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回同孟不秋去给“佛香碧”朱小趣送信,心里一直挂念先前的提议,不停嘟囔:“也不知道他们今个一日如何,多可惜,虽然我不想当驸马,但能去哀牢王宫逛逛也不错,好吃好喝不说,还能顺点程仪,就算都没有,我们这么多人一块出出主意,想个法子把摩空送进牢里蹲个一年半载,回去他上峰已被我们拿下,多……”

孟不秋黑着脸打断他:“那你回去。”

白星回立刻改口,伸展手臂去搭他肩膀,道:“别,我就随便说说。”

孟不秋扭身错开他的手,道:“天太热,别靠我太近。”

白星回快走两步堵住他,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

孟不秋嫌了一眼,不说话。

“真生气了?”

“没有。”

“你肯定生气了!你生甚么气?”白星回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情绪非常笃定,但对理由又很茫然,遂挠头不止,嘟囔着:“生不合时宜的气?还是生公主的气?”

孟不秋站定,问:“你觉得呢?”

白星回赔笑:“孟大族长,别气,给你打两拳出出气。”

孟不秋闪开。

白星回不会哄人,见插科打诨、认怂求饶都不管用,登时慌了神,忙说:“孟大族长,要不你说吧,怎么才不生气,让我做甚么都可以!”

孟不秋杠了一嘴:“你是孟部的么?别叫我族长。”

白星回厚着脸皮反问:“那叫甚么?”

孟不秋往前走了一阵,又停住,认真道:“真的让你做甚么你都答应?”

白星回一口咬定:“不能让我学狗叫!”

孟不秋皱起眉头,哼了一声,说:“让你学猪叫。”

“猪叫也不行,”白星回有些为难地讨价还价,“得等……等我下次着了风寒,鼻子塞住才行。”

孟不秋忍俊不禁,定定地望着他,轻声说:“我想听你像小时候那样叫我。”

“小时候?”白星回兀自呢喃,“小时候怎么叫的?凶巴巴?大尾巴狼?孟木头?冰美人?黑心眼子?”

孟不秋脸色越来越黑,转头即走。

走出老远,见人没跟过来,他又软下心坎,叹了口气,招呼:“还走不……”

白星回冲他挥手,突然抢白:“走啊,不秋哥!”

——

越往南,天气越热。

今日便是个红火大太阳天,白星回心想,不该信孟不秋的鬼话,说什么不日则到,没走半个时辰,便汗流浃背,那衣服又不似轻纱透气,紧紧贴在肌肤上,叫他难受得不想走,只想就近找个茶寮子吃凉茶歇脚。

偏偏这鬼地方,一间也没有。

白星回又寻思着,找两个抬滑杆的,或者租只小辇代步,可惜,也没有,只有原野下河滩边,成群大象正饮水。听说南方古国素爱乘象,他登时突发奇想,也想搞一只来,便甩开孟不秋,飞身一落,挑着当中最好看的一头,直奔它而去。

孟不秋没看住他,定睛一瞧,这小子一相便相中象王。

想降伏野象可不是一拍脑袋便能成功的事,光靠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悍勇完全不够,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象群进了外人,散漫的步调被打乱,只余下敌袭的惊慌和急迫,成年大象护着幼崽,嘶吼,暴怒,骚动频频,白星回在一群“大个子”里蹿来跳去,不是打腿下滑出,便是就象牙撑臂跳起,看得人六神无主,惊悸难安。

“小白!”

孟不秋好几声呼喝,皆被他当作耳旁风,他是铁了心不归,就指着那头象王,捋起袖口,一个助跑跃坐上方,非拿下不可。

象王受惊,长嘶一声,横冲直撞,想将背上那胆大包天的不速之客颠下来,颠不下来便朝树上又撞又蹭。

“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白星回心肝乱颤,这象背既无脚蹬,又无鞍垫,他两手乱摸乱扶,扶不住便不怕死要去揪那两只大耳,被扇开后只能悻悻抱住粗皮和脖子,稳稳趴住,一动不动。

孟不秋不敢轻易靠近疯狂的象群,但他心急如焚,不得不入。

道旁长着不少大芭蕉,他扫视一眼,飞快估算距离和力道,而后轻身一旋,在蕉叶上借力,一个侧翻将白星回扑下。

象王撞在树上,碗口粗的枝干受力折断,轰隆倒下,孟不秋将白星回死死按在怀里,就地滚开。

这时长鼻卷扫,过处草叶根茎纷飞如雨。

白星回呸出草根,摸了一把脸,看那根断木被象王卷起砸来,赶紧喊了声“小心”。

孟不秋反应惊人,左手迅速推刀出鞘,转刀握柄,向前横切,将那长木斩断,随后拄刀腾身,赶在那粗壮的大腿踩下时,揽着白星回飞身而起。

“诶诶!”

白星回向后探了探手,还在惦记。

孟不秋厉声喝止:“诶什么诶!走!”

