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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谷姑娘来叫门,顺带捎来热腾腾的早饭,几人洗漱后简单垫了肚子,白星回会同孟不秋随她往后山去,史易则留下“照顾”丘山惠。

山后树林间,青冢成排而向阳,鸟鸣清脆,野花绕地,孟不秋走过其间时,留意到墓碑上的人姓氏各不相同,不像宗族举迁,他便旁敲侧击问了一嘴,谷姑娘倒是未有异样,只平静地解释,多是些逃难至此的人,中原习俗讲究入土为安,同袍一场,村里的人便几家出力,一道掩埋。

孟不秋多看了一眼,关林的坟茔已至,他便没再说话。

南方阳光足,即便有高木荫蔽,也依然晒得慌,倒是没有清明时节阴云层层,愁雨纷纷的凄然之感。

白星回刨了个坑,一边将玉镯掩埋在碑前,一边小声将关盈袖的事说与地下的人。夯土时,他被几只附近土洞里钻出来的野兔唬了一跳,回头瞧见谷姑娘站在阳光下笑眯眼冲他们点头,而后指着来时的路,识趣地避开,先一步往回走。

白星回长舒一口气,双手合十,学那些和尚,虔诚道:“愿你们来世能再修父女缘分。”他顿了顿,蓦地又添了一句,“也愿关姑娘能与秦少爷再续前缘,同生清白好人家,天赐良缘,白首成约。”

说到最后,少年自个先失笑,同孟不秋讲:“我先前在寨子里,见过好几户手帕交的姑娘差不多时候怀身子,都说一男一女鸳鸯结,结果最后全没逃过同男同女八拜交,希望我不是乌鸦嘴。”说完,他又在嘴巴上打了两下。

孟不秋淡淡道:“你想得真多。”

白星回却揪着他,问些古里古怪的问题:“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女人还是男人?”

孟不秋不理会,他便露出一副猥琐的表情瞎琢磨,逼得孟不秋只能叹道:“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白星回嘀咕:“你这回答也太敷衍。”

孟不秋站定,认真地盯着他:“敷衍吗?如果能再见到你,即便是化身脚边的一朵花,天上的一场雨,我也愿意。”

“噫……”

白星回没料到他那么个内敛的人说话会忽然如此直白,心里甜蜜、激动又有些臊得慌,便假装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嘟囔道:“你也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不点破则已,一捅破,孟不秋脸皮薄,竟别过脸去,快步越过他身边。

白星回追上去,总算开了窍,畅然大笑,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那我就做一只燕子,春来衔花,振翅穿雨,不论你是花还是雨,我们都能重逢。”

孟不秋笑骂了一句:“傻瓜。”

白星回嘿笑两声,没有反驳,东看西看时瞅见树上有只鸟窝,心想该不会正是燕子窝,便爬上去想掏鸟蛋,不过见蛋壳裂缝,小鸟快冒头的他又不忍心,就蹲在枝桠上,想敲点燕窝。

孟不秋喊他几次,他都示意噤声,便忍不得,往树干上顶了一肘。

树上的家伙摇晃扑腾,就是不肯下来。

孟不秋扶额道:“你这又想做甚么?”

白星回与他瞎扯淡:“刚才不是在说燕子么,我想着万一一语成谶,总得先观察一下,怎么才能躲避人的无情掏|蛋|手,活到见你的时候。”

孟不秋转头,毫不拖泥带水:“我走了。”

“走了?真走了?喂!我不乱说,你别走!”白星回顿生慌张,见喊又不停,干脆就树一跃,冲他扑过去,两人当即顺着山坡滚下去。

孟不秋怒而叫他全名:“白星回!”

始作俑者正躺在松软的草皮上,右手枕着头侧翻了个身,与他相对,左手手指向前摸索,小心翼翼穿过指缝,与孟不秋十指紧扣,笨拙地哄他。

少年眼睛晶亮,就是笑得有一丝欠打。

——

回到连溪村,白星回的鼻头上还明晃晃挂着蹭来的黄泥,孟不秋一声也未吭,以至于人人见他都笑得前俯后仰。

彼时,那缫丝娘正在喂蚕,抬头忍不住爆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笑,差点把身边的蚕架子给震出去两丈老远,当即手扶一把,扔下筛子,往那小子背上就是没轻没重一巴掌:“哎哟,这混样子就跟我家二小子年轻时候一个样,打都打不听,皮得很!”

白星回十分配合地捂着心口,演出一副快吐血的模样。

谷姑娘倒是没笑,就是有些纳闷:“这转头的功夫,你们……你们这该不会是去掏鸟蛋了吧?”

白星回摸了摸鼻子,又装木头人。

缫丝娘还在笑,笑声绕梁不绝,且边笑边与他咕咕叽叽一通说道:“小皮猴子,可别叫谷老爹撞见就成,这附近的鸟十有八九他在喂,尤其是那些燕子。”

谷姑娘却解释:“没那么夸张,山里的鸟海了去,哪里喂得过来,不过燕子却最好不要招惹,都是我爹的宝贝疙瘩。”她将两眼弯成月牙,眸光中透着几分欣然和欢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注)’,我听山顶上保命宗里那位风先生说,双飞燕意象成双成对,或许是怀念我娘。”

团圆嫂扛着小锄从坎下过,听见他们的谈话,插了句嘴:“新燕,新燕,倒是北望故乡。”

谷太仓正在灶房里烹菜,听见外头说话声喧杂便有些耐不住,赶忙上小火焖煮,拎着锅铲便冲了出来,但几人你一嘴我一嘴,他半道上杀出来的,又接不上话,见半天无人理会,最后板着脸故意大声咳嗽。

人都转过脸来,看是哪个怪胎。

谷太仓问:“你们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缫丝娘贫他:“要你这嘴笨的讲!”

