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唉,算了。”
正好路旁有个背小箩的婆子,卖一些当地妇人自制的编织花绳和小首饰,容也便快步上前,取了插在萝筐上的一支黑檀簪子,用哀牢话与人问价,随后拿出从小佩戴的护身符与她交换。
容也没抬头,低声呢喃:“黑檀可以避毒。”
丘山惠说:“你信这个?”
那护身符虽有些年岁,对人来说或有很深的情感,但就其本身来说并不值钱,那人如此也肯换,这簪子定是假货。
“给你的,”容也深吸一口气,转身踮脚,趁丘山惠未注意,替他簪在发上,“上次你在黑水泽病得太重,此去向南,不知何时回头,希望你能一直康健平安。”
惊喜过于突然。
刚才还挂在嘴边,一文不值的簪子,眼下在丘山惠心里,分量却堪比列国相争的和氏璧,贵重不已。再联想到容也的爹娘便是得疟疾死的,丘山惠心动情动,郑重握住他的手,恨不得将人揉进心里:“谢谢,你送的,我会一直戴着。”
容也垂眸,面纱扫拂在手背上,教人心尖儿酥酥痒痒。
丘山惠顺口问:“你刚才欲言又止,想说什么?”
容也努力笑了一下,道:“一个秘密,有机会再告诉你。”不自觉间,他似乎也落入了那男子所陷的困境中。
丘山惠不由生疑:“为何不是现在?”
“我,我现在心很乱。”容也手心浸出汗渍,目光闪躲,局促不安。一开始他们并不熟稔,私密之事,自己不屑于解释,后来逐渐沦陷,想要解释,又怕他知道真相,会厌弃甚至离开自己。
看他为难,丘山惠不好意思步步紧逼,便用叠扇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容姑娘,快走吧,慢些可就跟不上他俩了。”
容也忽然大声说:“叫我容也。”
丘山惠愣了一瞬:“嗯?”
容也坚持,一字一句道:“叫我容也。”
看他如此执着,丘山惠情绪为其感染,有些浮动,便笑了起来,眼底尽是流光:“好,容也。”
容也几近粗暴地撤下面巾,对着他笑。
丘山惠蓦地抓住他的手,沿着河堤快跑:“你想吃什么,玩什么,我都带你去。”
容也感动,忍不住玩笑:“什么都可以么?如果我想吃甜圆子(汤圆)呢?今年岁朝一直在外,还没能团圆。”
“不怕,我就是一家一家拍门问,也给你找出来。”丘山惠将扇子一展,笑弯眉眼,“若实在没有,就上铺子买些粉面,明早做去。”
附近小摊如云,都是些本地人,拖块毯子往地上一铺,摆上些瓜果小吃,手工玩意来卖。丘山惠想着总不能白白占姑娘家便宜,便一会捡着这个给他瞧,又拿上那个照着他脸比划,问他心悦几何。
容也握住他的手。
丘山惠心魂一荡,对着小贩豪气冲天挥了挥衣袖:“那就都带上。”
“不必破费,”容也替他省钱,手不由紧了紧,缓步靠上去,俯身侧脸贴在他大臂上,将他虚圈住,“这样就很好了。”
——
史易性子急,刚套上外衫,便等不得,一边束腰带,一边追上去。
招招一个人走,嘴里仍旧絮絮念叨着:“公主喜欢……公主还喜欢……”只是这会子,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她不再强求。
史易刚在她左肩上拍了一把,便捂着肚子躬身,一脸窘态:“我,我腹痛。”
“要不要紧?”
