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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那姑娘大致已归家,丘山惠借口回屋收拾,包袱也没打,只背着那卷不离身的画轴,径自便要摸过去。众人都在院中候着,以至于他还没走到院门口,转头燃灯,前后左右全是人。
这会子倒是人人开智,将他行动算准。
白星回说:“别急,岁儿姑娘还未归来,等夜全黑下来再说。”
丘山惠却冷冷拒绝:“不行,我一刻都等不了。”
那头的任姑娘独来独往,联系不上,这头的公子哥儿又脾气极大,非要先行,左黯黯夹在当中,干脆退一步,表示自己留下等候,白星回便叫都卢陪着他,有个照应。
几人连夜按纸条上的路线去,出了东枝城往东入山,隘口上远远有一抹烛火,原是今日那姑娘手提油灯,在此接应。
见人近前,女子来不及自报家门,忙将腰带上别着的两只小瓶塞过去,道:“几位见谅,我们这里不许外人进出,但也不是没有例外,这瓶内所装乃一种毒菇的粉末,涂在肌肤上会成中毒的假象,但不会伤及性命,可能要委屈你们当中一人。”
白星回瞬间反应过来,这人是想让他们假扮成误食菇子的路人,毕竟每年在滇南贪嘴食用毒菇而死的人不在少数。
丘山惠当仁不让,将瓶子抓过来,直接贴着脖子往身上倒,两掌拍散,下够决心,也下足狠心。
那姑娘没料到他们对自己的话笃信不疑,行动这般“爽快”,面起惊色,但很快化为欣慰:“容也哥没什么朋友,能有几位少侠作知己,真叫人高兴。”
丘山惠一边将瓶子还与她,一边问:“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谷。”谷姑娘并未详说,借着灯光见他肌上已起反应,得赶在药效消失前将人送进去,便引路在前,走得奇快,“你们跟我来。”
约莫步行半个时辰,几人避开陷阱妨碍,走入一处山坳,夜色未深,远处不少农家院子都还点着灯,田野里青蛙乱叫,树上老蝉嘶鸣,温润的风扑面来,解了白日的热,带来几分残余的烟火气。
“快,快抬进来!”
谷姑娘使了个眼色,史易和白星回立刻一前一后把丘山惠抬起来,跟着身前疾跑的女子,冲进了右手方临石坎而建的一处小楼。
楼里的人闻声,推门来看:“谷丫头,怎么回事?”
当先张望的是个瘦子,她临窗而坐,正对着油灯纳鞋底,听见动静翻身下地,反应十分迅敏。
“我刚去见了容也哥,想着天色太晚,从山上下来就抄了后山那条近路,听见有人呼救,就,就去看了一眼,我……”谷姑娘面对询问很是不安,抖着唇几次没说下去,瘦子扫了眼她脚底沾泥的鞋和弄脏的裙裾,不用想,这傻丫头见有人中毒,心肠热,一闷头就冲过去,保不准还跌了一跤。
“哎哟,看起来像吃了菇子中毒?”这时,屋里正转纺车的胖妇人停下手头活,将残线挽了挽,伸长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说的是盘越话。白星回立刻用盘越方言应了一句,胖妇人稍稍一顿,立刻帮着把人弄到榻上。
先前那瘦子见此,轻哼一声。
谷姑娘似有顾忌,左看右看,很是为难。胖妇人爽利拍板,把活全揽自己头上,顺带在谷姑娘的头上轻拍,安抚道:“你这丫头就是心软,别放在心上,从前又不是没有行客路过,你爹要是问起来,俺替你说。”
说完,她又转头招呼白星回等人:“我们这儿地方小,还委屈几位。你们可以同谷丫头一般,喊俺缫丝娘。”缫丝娘下巴上赘肉沉重,整个脸都被拉平,但她嘴大,笑起来时开怀至极,几个小子都觉得十分和煦可亲,连声道谢,直称“不委屈,不委屈”。
“怎么回事?”
