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回喊他名字:“孟不秋!”

这一声唤将孟不秋从梦寐中唤醒,他松手,脸色煞白如雪,猝然将白星回推开,自己头也不回向前走。

留在原处的白星回只觉莫名其妙。

这方前脚刚走了个麻烦,后脚又来了个麻烦。

本该在巡山的史易不知为何也回了镇子,酒旗下一见着人,立刻提着白刃气势汹汹冲过来。白星回心想,自己就偷懒了这么一次,居然逢人被逮,难不成这一些二个的都长着千里眼?

想到这儿,他假装没听见,调走即走。

史易踩在板车上,一个腾身跃至前方,转头一把握住白星回的手,郑重地说:“我都知道了。”

白星回眼皮狂跳,讪笑着问:“知道什么?”

史易道出实情:“我知道是左贤弟求的你,你和孟族长才出手助我们。”

寻找《辟兵九说》他本不想假借他人之手,更不愿为此麻烦,甚至占人便宜,一开始以为是白星回几人仗义主动,不好推拒,后来容也说漏嘴,这才晓得是左黯黯自作主张恳请,为了还庇护他南来寻兄的恩情。

史易是个爽直性子,不说憋着难受,非要当面表一表心态和立场,不想教旁人认为他是个没担当,把朋友推在前,自己缩在后的人。但既然白星回已经投身其中,再拿乔作态也不大妥当,于是又拱手,再三谢过:“阿那奚殿下,以后若有需要,一句话的事,我都听左贤弟说了,别说那什么昙花,就是打到宫城脚下,也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

白星回给整得一愣一愣,许久后才反应过来,那一朵昙花说的是大将军婆达伽昙。

——

另一边,梁傲寒被领回山中雅居后,养了两天,期间云泊无暇顾及,只口头教训了两句,便把人扔在一边,自己往城里城外几处道路枢要联络商队,搜集消息,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梁傲寒本就心虚,没敢问,日夜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只在次日去过一次夫子家中请假,半路碰上白星回,回来后书也读不进去,常常盯着窗外,见院中鸽子来去不断,夜里更是至人定而无眠。

直到一日后,云泊忧心之事已妥帖,这才有机会找他麻烦。

那老头子一进门,撞见小子别过脸躲闪,再看他眼眶一圈乌黑,像是趁夜鬼混后的积疾,便拍了一把案头,坐下来厉声问:“说吧,怎么回事?”

梁傲寒自知躲不过,便耷拉着脑袋,老实招了:“我,我偷偷上了黄茅岗。”

若是那夜云泊直接问,他定然咬死不说,只捏个同人打架,或是与歹人搏斗的说辞,可晾他在旁这两日,他是入夜则辗转反侧,噩梦萦头,实在熬不下去。

云泊打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被我发现,所以才栽在那几个人头上?”

梁傲寒支吾着解释:“不是,是,是怕您担心。”思前想后,实在无法对怪物伤人坐视不理的他,希望借长寿翁的声望,警示民众,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后,将实情吐露,“传言不假,山上真的有食人怪,我,我遇到了……”

云泊声量骤然拔高:“你遇到了?”

梁傲寒给吓得打了个摆子,哆哆嗦嗦将那夜惊魂事道来,只是覆去了子禾一说,只摘取了人形怪的描述。

他不是没怀疑过人或是猿猱,但普通人的一拳头,顶多是将人撂翻在地,怎么可能扇飞,那得是多大的力度!至于鬼魅,则更不像,交手时候虽然看不清头脸模样,但扑面有热息,必然是活物,退一万步讲,真有鬼,何必用最蠢最笨的法子杀他们。

听过他的话,云泊陷入沉思,久不得判断他话中真假,于是另辟蹊径求证,问道:“既如此威猛,那你是如何从他手底下脱身的?”梁傲寒有几斤几两,他自是底儿清,这娃娃练功刻苦,但根骨实在一般,想成为他爹那样一方巨侠,怕是走武学一道,已颇为费劲。

“我……”

梁傲寒勉强堆了个笑,胡乱扯了个理由:“可能是我,我运气好,他没想到我年龄小,却会功夫反抗,又,又或者他,他也挑人?”

“挑人?”

云泊复述一遍,蓦地语气激动,双腿一蹬下地,两步冲到跟前,抓着少年的衣襟大声问:“他怎么个挑人法?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他……”

万万没想到敷衍未成,反教他追问,眼看是胡诌不下去,梁傲寒苦着脸,欲哭无泪——他哪知道那怪物怎么个挑人,上来就动手,还挑个屁,可见荤素均沾,肥瘦皆适口。但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教云泊知道他撒谎,只怕会迎来重责——

他这个云伯伯,学问和习武皆不强求,唯有一点,时时挂在嘴边,那就是为人之本,纯善至孝;立身之根,正直忠勇;立心行矩,内不欺己,外不欺人。

于是,梁傲寒心一横,惊恐大喊:“那就是个疯子,能说什么!上来就掐人咬人,多亏我机智,略施小计骇跑了他,虽然自己也受了点伤……”情绪蜂拥而至,如潮如啸将他淹没,再控制不住嘴巴,越说越离谱。

他希望自己的勇敢,能让云泊不追究那分莽撞和不听告诫。

但云泊却道:“不可能。”

一瞬间,那位沟壑满面,垂垂沧桑的老人眼中,浮现出失望和恐慌,他甚至没等少年将细节道尽,已兀自拂开他往外快走。

梁傲寒大吃一惊,以为是自己拙劣的瞎话不自觉间露出破绽,教他识破,只能先一步上前拉扯,双眼含泪,先老实交代:“云伯伯,我错了,是,是子禾……子禾救了我,就是那个大恶人奈何生的女儿……”

他飞快地告罪,又猝然拔高音量,操着嗓子喊:“我,我一定,一定要杀了那怪物,好叫附近村民免受其扰!”