谷太仓老不乐意,可他确实是连溪村这远近几家里最不会闲唠的,人家一看他那凶神恶煞样,仅存那点开玩笑的念头也消弭下去,但他又着实爱搭腔。那胖嫂子一损他,他脸上就绷不住,装模做样问:“那什么……一会吃红烧肉,你们说肥肉块头大些还是小些?”

白星回多嘴:“不吃肥肉。”

谷老爹差点就着手边的家伙把他脑袋给砸个包:“呸!男子汉大丈夫,不吃肥肉,能有力气?怕不是泥塑娃娃,一巴掌就能拍扁!”

白星回赶紧把黑锅推给孟不秋:“他不吃。”

谷太仓打量着,埋汰一句:“看起来果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孟不秋侧目,两耳珰撞得叮当响,急如密鼓,迅如奔雷,白星回当即跳起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捂着他耳朵,给他催眠:“你什么都没听见。”

史易推门出来倒热水,瞧人都挤在石头坎边,感到万分诧异,问了一声何不进屋,白星回顺势把人给推搡进去。谷太仓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叽里咕噜动了动嘴,摇头晃脑进厨房宰肉,过了会,次第上了些菜。

他三家关系好,经常攒聚吃喝,谷姑娘便多添了几副碗筷,大家围坐一桌。

白星回不拘,不客气动了筷,往盆里一夹都是半肥半瘦的,先在自己碗里用筷子别开,把瘦的留给孟不秋。

谷太仓突然支了个脑袋进来,喊道:“我看见了!”

白星回手一抖,差点把筷子夹着的肉戳到孟不秋鼻孔里,转头充楞装傻:“今儿风和日丽……”

见此,谷姑娘忍俊不禁,感叹道:“咱这儿好长时间没像这般有人气了。”她一边帮着自家老爹布桌,把多出的盛汤瓦罐放下,一边顺口问:“少侠,那日匆忙,还未请教几位前去何方?”

白星回嚼着香豆子:“盘越。”

谷姑娘颔首,又道:“在这连溪村,已算半只脚跨入盘越,边境多山,守卫没有那么森严,并非处处都有巡守的人,只有关口比较严格,但你们也别在山里乱跑,很危险,即便不再像上回那样吃坏肚子,也容易撞见豺狼野兽,”她拔高音量,像是故意说给这里的人听,“这样吧,过些日子我还要出村,届时领你们一道,而今就先住下来。”

谷太仓给她单独拿碗盛了碗汤,不轻不重在她跟前落了声响:“你是想他们留下来参加……”

谷姑娘红着脸,支吾道:“人多……总归……热闹喜庆。”

谷老爹深深看了闺女一眼,并没有扫她的兴,但也没答得那么痛快,只是用粗粝的大掌顺了顺她披散的头发,叹道:“随你高兴。”

别看谷太仓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净折腾厨艺,实际上却是这里的主心骨,他既开口放话,历来小心的缫丝娘也似默许,只是交代他们,不仅后山不要乱跑,山上也别去,道是一村有一村的规矩。

能顺理成章留下来,白星回打心眼里高兴,甚至想趁机打听容也,但这想法却被孟不秋阻拦下来。

谷姑娘心细如尘,见其脸色有异,便问他:“可是有难开口的话,别见外,但说无妨。”

桌上还坐着几位看不出深浅的大神,如果反口说没有,没准适得其反。好在孟不秋神思敏捷,替他放了话:“他是不好意思涎皮赖脸再开口。是这样,我们一行里还有同伴留在东枝,想传个信。”

缫丝娘正襟危坐,道:“是那位道山的文士吧,不如一并接来。”那晚单听他讲,没见着人,这道山文士她又不是没见过,正好喊来以辨真假,若是假的,便可当场揭穿,若是真的,倒也安心。

容姑娘回想,那小书生她有过一面之缘,面相谦和,不像生坏心眼的人,他又不会功夫,情况不明之下没有带上他理所当然,便也跟着附和:“几位心肠热,不辞辛劳替人寻父,当是有情有义。”

饭后,缫丝娘便在田埂上喊了个人,跟着丘山惠和史易返回东枝,可惜任岁儿仍未归来。史易便急骂了两嘴,说那小女子就是牛屎疙瘩,带她上路不干,到东枝又单独行动,越说越气,便想放任不管。

但左黯黯心神不宁,不肯走,史易直接将人扛上肩,不过离开前让丘山惠甩开带路人,悄悄给民居的主人留下音信,只说任姑娘若回来找,就给指个路,顺带把容也那张狗刨似的地图给留下来。

回来时谷姑娘听说此一插曲,还安慰他俩,说自己最近会在山中留意,若有人进山,会尽快告知他们接应,不必担心。

得了允诺,史易和左黯黯都松了口气,只有丘山惠尖着耳朵从她话里挑出些关键字句——

看来这山中当布有“东西”,否则她又如何及时发现,及时告知?

只怕这连溪村的村民,没那么简单。

眼下又多了两人,谷家院里的屋子不够,谷姑娘不好腆着脸去别家借,他们几人一道,也不想东西家分开,最后掐指分配,要委屈他们两人一间。

左黯黯向来听指挥,不拘小节,都卢皮糙肉厚,更是丝毫不在意,但他不在意,不代表不为家主人在意,等那姓谷的姑娘一走开,他当即抱拳,语气十分认真又十分沉重,朝白星回道:“殿下,要你纡尊降贵与属下同……”

史易把大剑往地上一落,摸着脑门道:“诶,人都走了,想什么呢,你跟我一屋。”

都卢抬头,他家殿下压根儿充耳不闻,勾着孟大族长的脖子,远远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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