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天见白,孟不秋会同白星回出城时,招招去后厨搜刮了些热粥食,打上一壶清酒,转头撞见正准备去练剑的史易,忙笑嘻嘻将之拦下,用不知打哪儿摸出来的筚郎叨替换掉手中剑。
史易大懵:“这是做甚么?”
招招眼珠子滴溜一转,心想着公主也是要面子的,即便是口头驸马,也不能太丢人现眼,毕竟哀牢国的百姓可不知道内情,更不能让盘越国那帮孙子耻笑。
为了这一点,她必须要对史易好好调|教。
于是,招招清了清嗓子,拿足架子,像极了宫中训诫嬷嬷:“史大侠,就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要曲张弓和彷徨矢了?”
史易不假思索:“想!”
不就是个葫芦箫么,现学现卖还能比练就绝世武功更难?
招招招他过来,两人在石头上坐下,讲起音律。史易摩拳擦掌一通鼓捣,整一上午就鼓捣出两曲魔音贯耳。
容也听了,走路气浮,两次想使轻功却脚软,连树都没飞上去,左黯黯则废了好几张纸,着墨可真就“力透纸背”,至于丘山惠,倒是镇定自若,直到都卢泼洗脸水时连喊三声人都没躲,给浇了个透心凉才发现,那家伙耳朵里塞着大团羊毛。
“别吹了,别吹……”短短几个时辰,招招形容枯槁,像具被榨干的白骨,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史易扔下筚郎叨,正好肚饿,便往庖屋里钻。
招招灵机一动,大掌落下,撑在灶台前,笑道:“公主嘴馋,爱吃四方美食,不若你掌勺,露两手?”她一边说,一边扔下句“等着”,喊上容也往酒楼后厨蹲点,捉了个大师傅来,“你也不用做了,品鉴总会品鉴吧。”
而后,她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送进嘴里,闭眼慢慢咀嚼回味,顶着极为夸张的声线和表情道:“肉质鲜美,滑而不腻,柔而不腥,诸君以为如何?”
无人捧场,只传来几道细窣的声响。
招招睁眼,就瞧着史易端着盘子,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就稀里哗啦吃了个精光,气得他上手想揪着他耳朵大骂。
史易抹了抹嘴,浑然不觉:“招招姑娘?”
招招怒意达到顶峰。
丘山惠倚在门边,好死不死来了句:“史呆子,姑娘家面前,你怎能吃独食?”
“太饿了。”史易如是道。
老实说,吹那筚郎叨可比练一上午剑费精力得多,但丘山惠说的确也是实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要不我再做一份。”
瞧他这么诚恳又有诚意,愿意露一手,倒也是好的,招招咋舌,伸手一引,让出灶台要他请便。
丘山惠、招招连带那被绑来的大师傅,都是给黑烟呛出来的。
史易是刀工亮眼,厨艺吓人,拼着把灶房炸掉的危险,做出人生第一盘“佳肴”,招招冒死尝了一筷子,当即晕厥过去。
左黯黯吼了一嗓子:“快掐人中!”
史易提着菜刀,最后一个冲出来,乍一听这话,还以为是给烟燎着气管,登时一屁股把丘山惠挤开,自个亲自动手,拇指朝着人中穴,狠狠按下去。招招四肢一抻,如僵尸般惊坐,两眼翻白。
“你觉得怎么样?”
招招以为他问自己的情况,当即乜斜一眼:“可教你能耐的,死人都给你掐活!”
哪知那呆子问的根本不是人,而是那盘菜,且从大师傅手里又将自个的“杰作”端来,捧至她跟前。
招招只扫了一眼,回想起那味道,肠胃翻涌,直冲去茅厕吐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出来时后脑发昏,四肢软麻无力,走了几步坐在高大的香樟树下,十分怀疑人生。时间的流速仿佛凝滞,她伸手接了片落叶,头中空空,只留下几分伤春怀秋的哀伤。
她想,她大好一姑娘,凭什么要受这样的罪。
就在这时,帮着收拾灶房的史易四处寻找笤帚和撮箕,闷头闷脑撞掉了丘山惠的钱袋子,银叶撒落遍地,招招忽然生出个主意,或许可以来点轻松的,不必为难旁人,也不必为难自己——
于是,她说:“公主呢喜欢能陪她玩乐的,不如去赌钱?”
史易眉头一皱:“大丈夫不赌钱。”
招招啐了一口,骂他是个死脑筋:“又没教你嗜赌,小赌怡情。你想想,你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能博人一笑吧。”
史易越发纳罕,甩开她伸来拉扯的胳膊:“我为何要博公主一笑,都是假的,咱各取所需!”
招招语塞,有些藏心里的私话总不好当人面讲——
最好的结果是各取所需,但万一落个最坏的下场,亲事非办不可,公主虽可以高贵之姿勒令其不得冒犯自己,但总有个不讨喜的人在跟前晃悠,不也窝心。但这种话总归伤人面子,需得理由搪塞。
招招想了想,磕磕巴巴掩饰:“你,你想啊,哄得公主开怀,你想拿到那些东西,不也事半功倍。”
“行吧。”
史易果真不再计较,且行动力极高,迅速去找了个木筒,又削木头做了几颗骰子玩。但别人是逢赌必赢,他却跟个倒霉蛋转世一般,逢赌必输,押小的时候即便抛了个一一二,招招保准能出一一一,一句话,霉得不行。
打开始,招招还以为他开窍,懂得故意防水认输,送人开心,但玩到最后,整个人都赢吐了,甚而发问:“你功夫不是顶好么,难道不能用内力控制骰子?”