门外又挤进来个大汉,光脚赤膊,面呈凶相,左眼睑因旧伤外翻,瞳子黯淡无光,按江湖惯例,这等凶煞之气,怎么也该是横行一方的霸主,再起个“独眼龙”、“混江龙”的称号,但偏偏这家伙手拿锅铲,腰缠围裙,身上一股子肥油味道,反差之大,极为滑稽。
谷姑娘回头,唤了一声:“爹!”
谷太仓走上前,往丘山惠脸蛋上拍了两巴掌试反应,笑道:“小问题,把毒吐出来就好,等着,我去打一桶粪水来,给他灌下去,就算吃的是砒|霜,也能全吐出来。”
榻上的丘山惠紧吸一口气,白星回怕他破罐破摔,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屁股旋落,把他抽动的手臂压住。
丘山惠在白星回腿上掐了一把,意思是:“快想办法。”
白星回“不甘示弱”,和他手指过招,回应道:“在想呢,在想呢……”
看自家老爹来真的,谷姑娘面色如土,追着去,一路喊:“你这摸了粪水的手还做晚饭,我不吃了!”
谷太仓叉腰,顶回去:“那你昨个,还有前些天吃的菜都是那玩意儿浇出来的。”
“不吃!就不吃!饿死算喽!”谷姑娘佯装干呕,她本就瘦弱如禾,扶着架子,站在一点惨兮兮的灯笼光下抹眼泪,真乃我见犹怜,教人不自觉便想那身世凄惨,漂泊如萍。谷太仓是个女儿奴,见此心软,当即不往茅厕去,改进厨房,提了桶喂猪的泔水来,往榻边一放。
白星回被那味儿一熏,蹦到孟不秋身侧,急问:“这可怎么办?”
“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把人扶起来,”孟不秋环视一圈,抬了抬下巴示意,随后自己走到另一侧,趁他将人托起时按住丘山惠的胳膊,掌心聚力,偷偷打在丘山惠的后心。谷太仓舀了一勺泔水近前,丘山惠鼻子一冲,酸水倒胃一出,喷了谷太仓一身。
谷姑娘夺下瓜瓢,扶着他爹的手:“你瞧你脏的。”
谷太仓却不介意,说:“毒吐出来就好,我嘛糙汉子一个,洗个澡便成。”说着径自走出去,往那河沟里一跳。
谷姑娘松了口气,赶紧张罗着给丘山惠煮一碗盐糖水,十分抱歉地笑了笑。
史易挺身而出化解尴尬,跟着去舀水喝,白星回则摸着肚子,寻着饭菜香往庖屋里钻,不停吞咽唾沫。
“等着。”缫丝娘笑嘻嘻在少年的后脑勺上敲了一把,而后便去帮忙盛饭,那瘦娘子却没吱声,又重新坐回原处,继续纳鞋底。
白星回端着碗,吃得香,频频夹菜,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镯子在桌板上叩得叮咚作响。上回泡在孔雀潭里,揣身上的物件差点给激流冲走,自那日起,他便将能佩能戴的都挂身上,正好放在外头显眼,说不准什么时候便给识货的瞧见。
缫丝娘听着那响,又见玉镯水色极好,有些心疼,道:“哎哟哟,你这冒冒失失的,可别磕断了。”
毕竟他可从来不会戴这种首饰。
白星回一想,是这么回事,便给摘下来放在一边,先吃饭。胖妇人不饿,没动筷,干坐着无趣,便顺手将镯子摸过来,拿在手中反复把看。
窗下纳鞋底的瘦娘子瞧见镯子中的冰花,略一愣怔,忽然开口:“谷丫头,既已无事,给他们些药,打发去了吧。”
谷姑娘推脱:“团圆嫂,至少,至少得再观察两日,确认余毒都清了才好上路,你忘了上次误食见手青的那两个人,当时也以为无事,没多久便生了幻觉,差点死在山里头。”她顿了顿,撒娇说好坏,“我会看着他们,不让他们四下乱跑。”
缫丝娘也跟着劝,眼睛里都是金光:“哎哟,多逗留两日又怎么着了,我也跟着照顾,你看可成?”