风波过后,两人靠在树下喘息,白星回翘首四处瞧看,见不知方向,心里头叫唤:这下惨了,本就人生地不熟,还偏离大路,致使迷途。没等孟不秋数落,他自个先低下头,一副“我有罪”的可怜模样。

孟不秋刚想说话,立刻又将嘴巴闭紧,只在他后脑拍了一巴掌。

白星回嘿笑,给他摘了片芭蕉叶,又是扇风又是送水,看他满脸汗渍,又扔掉芭蕉,伸手想用袖口替他抹去。

孟不秋别过脸,把他踹开。

“好热……”白星回躺在地上翻了两圈,装死。白云舒卷,太阳稍稍没那么刺眼,他仰头看树冠晃动,顶上有风,给自己擦了把汗,又起了念头,想上望天树去吹风。

哀牢国附近长着许多这样的望天树,树高足有十丈往上,表皮纵裂,并无枝桠,只有顶头一颗大冠蓬开,如同一只柄杆奇长的大蘑菇。

孟不秋掐算时辰,在树杆上捶了一把:“起来。”

白星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旺盛的精力无处消磨,又开始打起别的主意:“不如我们比赛谁先爬上去,赢的人……”

孟不秋冷冷拒绝:“不去,送信。”

白星回缠住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晚一些人又不会凭空消失,你看这么热,河谷里整得人大汗浃背,上去吹吹风嘛!适才还未讲完,赢的人可以提一个要求,不许反悔的那种……”

白星回还在琢磨他是否会回应,哪知孟不秋不等他话音落下,自己先一步往上爬,顿时把他气了个七窍生烟:“你怎么不打招呼!”

孟不秋理直气壮道:“偶尔也学学你。”

白星回狡辩:“学我?我是这样的人吗?”

“不是。”孟不秋认真回答,但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你比这恶劣许多,就方才那找死的所为,就该被吊起来打。”

白星回本奋起直追,一听这话,也觉自己得要脸,便慢下脚步,说:“我让你。”

“不要你让。”

孟不秋义正词严拒绝,回头拉了他一把,两人同时飞上望天树的树冠。冠顶很大,两人靠坐,白星回深深吸了口凉风,摸出个鸡爪子啃起来。

吃着吃着,还挂念胜负,他便又问:“刚才谁赢了?”

孟不秋没吱声。

他不好厚着脸皮认,把骨头一扔,随即说道:“要不然……现在再比一下,比……就比谁能守住这块方寸之地。”

这屁股还没坐热呢,怎想一出是一出?

孟不秋断然拒绝:“不比。”

“好吧……”

然而,白星回压根儿不死心,偷看一眼,故意使苦肉计,哎哟一声:“痛痛痛!我好像被踢了一脚,有点晕,这象蹄子可比马蹄子厉害得……”没说完,他两手一展,整个人向着树后倒下去。

孟不秋果真眼疾手快拽住他。

“你不是不稀罕,不参与么?”白星回坏笑,故意反握住孟不秋的手,将他拉下,自己借力上飞,“既然这样,我可得赢。”

“想得美。”

就在他要攀回树冠顶部时,孟不秋忽然后翻,屈膝一顶,凌空将他撞了个趔趄,随后伸腿将他脚背锁住,带着人一块往下坠。

谁叫他得意忘形,这回总要他彻底失手。

白星回无计可施,抱头躺平任摔,孟不秋一瞧,转念又舍不得他摔,伸手圈住,将他换到上方,自己背先着地。

“都掉下来的话——我在上面,我离树冠近,算我赢!”白星回低声欢呼。

孟不秋推了他一把,摇头道:“你耍诈。”

白星回大笑:“又没说不许。”

他本想再反驳,但看白星回开心,便算了,把头一歪,目光空泛地望着地平线外湖泊倒映出的蓝天白云。倒是白星回见他满面失落而非气愤,随之亦躺倒草坪上,轻声问:“你有甚么非要我答应你的?”

孟不秋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就是不吭声。

白星回支着个脖子探头看,心思一转,念及他先着地,定是摔得痛,后悔没顾及他的感受,便大声改口,顺势将规则改掉:“是我耍赖,那这次就比谁先着地,算你赢。“说完,他将下巴搁在孟不秋胳膊上,目光一斜,”这下可以说了吧?“

“我……”

“嗯?”

“我……”孟不秋双睫轻颤,眼中波光粼粼,“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话就挂在嘴边,可却像套着一层沉重的枷锁,开口比想象中更难。

白星回不催也不吵,静静等候,于沉默中忽地体谅到他的艰难,于是他心中念头起,痛下决心,躬身一滚,哼哼着:“我没骗你,不过不是被踢,而是被象牙顶了一下,我错了,我再也不胡作非为了……”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湮灭于尘烟。

孟不秋翻身爬起,见其双目紧闭,忙将他稳稳托放在自己腿上,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并未伤筋动骨,只是疲累过度,晕厥过去,这才松了口气。他握住白星回的手,呆坐在碧绿的草坡上,良久后,终是幽幽吐出那未完的后半句话——

“……永远跟我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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