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直晒,酷热难挨,几人尽量避开正午时分,选在清晨和傍晚行路,余下时候若有茶寮子便就地一坐吃凉茶,没有时则人马都窝在阴凉处。

白星回喝下的水抵不过淌出的汗,拿着蒲葵叶直扇,全没了风流倜傥的顾忌,他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主儿,一热便焦躁难安,东听一耳朵,西掺和一脚,瞧见孟不秋在一棵坤甸木下已僵化足有小半盏茶的功夫,不由生出好奇。

“怎么?”

他把脸凑过去。

孟不秋不语,两脚跨过身前拦道的小叶女贞,神神秘秘一头扎入林子深处,丘山惠刚往山溪里濯了把脸,回头逢上,也跟了过来。

刀尖拨开草叶,显露出翠绿草皮上密密麻麻的虫尸,逶迤一路,弯如蛇曲。

白星回动了动鼻尖,似嗅到某种香气,不由自后挤上前,拿大蒲扇一扇,虫尸向两边散开,空中飞起细小的粉末。

孟不秋伸手沾了些,两指搓弄,放在鼻下分辨:“是黑檀。”

容也曾说过,黑檀能避毒,丘山惠闻言,不由地摸了一把头上的簪子,警惕环顾四周,道:“有人在这里停留过。”

白星回大惊:“又是冲着我来的?”

丘山惠打着扇子调侃:“你知道就好,惹祸精。”

“你再说一遍!三天不找揍,皮痒了!”白星回捋起袖子,正好他近日打坐吐纳,刻苦勤练,只觉功力有所精进,却又估不准具体如何,正想试试。

丘山惠心情不错,陪他喂了几招,两人一路打回营地,史易正在啃饼,一见上手,提着白刃就掺和进去。这刀剑无眼,左黯黯又瞧不清,不敢靠太近劝话,急得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横心,把书篓子往地上狠狠撂下:“都给老子停下!”

战至酣畅的三人回头傻了眼,史易更是剑都掉了。

小书呆瞬间认怂,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册一册捡,嘴里敦促几人赶紧进城,说这大山格外诡异。话还没说完,长风吹面,黑云从头顶碾过,天光忽然黯淡,四面树摇簌簌,落叶如雨,容也立身原处,抬头四望,心里也惴惴不安。

几人麻溜地入了城,容也按老规矩,去相可靠的落脚点。他刚同屋子主人谈妥,把钱付完,转身在门口撞见个斗笠男。男人长发卷曲,下巴有疤,眼睛隐在阴影中,抄着手,侧身靠在一根拴马的旗杆旁,吹着口哨,三长一短,逗树上小鸟。

容也几乎未有犹豫,转身飞檐而去。

男人顺势摘下斗笠,甩手将他截了下来,容也落地转向,立刻从另一侧墙头翻出去。两人横行过长街,深入郊外,在庄严森然的佛塔群中追逐。

单论轻功,斗笠男远在他之下,但耐不住这人花花肠子,惯会借助一切可用之物,佛塔群密集,不利于奔逐,容也拉不开距离,被他摘取的长曲棍给打了下来,两人穿行常青树阵之间,交手过招。

“呼——”

只听得棍扫破风,容也收手慢了一瞬,勾连处的铁索瞬间将他肘部卡住,但他并不慌张,同时出手擒住对方腕口,两人僵持,互不相让。

斗笠男率先开口:“你师父说你岁朝前便去了天都教,这都入夏了,依你的轻功不该这么慢。”

“范叔,”容也松手垂头,小声解释,“路上耽搁。”

范悭却根本无视他的借口,直言道:“是因为和你同行的那些人?”

容也略显惊慌:“你,你别……”

范悭一边说话,一边将曲棍往回收,余光乍一扫见容也不自然的神色,立刻停下动作,道:“你担心我对他们出手?”他敛起仅存的几分温和,木着一张脸,逼视片刻,方才续道,“三家规矩,不得对外动武,暴露身份。我不会找他们麻烦,但你要立刻跟我走,他们之中,有南五岭的弟子。”

“范叔!”容也不敢违逆,可又心慌,怕他瞧出自己和丘山惠的关系,但面对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又想光明正大与他交底,两股念头在脑袋里交战,致使他手指蜷缩,几次想要握拳都没握住。

范悭不想听他解释,忽然道:“你师父病重。”

“病重?”容也的手彻底松开,掌心满是手汗。既然搬出师父,他也不得不妥协:“好,我跟你走,但烦请范叔稍后,我得同我朋友道别。”

范悭没应允,思路跳到另一环上:“和你一块儿的那个白衣小子,他手上戴着一只镯子。”

容也已是惊弓之鸟,不知其故,忙小心翼翼问:“镯子怎么了?”