招招想去扶他,却被推开。史易在巷子里四处敲门,却无人应后等不得,最后挑了一户,对着人大门拜了拜:“人有三急,借地方一用,海涵海涵。”说完,便□□进入内院,找茅厕去,只扔下一句:“别走,就站在这儿等我。”
起初,招招确实乖乖候着,可等得久了,偶尔往来一两人,都朝她盯看,那目光,好似在看弃妇,又像在看鬼鬼祟祟的小偷儿。她内心本傲,多年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等恶意揣测,登时站不住脚,埋头往外走。
史易虽是呆了些,但人不蠢,应该晓得自个寻来。
招招放下心来,快近巷子口时,斜地里忽然奔出个老婆子,扶着鬓角,歪歪扭扭像是要扑地坠倒。她心热,忙去搀扶,那婆子手头力道足,当即半个身子都往她身上挂,哭哭啼啼挤眼泪:“哎哟,我的东西哟——”
“婆婆,发生了什么事?”
“给乖孙儿买的小袄子丢了,也不知丢在哪儿?”
反正手头也无事,这婆子瞧着状态不佳,大晚上别给摔着碰着,招招心疼,便想着先陪她找找失物,一会再折返回来同史易碰头。
一问在何处,便说方才打这巷子来,就走到前不远处发现。
招招心里琢磨,她打巷子来时,没瞧见什么包袱花衣,定是在前头一截路丢的,这婆子年纪大,看花眼实属正常,自己替她瞧瞧,即便没有,也送人往大路上去,那儿人多灯足,也多些看顾。
于是,招招搀扶着人,往前走了一段。
地面石板不平,走至一半,那婆子光顾着寻物,没留心踩空了一阶,崴了脚,眼看是要正面摔地,招招反应敏捷,揪着背心褂子一抓,将人拉住。
此刻,她所有注意力都在脚上,无法分心留意旁处,只瞧一根棒子快速朝她后脑勺挥下,剧痛过后,她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阴影里走出个缺牙,咋舌道:“干得漂亮。”随后一个响指,自有跑腿的出头,拿着大麻袋将人一裹,拴上口子,预备抬走。
婆子笑眯眯地堵上前。
缺牙不情愿从怀里掏出个袋子,拨了两指数,打发她:“这个月第三个了吧,行,你的犒赏。”
婆子捧着钱,把脸给笑僵:“多谢,再有这种事,老身还有法子。”
缺牙啐了一口,挖苦道:“你个死老婆子,半截入土的人,还这么贪!也不怕告诉你,这种好事多少年也轮不到一次,就近抓人风险太大,过往都是滇南那头有线,发卖些哀牢话都不会说的妇孺老少过来采玉,今次也不知撞了什么邪,那头忽然断了根,也不晓得是不是给人端了老窝,要不是公主招亲在即,家主人急需一套美玉,我们也不敢在王都里犯事,”说到这儿,他嘴巴一瘪,面露凶光,狠狠道,“把你嘴巴给老子闭紧点!”
“是是是。”
婆子连声应话,随后折返巷子口,找了块石头歇脚,又开始寻觅猎物。
史易打茅厕出来,翻错了墙,误入别家小院,又给人打了出来,兜兜转转再绕回头时,招招已不知所踪。
他心思粗,没往细处想,顺着巷子走出去,撞见路旁垂首枯坐的老人,见其可怜,还扔了一枚钱给她。巷口人来去往,再没瞅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史易只以为她贪玩好耍跑得远,直到回头碰见丘山惠等人,往住宿的地方找了找又等了等,始终不见归来,这才觉得不妙,又往街上去。
“会不会自己跑了?”
鉴于这一整日的所作所为,和招招姑娘行事泼辣乖张,不肯受一点委屈的风格,倒是不无可能。丘山惠吓唬他:“有可能,说不定你把人给吓跑了呢。”
史易问:“那怎么办?”