团圆嫂没吭声,两手揪着鞋底,慢慢垂在膝盖上,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孟不秋留了个心眼,忽然开口:“向诸位打听个事,这只镯子你们可有……”
胖妇人越看越爱,忍不住想探探这几人底线,保不准能让他们舍给自己当救命报恩的赏钱,但她笑着将要开口,缫丝娘却急声否认:“没见过!”说着,她别过脸去,紧紧攥着剪子,不再搭话。
缫丝娘脸色不好看,瘪着嘴,不情愿将玉镯推回去。她手头力道重了些,推过了界,飞到谷姑娘手边。谷姑娘就怕砸了地,赶紧小心翼翼捧起来,就着那灯光一瞧,她也瞧见那冰纹,只觉似曾相识:“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团圆嫂当即拍桌,大声抢话:“没见过,我说没人见过便没人见过!”
她这反常引得几人搁下碗筷,更为好奇,便望着谷姑娘眨眼睛,谷姑娘咬着红唇,似拿不准,正纠结犹豫。
白星回背过身,两手交握,对着她作揖恳求。
谷姑娘拿定主意,起身往团圆嫂身边凑,又是撒娇,又是捶腿捏肩夸她人善心美,刀子嘴豆腐心。团圆嫂面色稍有缓和,改口问:“你这玉镯是何处来的?”
若老实讲鹧鸪谷的事儿,保不准会给人猜出来历,而容也又是为了出师去往滇南,那瘦个子的女人一看就十分精明,万一被她疑心他们为容也而来,岂不弄巧成拙。但自己又很想知道下文,因而,白星回只能向孟不秋求救。
孟不秋张口编了个瞎话,只说是路上遇着马帮的人,他们的少夫人年前出了事,唯一遗愿便是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但他们有急事需得赶回,不得已在东枝多逗留,便重金托付给他们一路去盘越国的王都打听。
丘山惠现下演个病人,不必开口,但史易的口音没法遮掩,总不能都装哑巴,正好道山遗世独立,既不参政,也不混迹武林,他便借口说是有位研究西南夷的文士,聘请他们做向导,这俩则是他的护卫和管事,这才圆过去。
令他未料到的是,团圆嫂对做学问的人竟然十分敬重,不忘放下鞋底,援手一拜。
说到这个份上,团圆嫂也不再忸怩,告了一声见谅,这才肯说实情:“这玉镯我没见过,却听人提起过,”而后,她又扭头,对谷姑娘道,“你爹应该也知道,原就是他手底下的人,那就暂且留下吧,明日你带他们去半山腰那片墓地。”
谷姑娘便问:“那位少夫人姓什么?”
白星回答:“姓关。”
谷姑娘不由唏嘘:“竟是关叔的女儿,啊,年纪轻轻病故,真是红颜薄命。”才一叹,眼睛便红了一圈,用袖口掩着,让出堂内空地,道:“我们这儿少有外人,今夜收拾空屋来不及,总不能屈就柴房,恐怕还得请几位在这正堂委屈一晚。”
夜深,缫丝娘告别谷家父女,提着灯笼同团圆嫂一块儿出门,走上梯田时忍不住叨念:“你会不会太过小心,关大哥的女儿派人来寻,又能怎么着,谷丫头不劝,你还真一辈子不说,你这不是害人家死了都不得团圆吗!”
“你瞎说什么!”团圆嫂面子上挂不住,推了她一把,呛道:“若关兄弟在世,我巴不得他能和亲人相聚,我哪是针对他们,只是被当年那些事儿整怕了。”至此,团圆嫂不由面露愁色,灯笼烛火在萧瑟的夜风中闪烁,映得她脸颊忽明忽暗,“马帮都还好说,他们的人本就在道上走,就怕和南五岭有牵扯,更怕带上朝廷的人!关兄弟死了多年,没人能断真假,谁知晓现今那边是个什么样子,万一他闺女阴差阳错嫁了不该嫁的人,又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还是小心些为上!”
缫丝娘闻言,默然一瞬,难得忍住那分嘴碎聒噪,没同她拌嘴:“也是,这些年我们在此处好容易扎下根来,能过安生日子,可别再出岔子!”
说完,胖妇人双手合十,对着天上的月亮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