范悭摇了摇头,默然良久,才嘘声一叹:“当年我途经鹧鸪谷时随手救了个女人,后来把她托付给了‘绕地红’聂鹰,她无以为报,说要将那镯子赠予我,我没要,这只玉镯看起来同那一只倒是挺像。”

鹧鸪谷的事后来因为牵连梁勿思,白星回同他提过几嘴,也许当中仍存巧合,容也张口想解释,但范悭嘴上说,却并不走心,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又转谈到别处,告诫道:“这次回去,别惹你师父生气,或许是因为夙愿未了,你师父精神大不如从前,他让你出师你就出,不让,你就当他念着你,想留你在身边多陪他些年。”

容也乖巧点头:“好。”

从范悭几次插嘴打断和不留间隙的说话中,容也大致明白其态度并不愿接纳自己身边那些人,且始终保持警惕,他在心里打好腹稿,想着待会见了白星回等人,先将人稳住,勿兴冲突,尤其要按住丘山惠,只说自己回乡探病,很快归来。

他如是想着,便再发声敦促范悭放自己回去,但他刚一转身,那收起的曲棍根本没有别入腰带,而是当头落下。

范悭将他打晕,直接扛上带走。

托马帮的福,中原茶远销南方众国,东枝也兴起茶风,城中不少吃茶的寮子。白星回等人坐了好一会,也不见容也回来,便按他留下的暗号找过去,只见屋门大开,内外空无人烟。孟不秋把房主喊来一问,说半个时辰前便已分开。

史易在墙根下捡到一顶斗笠,因飞掷时用力过猛,边沿被撞得内折,他反复翻看后,吐出个猜想:“来者不善。”

闻言,丘山惠当即冲出门去找。

低调也顾不得低调,这城内外来来回回寻了几趟,门槛都快踏破,却不见半点线索,丘山惠神思恍惚,若不是白星回将他按下,只怕随时都会倒在外头的路上。

左黯黯贴心给他抚背顺气:“丘公子,你莫急,阿那奚已经同屋主商量过,加了租子,我们多留些日子,以容哥儿的轻功,即便被人奇袭,醒来设法逃走胜算仍旧很大,或许我们可以再等等。”

“等等……”丘山惠抹了一把脸,循着他的话嘟囔两声,忽然大发雷霆,把桌上留着的饭菜全扫到地上,拔高音量吼:“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蠢,不会用绳子,用药,用……”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丘山惠立即闭嘴,魔怔般向外冲:“谁?”

声音的主人是个凤眼鹅蛋脸,身材纤瘦,柳眉缱绻,文弱娇怯的姑娘,她手扶门板,半只脚跨过槛,却因气势汹汹迎面而来的男人而慌张后退,差点被后跟绊倒,向后摔跌,全靠史易腾身过来搀扶一手:“没事吧?”

姑娘紧张地点头,用中原话回他:“多谢。”

史易将长剑一翻,点在丘山惠肩胛骨上,痛骂道:“发什么脾气,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急!”在他看来,丘山惠就是打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别人的事不沾身,高高挂起,轮到自己,那是一点就炸,要死要活,要所有人跟他一块烦。

可烦能解决问题吗?

“你也消消气,史大哥。”左黯黯夹在中间难挨,这节骨眼,就怕两个火气大的男人又动上手,好在史易还有几分冷静,顾念身边姑娘,顺势就着台阶下,把人往那小书呆身边推。

左黯黯将人引过来,奉了杯茶水,注意到她左顾右盼,目光打几人身上过了一遍,便用中原话关切询问:“姑娘找谁?”

“这……”女子看了看脚边,含羞带怯道,“前几日小女子上东枝采买,有件贴身的东西落在了门前,今次回来,想问问家主人是否捡到,可还寻不寻得回来。”

先前拉那屋主来询问时,便听他提起这老屋修得偏僻,女儿出嫁后便没再住过人,左黯黯想如实回她,但孟不秋却先一步开口,盯着她眼睛警惕地问:“姑娘遗落的东西是何物?”

女子含笑,说:“是一只略比巴掌小的金蟾蜍。”

白星回同孟不秋对视一眼,而一旁的史易则昏头巴脑,嘀咕着:“癞蛤蟆呀,搁这儿没瞧见……”容也是个有数的,天都教那一档子事儿白、孟二人只字未提,他也一路闭口不谈,包括丘山惠在内,也不曾透露。

姑娘闻言,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有是吧,真是可……”

白星回赶紧扯了孟不秋一把。

那小女子是个心思细腻的,瞧这举措,便似想开口又难言,猜他恐有顾忌便走上前,行了个福礼,递上一卷纸条,道:“叨扰了。若有缘拾得,还烦请几位不辞辛劳,务必前来,告知于我。”

孟不秋随手展开,里头是幅简陋的地图并着容也狗爬似的字。

丘山惠见其表情有异,劈手夺来看,当时关心则乱,张口便要大声询问是否是容也托她传书,人此时又在何出。那姑娘拟了个噤声的手势,提着裙子怯怯躲在史易身后,向大门外瞥看一眼,惊出满头冷汗。

外头有人?

丘山惠目光一凛,迅速镇定下来,心里大为不安,再回想她方才不直说送信而兜圈子的行为,十分不解,这究竟是怕认错人,还是……

这时,孟不秋拱手,与她应诺,顺便推了白星回一把:“你送送这位姑娘。”

丘山惠抢身上前,想亲自护送,孟不秋却担心他冲动坏事,将人拦下。白星回与孟不秋心照不宣,趁势摘下身上竹竿等一切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扔在地上,往篱笆前抠了一把泥假意抹脸擦汗,随后空手送她出门,用盘越话叽里咕噜唠了两句家常。

行至门口时,少年挥手,笑容灿烂:“小子会同左右邻里打听,若有人捡到姑娘信物,必定如数归还!”

那姑娘掩嘴偷笑,行礼请他留步,转头即走。

白星回眯起眼睛,留意到不远处树下站着的人跟了上去,此人粗衣芒鞋,普通农民打扮,但腿脚肌肉紧实,步子踩得稳,即便没练过高深武功,但至少拳脚力气都不弱。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