丘山惠略一沉吟,道:“再找找吧。无论如何原定计划不能再改,曲张弓和彷徨矢我们一定要得到。”
——
避开人流,缺牙安排人出城,自己则撩开布帘子,进了一家大赌坊后门。
招招不重,出城前,两个打手轮番扛肩,等塞在板车上和泔水稻草一块儿出了城,赶一截山路行车不便后,又换回人肉步行。
半路颠簸,招招转醒,捂在袋子里四下黑不见光,又闻着股胳肢窝下飘来的狐臭味,忍不住伸手堵鼻。
这一捂,摸到脸上粘腻的汗,她迷迷糊糊想用袖口去擦。
许是动作幅度略大,拐肘将好打在人背上,意识到活物,招招彻底醒神,屏息不动,细细分辨外头的喘息声和匆促赶路时踩过野草发出的细窣响动。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当即不停挣扎。
“你们是什么人?快放我……”
打手都是老手,遇上猎物醒来,不等废话,直接朝着麻袋就是两记老拳,一拳打在肚子上,胃里一涌,酸水呛在口中,便说不出话来,一拳则正好打到她头,两耳嗡鸣便听不清声。招招硬吃下苦痛,直到扛人的打手停下脚步,朝前喝问:“谁?”
草丛里钻出个摇摇晃晃的人影,边走边提裤腰带。
另一人便说:“是个酒鬼。”
扛人的又继续往前:“别管他。”
那酒鬼身量颀长,容貌清隽,一身方正气,不似个没本事只会买醉的废物,但他两颊飞红,腰上拴着的小酒盅碰得丁零当啷响,又确像大饮酩酊。
直到光线铺落在他发顶——
可惜是一头少年白。
酒鬼摇摇晃晃向前走,腰间的系绳松软,酒葫芦滑落,那上头的顶花没塞紧,洒出来溅了一脚汁水,香气顿时四溢。
少年白去蹲身去捡,擦肩而过时,俩打手警惕地打量,而他则垂眸瞥了一眼,只是将拳头攥住。
招招也不是个省油灯,她捂着头,抗下第一轮阵痛,恢复些许意识后,硬撑着用发辫里的簪花将麻布袋子破开条大口子,半只腿落了出去,在空中摆动,口中大呼“救命”。
只瞧那酒鬼拨起碎石子儿,打在俩打手腿上,二人扑摔,只用了两招便给制服。
然而,少年白并没有下死手,而是故意露出破绽,让两人得以逃跑,随后再走向那不停挣扎的“麻袋”,替里头慌张扒弄始终找不到出口的姑娘理清方向。
听那哭喊声清脆动人,趁酒劲,他嘴巴上讨了个便宜:“啊,是个美人。”
可等他见着真人,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头发糟乱,皮肤不白且黑沉,当即高呼:“哪来的丑女。”说完,立刻将麻袋扔下。
招招钻了出来,指着他狂吼:“你才丑,你才……你给我站住,”她扶着头,追上去攀着人胳膊,喝斥:“是不是你打了我两拳?”
少年白一停,当时不服:“你别血口喷人!”
“这里只有你。”
招招警惕,心想就算不是,万一仙人跳呢?
倒是也不全怪她,刚才那一拳撞头,打得她短暂昏迷,根本不清楚麻袋外的状态,确实听见有人说话,但说了什么,一概不清。这个人在这荒郊野岭闲逛,本就可疑,上来就美人丑女的,总归教人联想到采花贼,疑心心思不纯。
念及此,她还将胸口的衣服往上提了提。
少年白食指勾着挂绳,将酒葫芦往背上一撩,对上那猜疑的目光,气愤地同她分辩:“我刚才以为是美人落难,这才出手相救。”
招招反唇相讥:“长得不美就不救了?你个色胚!”
“色什么胚,我有名有姓,叫朱小趣!”朱小趣指着她的鼻子,道,“长得丑救不救看心情,但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牙尖嘴利,不分青红……诶诶诶,你给我放手,怎么有你这么蛮不讲理的女子!”
朱小趣给她咬了一口,立刻认怂:“好吧,你不信是吧,你跟我来……”说着,他抓着她后颈的领子,像捉野猫般向上一提,又在她腰带上扶了一把,轻功一纵,便向那两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先前没下死手,就是故意“放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