过那卷起的袖口,却见其手腕上长了一圈猩红的印子,像是被绳索环扣勒出来的,心下顿时觉得奇怪,于是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他的脸和眼睛。
脸很干净,不像。
塞布条的窗缝此刻被一只薄铁片塞住,下头残留着拢聚尚未扫除的须发,那黑须量大且长,难道此人先前蓄的是美髯?但他模样清秀,举手投足间颇具文气,不像那膀大腰圆,如狼似虎的莽汉。
“姑娘?”
青衣人唤了两声没反应,伸掌在她眼前挥了挥,最后落在她肩头上,关切地问:“姑娘,你的伤怎么回事?”
子禾遮遮掩掩,不肯明说。
然而,这情态落在他眼里,却教他以为是女孩子家家被人欺负,难以启齿,于是,他步出门外,从槛边撅了一支小花,递到她跟前。
“送我的?”
子禾伸手去接。
青衣人抬手,子禾忙随他动作去拿,但很快,那巧手一变再变,最后竟将花一收,五指间皆不见。
子禾惊异,扒着他袖子找,推来复去间,青衣人两指一弹,那娇花已落在她发髻上。
小姑娘看呆了眼:“从哪里拿出来的?”
青衣人问:“你可想学?”
“我……”
机会唾手可得时她却犹豫了起来,不是想不想,而是人家愿不愿,尤其若是知道她的身世,会不会也以鄙薄嫌恶的眼光看她,毕竟她在这镇子里没少因血缘论而遭受白眼。有时候她也很困惑,为何这些乡民不斩草除根,又为何长寿翁当年不将她一并了断,要让她平白受人指点,被迫成为大人教训孩子的举例。
他们会说——
“看,你要是不学好,你老子,你儿子,你孙子,都会因你蒙羞,因你受人排挤,白眼,责难!”
青衣人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女孩子确实应该学些防身之术。”
子禾仰起脸,问了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你教我这些,就不怕,不怕我拿去做坏事?”
青衣人反问她:“你会做坏事么?”
子禾急忙摇头,大声说:“不会!”
青衣人没有半分犹豫,说:“我相信你。”
子禾抱住自己,如承不住力而塌落的花茎,慢慢蹲下,不可抑制地颤抖,那双秀气的眼睛浮起一层雾。她低声嘟囔着:“……是不是学会这个,以后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那还不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何能言绝对,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若不卷入争端,不兴兵祸,不遭天灾,能与她为难的人又有多少,对付些下三滥臭流氓,自己的指点足矣。于是,青衣人稍作考量,话音一转,道:“不过,我可以传你一些内功心法和点穴指法,自保则绰绰有余。”
子禾眼中生出灿然的光彩,高兴应道:“我想学这个!”
对她来讲,想学不是自身考虑,相较之下,除掉吃人怪才是最终目的,毕竟那夜遇袭之难仍教她心有余悸,想上黄茅岗救人,至少得先保住小命,再者,若是能除去乡民心头大患,或许便能证明自己并不肮脏,身上也没有邪恶的血。
那样,自己是不是就能被大家喜欢?