云泊驻足,盯了他一眼,眼底沉而无光,冷声道:“这事不要跟任何人说。”

梁傲寒维诺应答:“知道。”

他想当然以为云泊不外传的用意是怕他胆小如鼠,临阵脱逃,又满口胡话的行为堕了老爹梁勿思的威名,因而将头埋得更低。

云泊急着出门,但临门还是定了定神,驻足多叮嘱了一句:“你也别想着杀他。”老爷子说话时,两片嘴唇乱颤,似见忐忑,但更多是不忍与哀悯。

“云伯伯,我有自知之明。”

梁傲寒心里盼他快些出门,不要再对自个追问质询,因而只顾着低头,目光都粘在鞋边那只跑来跳去的蚂蚱上,没留意他的神态和语气。

云泊深深看了失魂落魄的少年一眼,不由长叹,转身离去:“傲寒,好好歇息,老夫上山去看看。”

上山?

梁傲寒后知后觉,未竟的念头蘧然而生。他鼓起勇气追了两步,喘着粗气开口:“云伯伯,乱石阵的山沟里,如果,如果,如果她还活着……”

云泊摆摆手,走入深林。

离开后的两个时辰间,梁傲寒坐卧难安,负手在木屋里走来走去,平日忽视不闻的细小杂声,直往耳蜗里钻,一听见动静,整个人便浮躁地扑出门去看。可惜,不是黄雀偷米吃,就是山间松鼠在枝桠上跑得欢。

“讨厌。”

梁傲寒对着贮米的缸子踢了一脚,惊飞鸟雀的同时,把未阖上的盖板盖好,就近往门槛上坐。鸟可难缠,飞了一阵见无大碍,展翅又重新落了回来,少年骂骂咧咧去摘去年挂着的菖蒲叶下掩上的弹弓,朝那扰人的小鸟弹射。

本打算给个教训,惊跑完事,没想到当真是只“惊弓之鸟”,打中枝叶,也将其吓得从枝头栽落。

黑影坠下的瞬间,梁傲寒冷汗涔涔,湿了后背。

少年转头跑进屋子,一手把布条,一手抱药酒坛子,闷头冲出。可当他回到原处时,那只“装死鸟”早已飞走,他一松手,布条飘落,坛子滚地,整个人说不上的茫然。

“云伯伯怎么还没回来。”

梁傲寒自言自语一声,觉得光阴无比难挨。他抄着手,把布条踢开,去屋墙下扒出一只铲子,往后院的龙血树下,将埋着的藏酒挖出来,一樽一樽饮,好麻痹自己。

喝到最后,酒坛子见底,被他拂在地上。

少年郎喝昏头,步履蹒跚往外跑,先是慢跑理顺两腿,最后使出吃奶劲拔足狂奔。只有风吹过脸颊,一刻不停,才能实实在在缓解心里的沉重,将子禾那张充满怨气的脸从脑海里甩出去。

“云伯伯,云伯伯——”

梁傲寒一边喊,一边沿山而寻,却稀里糊涂走错路,也不知转到哪个犄角旮旯,酒劲正当头时,恰见不远处一方山间凸石上,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打拳脚。云泊绝学乃手法,平日也很爱去山中清修钻研,乍一看还以为是本尊,便向着影子跑了过去。

凑近前,可叫他大吃一惊,那方正反复练习动作之人,正是坠下乱石阵外山沟里,不知死活的子禾。

刹那间,是酒气也散了,酒劲也没了,整个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梁傲寒大喊出声:“你没有死!”

子禾闻声回头,一见是他,面上略显慌乱,但转念一想,自己并不欠他什么,也无意纠缠,于是提上捡拾而来的干柴,和撅成捆的野菜叶,默不吭声,转头跳下石坎,沿着蹊径快走。

“你站住!”

几次喝止皆被无视,梁傲寒冲过去,捏着她左右手乱看,甚至还想去撩她额前耷拉的长发,仔细检查眼窝旁的青紫。

子禾重重将他推开。

梁傲寒发怔,摊着两手,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如此失态。他想要开口道歉,可一张嘴,脸上烧得滚烫,如沸腾的热油——向个野丫头低头,实在艰难。

就在他好不容易完成心理建设,下定决心解释那夜“落荒而逃”的原因时,子禾却抢先一步,翻了个白眼,骂道:“胆小鬼!”

梁傲寒争辩:“我不是,那是……那是权宜之计!”

子禾懒得理他。

但梁傲寒就跟粘牙的牛皮糖一般,唠唠叨叨尾行解释,甩也甩不脱。子禾听得烦,便扬言道:“你若再跟,我就告诉镇子上所有人,你梁傲寒临阵脱逃,毫无骨气,当不起你爹一世英名。”

“不要说!”

梁傲寒借着酒气,冲至前方阻拦,威胁她不要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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