“内力?那我试试。”
史易抓过骰盅,凝神屏息,用力一晃,再定定落于桌面,颇有一副高手的气势。
招招扑上前:“快开。”
木筒一开,一抔齑粉吹眯了双眼,那三颗骰子竟给他失手摇碎。
一日的折腾下来,未近傍晚,史易已是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步子,决定戌正前便就寝,结束这荒唐。
然而,招招洗漱后推门而出,一见着他,又来了精神,直接将人拽出门去。
史易堂堂七尺男儿,跟只即将被拉往屠宰场的老牛般,把着人往地上一拄,犟得死活不肯走,全靠丘山惠一扇子,给他破了功。
“史呆子,为了五兵,也得再忍这一时。”
招招钻到他身后,两手抵着他的背,把人往前顶:“你放心,不会再为难你,院子里都憋闷一整日了,出来松快松快。”
“真的?”
“真的。”招招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十分“亲切”。
对面的屋子支开一条缝,任岁儿端着水盆走出来,一见疯疯癫癫,吵闹了整日的几人,忍住把盆子扣在他们头上的冲动,冷眼盼着快些离去。
——先前她死活不肯同住,非得花高价在对门也租了一间。
左黯黯走过门前,心念一转,忽然跑回去叫上她一块:“岁儿姑娘,不知可否赏脸,同逛王都?”
任岁儿举起飞鹤刺。
左黯黯抱着脑袋躲。
半晌后,那姑娘把盆一扔,只差踹他一脚,敦促:“还不快带路。”
而那一头,史易老实巴交应下,直到被推进一间裁缝铺子,这才知道上了当,但招招就拦在门口,两臂一展,威胁道:“东西不要了?”
“你不如杀了我。”
“没那么严重。”招招用哀牢话给老裁缝婆子描述一番,后者立刻上前量体改衣,当场给他改了一件哀牢国的常服。她把衣服递给史易,悄声道:“公主喜欢举止优雅不俗的人,你呢,再投胎也来不及了,但学些礼仪,谨防人前失态,倒也是应该的吧。”
史易一想,这点倒是不假,都说入乡随俗,自己有所恳求,总归面子上要好看,不能犯了禁忌,唐突贵人。
于是,半推半就之下,他拿上东西,去屋后换上。
哀牢国常服不同于短打,袖口、腰封、裤脚十分不符合习武之人的习惯,不是这儿紧了,便是那儿绷着,左右拘束不便。
招招跟在后头,负手憋笑,指点已然变成玩乐:“诶,你步子小一点。把剑收起来,别总想着要砍人。对,手臂摆动不要太大……”
“捉贼,捉贼啊!”
集市前方突然迸发出断断续续的惊呼声,史易虽听不懂,但看行人躲闪,还有个吊着嗓子的女人哭天抢地追着人跑,不是偷钱盗窃,便是杀人放火,于是他将剑一摘,当即想腾身追去。
偏不巧,那衣服实在碍着行动不便,史易一用力,直接撑破上衣,袒露胸膛,就剩一条薄裤。
“喂!”
招招没喊住,下意识捂脸,待动静渐小,这才挪开指缝,远远瞧着不过十息,贼人已被捉拿,而那丢失财物的女人正用哀牢话道谢,至于史易那呆子,听不懂又非要强答,实在牛头不对马嘴。
听了一耳朵,招招也不由展颜,翻出他换下的那身短打,侧身伸手递过去,顺带用指甲在他手臂上戳了戳:“把衣服穿上。”
史易面露羞赧,慌忙将衣裳一收,躲闪到巷子口几只破箱子后穿上。
招招拐了个弯,随意挑了只箱子踢了一脚:“走这边。”而后目不斜视向前,似是想抄近路。
左黯黯随着任岁儿东瞧西看,早离了队。
丘山惠与同容虽然跟在后头,但笑话看腻,步子也渐渐慢下来,走过河堤旁时春风拂面,不迭驻足赏景。对岸的石板路上,恰有一队男女相向而行,男子先至,拦在前头,女子背着草筐子要走,他无论如何不肯让,两人便吵嘴起来——
女孩子干脆停下来,大声与他质问:“你到底还要瞒到甚么时候,我就这般见不得人么?还是说,你个花心萝卜,早有了别人!”
“万万不得!”
男子把头摇得如筛糠,急切地解释:“你晓得阿娘不喜欢你,我总得找机会。”
“找,找,找,你每回都这么说,你就是骗人!”
“我没骗你,真的,我发誓!”
男子就差当街在她跟前跪下,但女孩子似是伤心过重,不肯再信他,冷眉冷眼,绕道便走,嘴里忿忿说道:“我才不信你那张嘴,你要真有苦衷也成,起码让我看到你的诚心诚意,否则你就是冷心冷肺,你找别人相好去吧!”
容也听得发痴,叫丘山惠撞见,后者便好奇问:“他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
容也脸色有些不自然,丘山惠也并非想听人扯家长里短,便抿唇一笑,不再过问。可没过多久,身旁的人反倒又犹豫着开口:“如果,如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