——
史易几人往镇子外头找,可山高谷深,地头那么大,就他们几人想要一口气搜尽青山,实在痴妄,撑死了一日能巡两片山头。从哪方山头开始找,简直比赌钱还碰运气,至少后者尚有赌术能依,前者只能全凭感觉。
既无依据,只能以常人处事推测,先打宜居的地方开始,摒弃地形最复杂,也是鬼神之论最多的黄茅岗。
滇南人最具血性,既共患难,没理由不帮,即便白星回次次都说下不为例,但最后还是又伙同他们一块转山。
转了两日,无甚收获,他又惫懒起来,积极性一扫而空。
这日早间,白星回就在山脚下随意晃了两眼,看山高奇斗,人烟稀少,山精鬼怪都不爱待,更别说人了,瞬间便觉得今日任务已达成,悄悄提前摸回镇子上,正好路边有担夫担着一小挑子饴糖,便买了些,坐下来吃。他打小就爱吃糖,一沾上便停不下嘴,非得吃个干净不可,便趁这机会偷懒。
《辟兵九说》是史易的执念,可不是他的,生于滇南第一大教派,如今又当上便宜太子,对此也不似丘山惠巴望稀罕,因而有心帮忙却算不上热心。
结果刚吃没两口,就听见孟不秋远远喊他。忘记了孟不秋昨夜归来晚,起早未出门的他迫切想把“罪证”毁掉,将余下的饴糖一股脑全塞进嘴巴咽下,假装在认真打听。
一切发自愿,又没人逼迫,若来者换作都卢、左黯黯,甚至史易本人他都并不会躲闪,还会东拉西扯圆过去,但偏偏是孟不秋,也只有孟不秋,对他太了解,才能教他不管办好事坏事,都显得狼狈不堪——究其原因,也不知何时开始,他忽然很介意,不愿被孟不秋看轻,更不想自己在孟不秋眼里像个废物点心。
天气热,过了手的糖化成汁,手指间很是粘腻,实在不舒服,可是附近无水可洗,更无趁手的巾子擦拭,他又不想擦在自己的衣服上。小时候也不是没这般干过,后来衣服粘成块状,被他哥告到老娘那儿,教他好一顿暴揍,自此后心里头阴影颇深。
那如何?
总不能还像个小孩子一般当街吮手指。
好吧,吮就吮,悄悄背过身去,总能保住脸面。
但——
孟不秋不给他机会,那一双长腿大步迈前,眨眼的功夫,手已经落在白星回的肩膀上,白星回一个激灵,只能反客为主,将自己右臂舒展,搭在孟不秋肩上。
“早晨没吃饭,眼下饿得心慌,走,我们去喝酒!”白星回大声掩饰。孟不秋那常年不好好穿,只披在外的毛毡披风,织线粗且糙,若趁其不备蹭掉糖汁,事后再死不承认,让他以为是路过被背筐的老妇少年蹭到,岂不完美?
孟不秋反问:“你确定?”
白星回露出特实诚的表情,改口说:“我看你喝。”
“你在打什么主意?”孟不秋显然不信他的鬼话,猝然按住他的手背,将手掌反过来,不由蹙眉,“什么东西这么黏?”
“我……”
白星回支支吾吾道:“我,我刚才吃了一大包饴糖。”并且一边吃糖,一边和附近的大爷吹牛侃大山,既没有认真帮忙,也没有干正事,譬如琢磨一下怎么避开大将军的人,安然无恙回到盘越国。
事实证明,孟不秋注意力根本没落在偷懒的事儿上,白星回是个什么性子,他还不清楚,于是只问:“好吃么?”
“好吃,好……”
白星回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脑子里念头频生,最后以不断说话来化解心间的尴尬:“……我跟你说,这饴糖味道太正宗,我舌头一尝就知道,绝没有偷工减料,大枣和麦芽给足,熬煮的火候也恰当……那什么,你上次不是说不喜甜,要不要尝尝,不腻,真的不腻人,你说生活都这么苦了,还不得找点甜头,不然那日子得过成甚么样……你尝尝,真的,也许就喜欢上了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大半的唠叨孟不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最后那一串词,直往心眼里钻。
——也许就喜欢上了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尝尝……”孟不秋嘟囔着,好似魔怔了一般,一把撅住他的手腕,低下头去。
白星回可没料想过孟不秋会同意,一听他应声,立刻后悔,因为那包饴糖已被他吃了个精光,他从哪儿再给他变一包,连那个挑夫的影子都找不到,但这恰巧是个好机会,正好能借此离开,于是他大声嚷嚷:“哎呀,没有了,那我再去买一包,诶!我看到那个人了,好家伙,等……”
然而他话未说完,只觉得手腕一紧,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酥麻之感,顺着手指,直通经脉,撞入心窍,连带头皮发麻,就差将灵魂抽出。
白星回艰难扭动脖子。
只见孟不秋就着指腹上的残留的糖汁,轻轻吮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